第34节

  顾相檀望着太子背影,又去看地上悲中带恨的瞿光,眼中眸色一闪,吩咐小禄子好好照拂瞿大人,然后离开了乘风宫。
  顾相檀回了须弥殿内将方才在屋中抄了一下午的地藏经拿于佛前烧了,看着那融于火中的经文,顾相檀幽幽道:“你虽不是我亲手所杀,但到底因我而死,若是有一日我到得阴曹地府,你大可来寻我归还,我绝不推脱。”话毕,便轻轻吟诵起了超度的往生咒来,希冀枉死之人能早登极乐。
  烧完了经,念完了咒,顾相檀也没心思用晚膳了,只随意喝了口粥后便离了须弥殿,说要外出走走。
  苏息和安隐当他是下午亲眼见了血,又感念人命逝去没能得救,心中不畅,于是也不阻挠,顾相檀就带着衍方去了上一次中秋时散步的荷花池前。
  冬日的寒夜,夜深露重,池中的荷花早已凋零,不过剩下点点枯萎蓬叶于水面漂浮,顾相檀负手站于池边良久,终于听得一脚步声自远及近而来。
  下一刻便响起了赵溯的声音:“这么晚了,灵佛还在赏景,真是好兴致。”
  顾相檀回头看他:“溯少爷不也是么?”
  赵溯道:“我与灵佛同时同思,算不算得心有灵犀呢?”
  顾相檀没理他这调笑的话,仍是淡漠着一张脸,看得赵溯忍不住叹气。
  “你要怪我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是觉着这般的法子省时省力,且击中要害,不用委实可惜。”
  顾相檀道:“我自不会怪你,是我让你做的,虽然法子不似我所愿,但是这般结果,我也预料到了。”
  赵溯一怔,心里对于顾相檀的心机又有了些新的认识,或许这个人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狠更不择手段。
  “那灵佛今日是为何事而来?”
  顾相檀转过头继续去望那飘零的枯叶,半晌轻道:“我想好了,关于神武将军的事儿。”
  赵溯忙问:“哦?灵佛是何打算?”到底要不要袖手旁观?
  ☆、水患
  顾相檀看着赵溯,半晌郑重道:“哪怕不是为我,就算为了大邺子民,神武将军也必须活着。”
  赵溯眼神一闪,显然对于顾相檀的决定颇为失望。
  顾相檀却道:“然而,若真是为我,神武将军就更应该活着。”
  赵溯问:“为何?”
  “为时过早……”顾相檀说,“你想想,侯炳臣死了,皇上就算再气不过,他手里没人,唯一可用的也就只有曹钦,但是边疆离不开御国将军,曹钦即便回京奔丧也留不了多久,到时候京中就会变成三王一家独大的局面,神武军的军权说不定也会落到他的手中,到那时谁能奈何的了赵典?就算皇上勉强挺过了这一关,军权没有旁落,那他也会乘此机会培养自己的将才,到那时,就更难对付了。”
  “我们何不在此时帮上侯将军一把,我看将军豁达义气,自不会忘了这个助力,锦上添花谁不会,要就要雪中送炭,与其得罪一个将死之人,何不留下他的性命,将来说不定会因此得到福报,更重要的是,我们已先一步得知这事,便能将计就计反而打三王一个措手不及,哪怕侯炳臣最后还是要死,但三王也决不能毫发无伤!”
  顾相檀的一番话说得赵溯的脸色变了几遍,老实说他也是有想过插上一脚的,只是想归想,他们不过只有二人,除了顾相檀在皇上面前能说上几句话之外,自己在这些大人物眼下不过形同蝼蚁,很多计谋手段都无法施展,就算靠顾相檀,相信有很多事他也未必愿意去做,所以赵溯宁愿一步步来,先将脚下的根基扎稳了再来想旁的,宁愿错过一些机会,也不能轻易冒险。
  但是顾相檀却比赵溯预计的更为胆大,赵溯想到的他都想到了,而且比他想得深想得远,想得赵溯没有半点反驳的余地。
  赵溯盯着顾相檀的背影,缓缓眯起了眼,眼中藏着惊异和一点点漾开的兴味,纠结成团在瞳仁里暗暗跃动,不过嘴里却还是寻了好听的话说:“灵佛到底心善,舍不得将军这样精忠报国的良将,也算是大邺之福了。”
  说着叹了口气:“罢了,就便这样吧,既然灵佛心意已决,赵溯自当从命,只要能用得上我的地方,灵佛可尽管吩咐。”
  顾相檀听见这样的话,终于敛下了脸上的肃色,换上了往日惯常的浅淡笑容,悠悠地向赵溯看去。
  “那相檀便在此谢过了。”
  冬夜凄冷,霜风潇潇,但天上一轮明月却格外清晰,星子布满周围,映的顾相檀的脸也泛出了月光的皎白色,合着嘴角的笑容,一瞬间仿若春梅绽雪一般。
  看得赵溯不由一愣……
  ********
  十一月的大邺,老木寒更瘦,阴云晴亦低,只是这气候再湿凉冻人也总比某些地方要来的好。
  今日一上朝,眉州巡抚就急急上禀,七日前,东边三县、子鼓、小柳、坎香突遭水患侵袭,千亩田地被淹,房屋倒塌,牛羊被卷,伤亡无数,恳请皇上下令开仓拨款以救济百姓。
  宗政帝奇怪:“这冬日也会遭水灾?还是东边?真真是奇了。”
  敬国公出列道:“东边三县距东县极近,往年雨水向来寥寥无几,更别提会成患成灾,臣还记得七月的盂兰盆节时皇上还曾亲自为天下和顺祈福昌平,不知这天候异常会否也是个中缘由出了岔子呢?”
  宗政帝眉头一皱,看向瞿光:“瞿大人,祭祀之礼不会有了什么错处吧?”
  瞿光背脊一挺,咬牙道:“礼部的安排,皇上皆看在眼里,臣哪敢轻待,且祭天之事也不是第一次为之了,臣向来谨记皇上教诲,又尊崇佛祖恩德,自处处细致,绝不会有什么纰漏的。”
  一边说,一边心里将敬国公骂了个狗血淋头,近些日子,不止他,还有右相仲戌良,关永侯梅家,这几人沆瀣一气,只要寻到一点点由头都能想法子找他的痛脚,全是为了之前自家表侄轻薄了梅家大小姐之故,明明人都死了,这仇却一个个都记下了,怎么都没那么容易揭过去,加上皇上也不痛快,暗怪他在关键时刻不维护太子,反而在太子冲动之时将此事着人告诉了顾相檀去,当面拆了太子的台,宗政帝因此对瞿光很是不满,便也顺着这些人拿他的把柄,隔一阵就要训他一顿。
  瞿光有口难言,只得小心谨慎,不留一点马脚。
  敬国公却不以为然:“那瞿大人倒是说说,皇上如此心诚,又有灵佛庇护,若不是祭天的仪轨犯了忌讳,佛祖怎会轻易降灾?”
  瞿光张了张嘴,百口莫辩,皇上见他吃瘪,便也不再多说了,只道:“行了,先派人过去做个安抚,再由户部拨下白银千两,黄金百两用于赈灾,工部侍郎,你着人同去,查看水患情况,帮助担下修缮事宜”
  就这么点银钱,听着也着实可怜,但是户部尚书却还是哭丧了脸。
  “启、启禀皇上,今年纳贡、征税皆未满前年八成,除却西北战时所留军饷、祭祀法会、拨款赈灾、修建府庙、宴礼事典皆同去年花销相同,且年关将至,更是、更是需要银子,所列条条臣前几日皆在奏章中呈上明细,眼下怕是……”
  “没钱了”这三个字户部尚书还真说不出口,但是明明才刚给皇上看过账本,回头又来问自己要钱,平日里这边要填,那边要补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现下临头到头了叫他们哪里去找银子去?
  宗政帝脸色很差,国库空虚,入不敷出的情形他心里一清二楚,但是难道就这般算了?灾情怎么办?他这皇上的颜面又何存?
  他不由往仲戌良看去,想着他能有什么好主意,却见仲戌良一脸煞白,嘴唇都惊得有些发抖,简直像是一幅神魂出窍的模样。
  宗政帝不知他又哪里犯了病,只能问道:“相国大人可有何高见?”
  仲戌良猛地回神,呐呐道:“臣、臣不知……”
  宗政帝一声冷哼。
  这时还是瞿光给出了主意:“国库空虚无非赋税征纳不足,既然东边缴不出,那便让北面多缴一些,挹彼注兹截长补短,也可解燃眉之急。”
  宗政帝觉得眼下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想了想北面的重镇只有北向算是繁华,便让户部侍郎再给加了一成的税,年前要纳清,接着又瞪了仲戌良一眼,这才不快地退了朝。
  这边皇上一走,仲戌良立时就跳了起来,也不顾方才没给出好的谏言让皇上气不顺,在敬国公等人疑惑的目光下,他快步坐上轿子,边回府边道:“快、快快,将那日在门外等着的大师给老爷我重新寻回来请入府内,我要好好求教,切记不得怠慢!”
  竟然真如那日所说的那样,自己的家乡小柳县真患了水灾!?那么那和尚所说的府内近日有劫数也是真的了?
  想到此,仲戌良不由打了个激灵。
  ********
  赵界轻摇着折扇,一进国子寺堂内便瞧见了坐于正中的赵勉,赵勉一脸疲色,整个人带着一种萎靡不振的模样,着实没有东宫之主的做派。
  赵界呵呵一笑,慢慢走到了他面前:“太子微恙,看着并未好透啊,怎么不多休憩两日再来上课呢,虽然禅师和我们都十分挂念殿下,但殿下还是要以身子为重啊。”
  赵勉斜了他一眼,嘴皮子掀了掀,竟没回,只恹恹的没有精神。
  赵界却不放弃,继续戳他的痛脚:“不过臣弟可听说殿下前几日办了个件经天纬地的大事,收拾了一个不长眼的奴才,为梅家大小姐出了一口恶气,我当时便在想,若是我在场,定是没有这般的魄力,也下不去这样的手,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
  说罢又看了看一旁的顾相檀,忙作恍然大悟状:“瞧我,怎么说这样的话,灵佛莫要见怪,唉,太子也是气到了,想必这几日在殿中也没少念经诵佛,为了那田梁超度吧,毕竟那人作为太子近侍可是随了他好几年呢,这点情分一定是会有的。”
  他越说太子脸色越黑,用力吸了口气后,狠狠地砸了一下桌上的镇纸。
  “少在这儿假惺惺了,一条人命?呵,在你手中的人命不知几多,怕是自这儿堂内堆到你府衙门口都不够埋的吧!”
  太子平日虽憎恶赵界,二人也常常刀来剑往,但还从未这般明目张胆地撕破脸过,眼下赵勉是真憋不住了,心里那点耐性早随了最近的破事一起飞走了,偏偏赵界还要来挑衅,哪怕知晓对方是为了看自己的笑话,但赵勉要有这点涵养,以前的傻事也不会做了一回又一回了。
  赵界倒是半点不恼,反而无奈地叹了口气,俯首道:“是,是臣弟多话了,太子殿下莫要又气坏了身子,我记下了太子的教诲,以后该多多行善才是,几日后的法会上也定会为太子殿下多多积德。”
  说到这个,一旁三王一派的子息们都咋呼了起来。
  “对了对了,这次的腊八节可是三世子操办的呢,且他还是最大的功德主,真正让人感念。”
  国库虚空,腊月初八就在眼前,佛会道场到时自不会少,按以往宗政帝的意思,这必定又是要给太子来杨威纳功的,可是这几日看看他的状态和表现,就算皇帝有心,太子估计也没这力,而且户部真是没钱了。
  于是在此时,赵界忽然跳了出来,不仅把这烂摊子担下了,三王府还愿意出这法会的银子,一时之间自然得到朝中赵典一党的极力响应,宗政帝无法,只能生生咽下这苦果,将这大好的时机赠予了他们,谁让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呢。
  ☆、腊八
  这一下学,太子就怫然不悦的当先离开了,赵界赵溯也走得快,一个是忙着法会的事儿,一个则忙着顾相檀让他办的事儿,于是顾相檀难得能同赵则赵鸢一起光明正大的自书院里走出去。
  只是没几步,赵则便匆匆寻了个借口跑没了,顾相檀便让轿子先走,自己和赵鸢两人慢悠悠地随在后头。
  瞥了眼身旁一脸淡漠的人,顾相檀似笑非笑道:“这是作甚?”要是没话说,那他把赵则赶走算怎么回事儿啊,别以为自己没瞧见方才赵鸢朝弟弟瞪过去的冷眼,赵则还真识趣。
  赵鸢却不说话。
  顾相檀叹了口气,也不和他正面对上,寻了旁的话来说。
  “北向那儿的情形你可晓得?”
  赵鸢在北向城中住过三、四年,虽说后来到了鹿澧,但是顾相檀相信他定是在那里留了不少眼线和布置的,要不然怎么防止宗政帝寻找他的踪迹呢,如今向他相询他也一定知道些风声。
  果然,赵鸢道:“怨声载道。”口气中可以听得出隐隐的不快来。
  想想也是,就算北向再富足繁华,但百姓的日子也是靠自己的手辛辛苦苦挣出来的,眼看着年关到了,明年的赋税就在眼前,这年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过,又被征了新税,无论是有钱没钱的,这心里都不会好过的。
  “身外充征赋,上以奉君亲,奈何岁月久,贪吏得因循。”
  顾相檀难得听着赵鸢这般将对于当朝的种种不满诉诸于口,可见,宗政帝这次的确是又荒唐了一把。朝廷没银子,应该自那些层层盘剥的贪官污吏身上把钱重新刮回来,而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白白让百姓更多的承受池鱼之殃。
  顾相檀忍不住摇摇头,叹了口气。
  眼看着赵鸢陪顾相檀已是慢慢走回了须弥殿,在路经那萧索的荷花池处时,赵鸢终于定住了脚步。
  顾相檀知晓他有话要说,于是也不急,只让苏息和安隐都退下,另一边的牟飞和毕符也很有眼色的跟着到远处站着了。
  两人互相沉默半晌,顾相檀忍不过对方,还是当先开了口。
  “我明白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高兴我让赵溯掺了一脚。”
  赵鸢抬头看他:“我们不需他来帮衬。”
  顾相檀上前两步,贴近赵鸢:“你且听我说,赵溯的事儿,有他,比没他要好。”
  赵鸢却还是那句话:“不需要他帮衬。”玉白的面容中不由透出一种凛然的高高在上来。
  “眼下是不需要,但谁能知晓以后会不会呢?”顾相檀开始苦口婆心,“赵溯这个人,奸同鬼蜮行若狐鼠,在我眼里,他相比赵界更难对付,因为赵溯能忍,也能等。”上辈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单枪匹马,以一人之力最终坐拥大邺王朝,成了那唯一的赢家。
  顾相檀相信,如果没有自己同他的合作,赵溯未必会这么顺利,但是凭他的手腕和心计,到头来也许一样会成功,只是要耗费更多的时间走更多的弯路罢了。
  “所以,此事既然被他知晓了,那便不该让他袖手旁观,如今他羽翼未丰,还需听凭我们的指教,就算有些小心思,也造不起太大的浪花来,反而能为我们借力打力。”对于赵溯,顾相檀承认,他有着很重的私心,赵溯的才干他不愿意轻易放弃,所以在还能掌控住他的时候,这个人才不用白不用,但是赵溯在顾相檀眼中,如同皇帝和三王一般,同样将他也视作一个隐患,只是顾相檀比他们更谨慎小心,因为他也知道赵溯有多大的本事。
  顾相檀微微眯起眼,幽幽冷光在眸中一晃而过:“他既心思活络,奸猾难驯,那便提前斩了他的退路,让他无路可退。”
  顾相檀让赵溯帮着自己对付宗政帝,又让他帮着对付三王,虽眼下还是暗暗的,但总一天这些结果都会浮到明面上来,到时候,哪怕赵溯见得风头不对,想叛逃投靠哪一派,无论是宗政帝还是三王都不会轻易饶他信他,而除了自己,除了赵鸢,赵溯再寻不到能给他偌大助力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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