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身丫鬟 第15节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双眸古井无波,他拨弄了下手指上的戒指,吩咐殷红豆道:“接茶。”
  殷红豆伸手接过茶杯,把温热的茶水送到傅慎时面前,却听他道:“泼她脸上。”
  着实一愣,殷红豆猛然抬头看着傅慎时,满脸疑惑。
  秦氏反应很快,猛然站起来高声道:“住手!”
  傅慎时声音冷冽地命令殷红豆道:“泼!”
  张小娘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仿佛方才产生了幻听。
  殷红豆却不敢违逆傅慎时,她也知道自己做定了炮灰,极快地选择了相信傅六,硬着头皮揭开盖子,直接朝张小娘子兜头泼去。
  屋子里的人神色俱是一变。
  嫩绿的新茶叶糊了张小娘子一脸,他双眼紧闭,惊叫着连连后退,头发上挂了好几片,丝丝缕缕的清冽香味散开,她的脸瞬间被烫得发红。
  拿着茶杯的殷红豆手还在发抖,她却十分庆幸,好在手里不是一杯滚烫的开水,否则她还真不下了手。
  殷红豆瑟瑟发抖地想着,傅慎时肯定能妥帖善后吧。
  暖阁登时乱做一团,张夫人大怒到极点,冲到殷红豆跟前,抬手就要打她。
  殷红豆下意识就往傅慎时身后躲,她侧着身子缩着肩站在轮椅后面,巴掌果然没有落在她脸上。
  她抬头看去的时候,傅慎时已经扼住了张夫人的手腕,嫌恶地甩开,神色漠然地微扬下巴,压根没把“张家”这两个字放在眼里。
  张夫人受不住这力道,后退了两步,幸被身边的下人扶着,否则真要摔倒。
  与傅慎时拉开距离的张夫人逐渐恢复理智,她再不好意思动手失了身份,只好一边拿着帕子给张小娘子擦脸,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傅慎时,切齿道:“傅六!你们今日可是来求和的吗?!”
  傅慎时勾起唇角,黑沉沉的眸子里泛着阴冷之色,低沉的声音也染上一层清冷:“张夫人说错了,今日是张家求和,不是长兴侯府求和。”
  即便如此,傅慎时这样子也根本不是肯答应求和的态度。
  长兴侯府之所以可以这般贪婪地从张家索取肥缺,就是因为张家人不纯良,又想要名声还不舍不得女儿,简直不仁不义。傅慎时完完全全是受害者的姿态,倘或他还击回去,留了话柄与人,张家便有了说辞,傅家也得有所顾忌。
  这时候傅家再想从张家讨要好处,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秦氏想清楚这一茬,表情僵硬的厉害,她走到张小娘子跟前仔细瞧她的脸,旋即转身瞪了傅慎时一眼,道:“慎时,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在家中不是答应过我了么?!”
  张夫人搂住大哭的女儿,眯眼剜着傅慎时道:“你们长兴侯府,到底还想不想跟张家做亲了!”
  秦氏想起运河竣疏的工程,顿时心头一紧,责备地看向儿子。
  傅慎时掏出两家曾经交换过的信物,一块莹白的梨花白玉佩,细腻滋润,毫无瑕疵,倒是有几分贵重。
  长兴侯府还想不想和张家做亲?
  傅慎时把玉佩随意地吊在手上,修长白皙的手指绕着一圈红线,如意络子、玉佩和流苏垂在他掌纹杂乱的掌心,他眼尾微抬,沉郁的脸色里泛着阴冷的笑容。他缓缓开口,用喑哑低沉的嗓音道:“我今日是来……退婚的!”
  秦氏面色巨变,瞪圆了眼睛看着傅慎时,牙槽发颤,黑着脸道:“傅慎时!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傅慎时并不看秦氏,他对着张夫人和哭哭啼啼的张小娘子,道:“若今日张家信守诺言,我便答应以八字不合为由退婚,小娘子辱我之事算是两清。”
  张夫人怔忪片刻,过一会子才想明白,傅慎时的意思是说,长兴侯府要和张家退婚,但是也要张家的肥缺,同时他也肯放过小娘子一马,只要他松口,皇帝便也不会再追究此事。
  这意味着,张家和长兴侯府结不成亲,却还要赔上不小的代价。
  若是张阁老在场,他是绝对不会答应此条件。
  但张夫人身为小娘子的生母,这件事对她而言,不过是在“肥缺拱手让人并且下嫁爱女”和“肥缺让人不用嫁女”之间做个选择,毫无疑问她会选择后者。
  只要顺势而为,虽然钱财有所损失,但最要紧的是张家不会惹怒龙颜。
  到时候回了张家,张夫人便说长兴侯府执意和平退婚,她不得不同意。张阁老了不得责骂她一顿,小娘子却不用再嫁给傅慎时,至于女儿将来的嫁妆,她会再想法子补贴一些便是。
  想通这一层,张夫人竟觉得今日这辱受得有些值得——毕竟和女儿的终身幸福比起来,这算不得什么。
  她警惕且质疑地看着傅慎时,道:“小郎君说话可做的数?”
  傅慎时拿着玉佩,道:“作数。”
  秦氏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张夫人这是疯了?这么肥的差事白白补偿给长兴侯府,赔了女儿的部分嫁妆却不结亲,张家会同意这样的买卖?
  偏偏张夫人就是同意了,她也拿出老侯爷当年留下的玉佩,示意丫鬟拿去交换。
  傅慎时捏着玉佩没松手,道:“口说无凭,张夫人立字据为证。”
  张夫人咬着牙齿,嘴角下沉,道:“好。”
  笔墨印泥也是早就备好的。
  秦氏也并未阻止,毕竟她想要的并未失去。
  张夫人奋笔疾书,生怕傅慎时反悔一般,潦草地写完了字据,签了名字按下手印,递给他,道:“现在可以换回玉佩了吧?”
  小娘子抽抽搭搭地扯着张夫人的袖子,哽咽不舍道:“娘——”眼看着婚事不成了,她心里急切起来,却因为刚受了羞辱,又面皮薄,心里的话并不敢多说。
  张夫人不理会糊涂女儿的举动,警示她一眼,便叫丫鬟将字据和玉佩送了过去。
  殷红豆上前一步,接过两样东西,双手递到傅慎时跟前。
  傅慎时不急着接东西,他不屑地将梨花白玉佩扔到小娘子的脚边,连个冷漠的眼神都没给她,便看向殷红豆,从她手里拿过属于他的东西。
  两手相触,傅慎时的指尖抚过殷红豆冰凉的掌心,他眉尖微动,忽又想起廖妈妈说“夏捂痱子冬生疮”,便盯着她的手多看了一会儿,葱白水嫩的手指并不像是做了很多粗活,甚是清秀好看。
  短短几瞬,傅慎时便挪开目光,收好了东西,同秦氏道:“母亲,可以回去了。”
  秦氏也不想再留下看张家母女的苦脸,便领着侯府仆人出去,时砚推着傅慎时跟上,张夫人左脚迈出去一步,道:“傅六,记得你的承诺!”
  傅慎时抬手命时砚停下轮椅,语气疏离道:“有字据为证,张夫人何惧。”
  这时候张夫人才开始肉疼和后怕,她极力克制着,等人走了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没了外人,小娘子挽着张夫人的手哇哇大哭。
  张夫人又气又恨,愤懑兼自责道:“都是我把你宠坏了!”
  暖阁门口,萧山伯夫人“恰好”从远处走过来,秦氏同她道谢,傅慎时也稍稍点头以示辞别。
  萧山伯夫人也不多问,亲自把人送出了跨院。
  秦氏与傅慎时出萧山伯府的路上并未说话。
  待到了长兴侯府,秦氏才不明所以地问道:“张阁老怎么会同意这种事?”她语气十分平静,妆容依旧精致,打扮庄重,很有宗妇的模样。
  傅慎时冷幽幽地启齿:“张阁老是不会同意,但是张夫人会同意。”
  待明白过来,秦氏喉中一哽,半晌才问道:“六郎,你是在怪娘?”
  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傅慎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秦氏追了两步,连着叫了几声“六郎”。
  轮椅停下,傅慎时将张夫人立的字据撕碎了扔在地上,秦氏终于不再追了,拂袖而去。
  第21章
  京中传言,傅慎时与张阁老之女八字不合,遂亲事作罢。
  长兴侯亲自面见天子说明,皇帝并未深究,只略问了几句傅慎时的日常,便揭过此事。
  而后张家也依诺把差事给了长兴侯府,这好差事儿落到了世子傅慎明的头上。
  长兴侯府长房四个儿子,傅慎明将来要承袭爵位,早就在朝中谋了个官职,如今肥缺到手,便顺利调任。老二傅三只在朝中挂了个闲职,多半时间是在帮家族打理庶务,油水来了,他也少不得帮忙周旋。
  余下五岁的盼哥儿和傅慎时,都帮不上什么忙,前者还在启蒙阶段,后者则整日在院子里练长鞭。
  殷红豆刚做完午膳从厨房出去,耳边鞭声啪啪作响,花桃树下的木桩子被抽打得掉了漆。
  她走过去道:“六爷,午膳已经好了。”
  傅慎时看了看日头,淡声问她:“往日是这个时候用膳的么?”
  当然不是,但是不早些做饭,傅慎时这么抽打下去,手岂不是要废了。到时候时砚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廖妈妈弄不好会让她贴身照顾,殷红豆才不愿天天待在傅六身边。
  她回话道:“廖妈妈吩咐奴婢早些做的。”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停下了手中的长鞭。
  他的勒红的手指微微地颤着,手背完美无暇,掌心里却是旧伤加新痕,十分刺目。
  殷红豆默默地垂眸,她不喜欢傅慎时这种自虐式的发泄方式。
  时砚将帕子递给了傅慎时。
  擦了擦脸,傅慎时吩咐道:“回屋去。”
  殷红豆回厨房把饭菜端进屋,便也回厨房吃了午饭。
  半个时辰后,时砚把案盘端来厨房,殷红豆有些诧异,傅慎时胃口尚可,饭菜竟吃的七七八八了。
  这么说来,他心情应该是好些了?
  殷红豆正思忖着,廖妈妈回了重霄院,进厨房问她傅慎时吃了饭没有,她道:“与平常饭量一样。”
  廖妈妈笑了笑,道:“那就好。”她顿时又叹了口气,道:“我照顾了六爷这么些年,幸得他想得开,不然早就……”
  早就自缢了吧。
  殷红豆下意识地在心里接上了这句话。
  长兴侯府不是寻常人家,长兴侯和长兴侯夫人先是家主和宗妇,然后才是子女的父母,在侯府的利益前,傅慎时既不是唯一的嫡子,如今也不能替侯府创造价值,很多时候都注定要做出巨大的牺牲。
  殷红豆想起傅慎时手上的伤痕……大概除了自虐,他不会,也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自我愈合。
  廖妈妈开了个话头便不说了,纵有千言万语,作为下人,她也不该多说,更不该跟丫鬟说。
  二人默契地闭口不谈,院子里突然有了外人说话的声音,廖妈妈和殷红豆一道出去瞧。
  二门上的婆子带着一个灰白长须的男子进来,廖妈妈快步地迎过去,笑道:“胡御医,您来了。”
  富贵人家平常都会请医术高明的大夫诊平安脉,傅慎时残废的双腿本是旧疾,原该经常诊脉,不过多年诊治不见好,他又时常受些不想让人知道的小伤,便不大爱见大夫,诊脉频率从每月一次降为一年三四次。
  所以殷红豆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胡御医。
  廖妈妈打赏了门房婆子几个钱,见书房的门开了,便领着胡御医往书房去,一边走一边道:“上回见您还是年后不久的时候。”
  胡御医扶了扶药箱上的鹿皮肩带,笑呵呵道:“是了,郎君近来如何?可有什么特殊情况?”
  廖妈妈摇摇头说:“没有。不过您知道的,便是有,六爷不大跟我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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