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东风又作无情计

  悟空起身后,见玄奘昏睡,便与他穿了衣服,收了施在香房的法,望空叫道:“今日轮值的是谁?”
  金头揭谛现身道:“大圣,是小神在此。”
  “今日之事,不许与外人说,就是玉帝如来,也不许告诉。”
  金头揭谛冷汗直冒,守护玄奘是他们的职责,可他当然也担心自己的小命:“大圣的法术高强,小神什么都不曾看见,也什么都不曾听见。只是……”
  “只是什么?”
  “玉帝尚且瞒得,只是那如来佛祖慧眼遥观,何事不知,何事不晓?想必他现在已知道了。”
  悟空心中一震,他当然想过这点,只是方才火气上行,神思昏动,实在无暇顾及太多。他想,若等如来开口,不如自己先去灵山谢罪,说不定还能给他与玄奘求个善果。
  他将玄奘扶出琵琶洞,交给八戒沙僧,叮嘱了几句,就径向雷音飞去,将那前前后后尽数坦白给佛祖。
  “佛祖,弟子禅心大乱,实在不可饶恕。但那玄奘是被歹人所害,虽丧了元阳,却也不干他的事。”
  佛祖颇有些恼:“你这泼猴,实在可恶。那金蝉,本是我最疼爱的弟子,他前番为你,屡次恼我,既失了肉身,真灵又堕入轮回,千年道行丧于一旦。我本想着,将来你与他同时修得正果,唐三藏恢复金蝉真身,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可如今,你却又占了我那金蝉子。”
  悟空已知自己铸成大错,不可回头,便也不再辩解:“老孙就是来向佛祖请罪的。任何罪责老孙一人承担,莫带累我师父。”
  佛祖叹息着抬起手指了指他,道:“你若诚心悔过,倒也不晚。只是可惜了我那金蝉,十世修行又被你毁于一旦。这个,该罚你。”
  “认罚,认罚。”
  “就罚你不许再弃他而去。若再似先前那般,我定叫你这泼猴灰飞烟灭。”
  “佛祖好不讲理,先前是他赶我,怎么就是我弃他呢?”
  佛祖面露笑容:“我只问你,应是不应?”
  悟空这才轻松了起来:“既劳佛祖开口,老孙岂有不应之理?”
  “泼猴。”佛祖笑呵呵又指了指他:“快去保你师父吧。”
  悟空谢了佛祖,顷刻便回到玄奘身边。原来八戒在琵琶洞中搜得一些素米、素面,众人正在洞中安排饭食。
  玄奘的药劲刚过,面色有些差,神智却是清醒了。他想着刚才的事,又不见悟空,很是后怕。正忧心着,就见悟空进了洞,玄奘便不自知地绽出一个笑容,这才埋头吃起饭来。
  悟空径走到玄奘身边坐下,耳语道:“师父莫怕,老孙刚去了西天佛祖处请了罪,佛祖慈悲,不曾降罪你我。”
  佛祖竟会轻饶,这是悟空断然不曾想到的。最差的结果不外乎是赶尽杀绝,可他知道这事罪不至死。再轻点,也应是压他个几百年,或叫他再入轮回之类。那可真是“须作一生拼,尽君一日欢”了。
  他师徒几人餐罢上路,悟空只觉得这春日晴好,再没有比这更快意的风光。玄奘心头却有些悔意,原来他自问是个好和尚,如今乱了德行,虽说佛祖未曾降罪,他却很是责怪自己。悟空见玄奘神色不快,沉默不语,便支开八戒与沙僧,扯着玄奘行至一枝刚结了豆的青梅边。他定定看着玄奘道:“师父,今日老孙委屈了你。他朝取经归来,定与你拜个天地,才是名正言顺。”
  玄奘得此开解,便也不再烦恼,他只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悟空这才放心,又道:“只是有一样,你不许再赶我了。”
  ***
  师徒晓行夜宿,不觉已是端阳时节。八戒见天色将晚,腹内饥饿,便想早些寻个人家化斋。悟空就把那金箍棒晃一晃,喝了一声,龙马便驮着玄奘飞也似的朝大路奔去。玄奘勒不住这龙马,直跑出了二十多里。他刚歇了口气,只听得一声锣响,旁边农田中闪出三四十人来,个个手持棍棒枪刀,玄奘心中一沉,这是遇上强盗了。三言二句,那强盗又要钱财又要衣服,玄奘不肯,那歹人就举起棍来作势要打。
  玄奘瑟瑟发抖,心中却很是不服。
  棍子?又如何?
  你还不知道我徒弟的棍子呢,打得你渣都不剩。
  那强盗当真下手,玄奘赶忙急中生智:“这位大哥请不要动手贫僧身上不曾带钱所有银两都在我那徒弟身上他们随后就到。”
  呼。
  强盗头呵呵一笑,把玄奘捆了起来,吊在树上。
  悟空大老远见玄奘被吊在树上摇摇晃晃,便知是遇上了歹人。他又急又喜——急的是玄奘皮嫩,擦着点就青,磕着点就紫,喜的是他自从出了琵琶洞,已有小半年没施展身手了,如今刚好让他活动活动筋骨。
  他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身着缁衣,二八年纪,肩上背着个蓝布包袱。
  玄奘倒也机灵,一眼就认出了他。待悟空走到树旁,他便低头说道:“悟空啊,他们围着我要钱,还要打我。我只好说你身上有钱。”
  悟空笑道:“师父,承你抬举,你若一个月这样供我个七八十遭,老孙越有买卖。”
  那伙强盗一心只有金银,哪儿管什么和尚不和尚?他们就依着悟空,放了玄奘。玄奘心知悟空不会有危险,便也不管他,爬上马就向来时路奔去。
  悟空忙叫道:“走错路了!”提着包袱,就要追赶玄奘。那歹人如何肯放行?只道“人走可以包袱留下”。
  玄奘只是纵马狂奔,不期撞上了八戒与沙僧,这才知道自己走错路了。他又突然想到什么,忙对八戒道:“快去赶你师兄,叫他切莫伤人性命,棍下留情。”
  八戒应了,不多时,却又飞奔回来,口中尽是“散伙”、“打死人了”之类。
  玄奘心里一咯噔,问道:“打得什么模样?”
  八戒道:“头上两个窟窿。”
  玄奘才略微松懈,看来八戒只是胡说。悟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魔头,在西梁女国时还会怜惜人命——当然,主要是在意他的一颗善心,今日又怎会再杀人?是自己想得太多,小人之心,回头要好好向悟空道歉才是。不过,虽未害命,却也伤人,始终是他们的不是。玄奘思及此,又道:“快去买几副膏药与他们贴贴。”
  八戒冷笑道:“师父,膏药哪里治得了死人的窟窿?”
  玄奘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心脏仿佛骤停了一下,太阳穴就开始突突地猛跳。忙策马上路,急奔到方才撞到强盗之处,大老远便嗅到浓重的血腥气,叫玄奘几乎呕出来。他到了近前,只见地上血淋淋的一大片。
  自八年前悟空杀了那六个强盗,他再未见过如此惨烈景象。前番在白虎岭上,连伤三命,却也不似这般令人作呕。
  玄奘暗暗数着,六个,三个,这次又是两个。只他见到,就是十一条人命。
  前路茫茫,还会更多么?
  他忽然被一种哀伤紧紧包围了,这种感觉是怒到了极点之后的失望。
  末了,他命八戒将人埋了,又叫悟空取香烛来,他要与这两具亡魂超度念经。
  悟空本来杀得痛快,见玄奘这个样子,又是埋尸又是念经,就知道玄奘那善心又开始不分好坏地发作。
  他努努嘴道:“这野地里哪有什么香烛。”
  玄奘更是憋气,道:“没有香烛,我就与他搓土祷告。”
  说罢,径来到土堆前,念念有词。
  悟空虽被赶到一边去,却也侧耳听着玄奘的话语,无非是一些前尘来由之类的话。
  忽然,他怔住。
  只听得玄奘愤愤地道:“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人。”
  悟空知道玄奘在说气话,可气话能随便乱说吗?
  他便也心火骤起:“师父好没情义。为你取经,老孙费了多少辛苦?如今打死两个毛贼,你却要叫他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又怎么会来这里,会打杀人?”
  他抬起铁棒,就往那坟堆上用力捣了三下,道:“遭瘟的强盗,你听着!我被你那棍子打得恼了性子,一差二误将你打死,随你到哪里去告,我老孙实是不怕!”
  玄奘怒意未消,悟空说两句好话便也罢了,谁知净说些什么——
  “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惧我,九曜星官怕我,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哪里去告!”
  玄奘只觉心惊胆战,他虽恼极,却也是一颗好心,只为悟空听了他的话,能拾起善念,做个良善之人,不想这猢狲却说出如此恶言?
  孽债,魔障!
  如果人人都这样“替天行道”,如此肆意杀人,那这些所谓的“英雄”,与那些歹人,又有何分别?如果这些“替天行道”的人也成了歹人,又有谁能制裁他们?
  之所以有律法,之所以有官府,之所以要断案要衡量,就是因为,不能将百姓的命交到可以肆意杀人的恶魔手中!
  悟空平素里也不是个恶人,常存体恤之心,只是方才闻得玄奘一席绝情生分的话语,气上加气,火上浇油,他便有意说出这番话来,要狠狠气上玄奘一气。
  他要让玄奘知道,气恼归气恼,责骂归责骂,可话,却不是什么都可以说。
  玄奘怀嗔上马,独自离去。
  八戒与沙僧心里却有些酸酸的——实在不是他们兄弟不睦,只是这大师兄三番五次打杀人命,玄奘却一再从轻处置,同样是徒弟,他们免不得有些嫉妒。上次打死那白骨夫人,玄奘还念念咒,赶赶人,此番,玄奘却只是闷着气。
  沙僧酸归酸,他实在是大师兄的忠实粉丝,身为师弟粉,他深知二人的矛盾根源所在,只盼着玄奘与悟空早日和睦如初。
  ***
  “长老,你这徒弟,好生吓人哩!”
  玄奘搀住那几乎被悟空吓死的老者,心中更是不悦,面上却只是赔笑:“老施主莫要怕他,他都是这等粗鲁,不会说话。”
  进门时,经过悟空身边,玄奘深深瞪了他一眼。
  累。
  心累。
  这一路来,因这三个徒弟相貌异于常人,不知惊吓到多少人家。每次都要他耐心安抚:“他三个虽然相貌丑陋,却十分心善,不是妖怪。”
  尤其是那孙悟空,乖乖候着也就罢了!偏生每次都要冲出来再吓吓人家,真个是顽皮鬼托生,叫他头痛!
  这次肯让他们留宿的老者姓杨,家中只有老夫妻与儿媳、小孙子四人。斋后,与老夫妇闲聊,才知道他们还有个儿子,只是不务正业,以打家劫舍为生,这令二老甚是苦恼。三藏只是心惊,他不知今日掩埋的二人中,是否有这对老夫妇的不肖子。倘若真是被悟空打杀,他们又有何脸面接受这老夫妇的善待与好意?
  不如一头撞死。
  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足雪恨。
  岂料悟空见状,不知趣地挑衅道:“这等不肖子,要他何用?老官儿,我替你打杀了吧。”
  老者叹息道:“我倒也想把他送去官府,奈何膝下单薄,唯有这一子,还等着他为我们送终。”
  玄奘闻言,更觉悲戚。
  他出世便被生母投入江中,幼时总是形单影只,因此格外珍惜父母亲情。那日暮春,他在树下与众人辩经,一个酒肉和尚辩不过他,就骂他是没父母的畜生,他跑去找法明师父,才见了血书,通晓了自己的身世。报仇后,原以为可以与父母享受人间温情,不想没几天,生母自尽,他又成了孤儿。他生父陈光蕊一早被推入水底淹死,不知他母亲怀孕一事,十几年来更是不知自己还有个儿子。父亲虽是个好人,却实在没什么亲情可言,比不得生母满堂娇日日锥心思念。故母亲亡后,他又是孤零零一个。
  八戒与沙僧见师父不说话,只好劝着悟空道:“师兄,这是闲事,你我既不是官府,老杨又说想留着儿子送终,你管他呢?”
  是夜,师徒四人于后园草屋安歇。悟空没有再睡在玄奘身边,他与玄奘一人一边,教八戒沙僧在中间。
  玄奘只觉得空落落的,又憋着一肚子气。心中难过,不觉坠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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