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 第119节
找到谢谅之后,无论是谢子京还是危机办的人,都必须致力于让谢谅的“海域”恢复。
“谢谅如果恢复正常,他一定会发疯的。”周游笑着,晃动手中的电筒,“真恐怖啊。我一想到他想起了一切,我就忍不住要笑。”
疼痛漫长地折磨着他的肉体和精神。他咬牙切齿地恨着谢谅。在这世界上,他怨恨但又仍活着的,除了谢谅,也没有别人了。
卢青来被他的情绪感染,忍不住提醒:“走过这个坡,就是鹿泉了。”
两人关闭了手电筒,周游不由得抬头。月亮不知所踪,但头顶星光如钻,山顶雪光如霜,贫瘠的光明映在他黑魆魆的瞳仁里,反射不出一丝光亮。
“你给谢谅施加了什么暗示?”卢青来问。
“吃人。”周游咧嘴笑了,因为太过开心,腹部一阵接一阵地抽搐,“我把他和他快死的老婆扔进了b0064监室,然后告诉他,他饿了,要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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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迟看了看表。
秦夜时等人下地已经将近两个小时,通讯一直没有中断。大约一个小时前秦夜时告诉他,他们准备转移零号仓里还活着的犯人,让他准备好人手接应。
唐错坐立不安。他不能跟随他们进入零号仓,只能在附近走来走去,满是担心。
“就上来了。”白小园坐在坡上招呼他,“过来跟姐姐聊聊天。”
她快把一瓶酒喝得精光,一边打酒嗝一边还在不断地释放沙猫。
“行了行了,别喝了。”雷迟走过来,把她手里的酒瓶子夺走,“沙猫足够了。”
“才两千多只。”白小园说,“我今天状态不错,我可以努力试试,能不能复制出八千只。”
雷迟看着她:“只是你自己特别想喝酒吧。”
白小园闭嘴不语。这时,守在洞口的唐错等人忽然骚动起来。
“担架!”唐错大叫,“医生!”
待命的医护人员立刻抬起担架奔了过去。
巨大的剑吻鲨用脊背托着三个人,缓缓接近洞口。秦夜时抱着一个枯瘦的人当先钻了出来,秦戈紧随其后。
把怀中的人放在担架上之后,秦夜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人赤身裸.体,瘦得出奇,是真正的皮包骨头。头发极长,似乎从来没有修剪和梳洗过,在头顶上结成了散发异臭的一大团;身上伤痕累累,面上又脏又黑,根本看不清相貌,只能从他满头的白发里依稀辨认出,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在担架上的姿势。他似乎已经无法把腰伸直,双手双脚摆成古怪姿态,仿佛蜷缩在母体内部一样瑟瑟发抖。医生试图探测他的心跳与血压,但外人一旦触碰他,他立刻剧烈地发抖,口中含糊不清地发出呜呜的呻.吟,不知是痛还是抗拒。
白小园和唐错也走了过去,大家都面面相觑。这次来的人之中,熟悉零号仓情况的几乎没有,谁都没想过零号仓底下出来的“犯人”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秦戈已经回到洞口,这时谢子京也钻了出来。
他神情阴森可怖,怀里抱着一具干瘪的尸体。
秦戈陪着他走向另一副担架。把怀中干瘪但完整的尸体放在担架上之后,谢子京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他垂着头,一声不吭,双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发颤。
长毛兔从秦戈手里钻进了谢子京的怀中,小爪子揪住谢子京的前襟,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
温暖的气息包围着谢子京。他觉得好受了一些。按住长毛兔就像按住了秦戈的心。他微微侧身,靠在秦戈身上,深呼吸以汲取力量。
高术还没上来,唐错茫然四顾。白小园来到谢子京和秦戈身边,和他们一样在担架前蹲下。几只沙猫从她身上冒出,凑到谢子京身边,紧紧依靠着他。
这样的抚慰让谢子京稍稍好受了一些。
秦戈起身时示意白小园也随自己离开,给谢子京留一点儿空间。
“这两个人是谁?”远离谢子京之后,白小园立刻询问。
“被周游塞到b0064监室里的人。”秦戈低声说,“谢子京的父母。”
白小园惊得一瞬间完全说不出话。
周游做了什么事,大象和老鼠都很清楚。但他们不敢擅动,也不敢报告。事态极其严重,他们一定会迎来特管委的调查。周游先是顺利劝说老鼠不要声张,老鼠随后又劝服了大象。管理员处理了零号仓里死亡的犯人尸体,把这次意外伪装成一次越狱未遂事件。
当时已经极其疲惫的大象和老鼠,无法对抗正处于极度亢奋状态的周游。周游要走,他们根本拦不住。
“周游和他们做了交易。”秦戈告诉白小园,“他们做好了周游让他们做的事情,周游就永远不会把零号仓发生的意外告诉第四人。”
“这……他们怎么会答应?”
“大象说,周游当时已经控制了老鼠。”秦戈低声说,“但我和秦夜时都认为,真正被控制的,其实是大象。老鼠是一年前死的,他说是意外致死。今天大象告诉我们的所有事情中,他都是无辜的,老鼠才是出了错和被周游诱骗的那一个。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兄长死了,他还要留在这里?他为什么不如实向危机办报告?他是无辜的,他反对这一切,可是他明明在这一年的空当里始终按照周游的指示,维持着零号仓的运转,没有告诉任何人,周游已经逃离。”
白小园明白了:“大象在说谎。他把自己的兄弟……”
“我们不确定。这还需要继续深入审讯。”秦戈回头看了一眼谢子京。谢子京已经走到了谢谅的担架前,握着父亲的手。在他的陪伴下,谢谅的反抗情绪小了很多。
真正令他们震怒的,是周游让大象和老鼠做的那件事。
把谢谅和他濒死的妻子关入b0064,并且在谢谅的“海域”里施加“吃人”的暗示。周游的恶毒已经超出了他们能想象的范围,在得知事实的瞬间,在产生愤怒之前先涌起的是深深的震愕。
白小园胸口一紧:“可是……”
她想起了被谢子京小心翼翼地放在担架上的那具干尸。或许是得益于监室内部的气温和湿度,尸体没有腐烂,水分一点点地蒸发殆尽,它成为了一具没有生命气息的干瘪肉身。
但白小园看得很清楚:尸体是完整的,甚至没有任何受损的痕迹。
“谢谅没有伤害尸体。”秦戈说,“我们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他还一直抱着尸体,不肯放手。”
据大象所说,老鼠完全遵照周游的要求,连续数日都不给谢谅任何食物。在极度的饥饿和“海域”之中混沌念头的影响下,谢谅曾经打量过怀中的尸体,用饿狼的眼神。
他甚至已经张开了口,但最终只是凑近了妻子冰凉的面颊,轻吻她毫无生气的嘴唇,在混乱的意识中紧紧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然后,他开始啃自己的手指。”秦戈说到这里,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忽然觉得疼。痛楚是虚幻的,可它们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身体上。他回头,发现谢子京正用湿润的布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父亲的手指,那些残损的指甲与溃破的指纹。
真正感到痛的,是谢子京。
白小园咬着下唇,眼里全是泪。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不断地、不断地抽鼻子,连秦戈都不敢看。沙猫用尾巴缠着她的脚踝,“喵”地轻叫了一声。
“他没有被周游击败。”她忽然说,“周游……他不可能控制所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有写到,周义清从王都区里把x捡回家的时候正是冬天。
老鼠(实则是大象)希望x能找到一个栖身之处度过寒冷漫长的冬天,希望他交到新朋友,学到新知识。其实x全都得到过。
第94章 春水锋芒05
直到所有的囚犯全都离开零号仓, 高术和大象才从零号仓里钻出来。
他把自己的剑吻鲨收好了, 在地面等候的秦夜时双目炯炯地凑过来:“高术,你爸是危机办主任, 那你自己有没有想过进入危机办工作?”
高术:“没想过。我开健身房做生意, 挺开心的。”
囚犯们无一例外全都非常虚弱。食物和水的供应严重不足, 特管委虽然每年都会拨下一笔钱维持零号仓的运转,但因为老鼠的死, 大象的人群恐惧症愈发严重。他不敢来到人群中, 跟特管委的沟通也非常非常少。为了减少和人群接触,他干脆把每日供应的食物和水改成每两天供应一次。
“这人倒是有趣。”秦夜时看着自己的同事把大象押送上车, “他自己没少吃, 但不给犯人吃。能活着就行, 吃得饱不饱,他也不在意。”
“零号仓的整个体系都是有严重问题的。”秦戈在一旁插话道,“没有合理的监管,没有完善的制度, 几乎全凭管理员个人道德来维持, 这怎么可能维护得下去?”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来零号仓了。”秦夜时说, “它永远不会再开启。”
最后一个被送上车子的是谢谅。他一直非常抗拒进入密封的车厢,而由于他长期被注射镇定剂,医生不建议继续使用。秦戈蹲在谢谅的担架前,他精神体的气息平和温暖,像春水一样,把谢谅笼罩其中。他没有试图进入谢谅的“海域”, 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候。这一次疏导足足花了半个小时,谢谅最终平静下来。
谢子京牵着他的手,打算和他一起进入车中。
“谢子京,你留一下。”秦夜时喊停了他,“你在这里还有需要处理的事情。”
谢子京诧异:“我没有什么可处理的了。我陪我爸去医院。”
秦夜时:“再等一等。他们发现了周游和卢青来的踪迹。”
他抬手指着鹿泉的方向:“那两个人正朝鹿泉前进。”
谢子京神情微变,最终没有走上车。唐错和高术安慰他:“放心,我们会陪着叔叔的。”
车队离开了,谢子京转头问秦夜时:“你的人这么多,还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你就当做这是一次考核吧。”秦夜时说,“对你,还有对秦戈的考核。”
谢子京愈发不解:“周游和卢青来到了鹿泉,你认为我真的适合留下来?万一我太生气,直接把人捏死在这儿了呢?”
秦夜时被他的话逗得大笑:“谢子京,你确实挺厉害。但厉害的人最不应该自得自满。我也在这里,你觉得你能把谁捏死?”
谢子京不吭声了。
秦夜时站在他身边,半晌后忽然开口:“其实周游的实战能力非常非常弱,就算只有你独自一人,也能战胜他。”
“他不是全歼了鹰隼支队么?”
“当时鹰隼支队半数以上的人都在睡觉,立刻就被周游突破了防波堤影响‘海域’。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秦夜时笑了笑,“今天不一样。现在的你是不可能被周游侵入的。”
一旁的秦戈问:“可愤怒也是‘海域’的空隙。”
“你只有愤怒吗?”秦夜时转头问谢子京。
谢子京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此时此刻确实饱含着愤怒。怒火灼烧着他的心,让他浑身发烫,心跳剧烈。但在愤怒之外,又另有别的情绪,同时充斥在他的“海域”里。
秦戈牵着他的手。谢子京只感觉到无边的平静,那滚烫的火在天空上燃烧,温柔的春水却从它脚底淌过,一点点地淹没了烧灼的痕迹。
除了愤怒和怨恨之外,还有别的感情陪伴着他。它们是他能站立在此处的依据。
“我知道周游为什么这么做。”秦戈岔开了话题,“周游为什么要给谢谅下那种暗示,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谢子京和秦夜时都看着他。
“在来到零号仓之前,他也用同样的方法,弄疯了一个父亲。”秦戈说,“周游给周义清施加了暗示,让周义清杀了自己的儿子。”
秦戈忽然心想,不对,他们不应该再称呼那个人为“周游”了。他是没有名字的x,不是周游。不是那个聪颖善良的孩子。
对x来说,他在周义清身上做的事情是一次极为成功的尝试。因为周义清的“协助”,他取代了真正的周游,而周义清之后很快就疯了,远远地离开了家。一切应该都和周游的设计是相符的,他从周义清身上学到了一些珍贵的经验。
比如,让人对至亲之人犯下不可饶恕、不可原谅也不可忘却的罪行,可以摧毁一个正常的人。
杀人的是周义清。吃了妻子的是谢谅。错的都是当事人,和x没有任何关系。
他轻飘飘地游离在罪行与邪恶之外,从恶中学习恶。
即便以善意对待,x也无法回报或者习得同样的善意。他弑父离家的时候是七八岁年纪。这个年龄的孩子已经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在这套逻辑里,他能说服自己并找到信服的答案。x笃信自己从父母那里学来的逻辑,能把恶发酵成更强烈的恶。他是催化剂本身,也是施恶者本身。
秦戈心中很冷。他窥见了浓重的黑暗,一时半刻还不能完全消化。
秦夜时的对讲机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