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安乐郡主这个月是第三次来拜见皇后了,之前那两次,坤宁宫宫门紧闭,不接待任何人人。
  这一次,好容易等到皇后病情好转,传懿旨要专门接见安乐郡主。安乐进入坤宁宫后,有小太监来告,皇后娘娘还在服药,请她稍候片刻。
  小太监走后,安乐郡主望着富丽堂皇却又空旷寂寞的宫室,不由默默为这位苦命的皇后娘娘叹息。
  她的年纪明明还比自己小些,却短短时间内失子又失宠,纵有那泼天富贵又有何用?还不是枯坐这黄金屋中,被生生禁锢至死。
  比起来,自己或许还稍微幸福一些吧,虽然这幸福有些忐忑,有些惶惑。
  实际上,来拜见皇后娘娘,并非是夫君裴钰轩的主意,他从未向她提出过任何请求,这也是让她苦恼的地方。
  她渐渐觉得,他如今虽和自己看似亲热,可是总有一种无形的隔阂在二人中间。
  她经历过一次婚姻,知道在婚姻中,丈夫若是和妻子恩爱是怎样的情形。
  上一段婚姻中,前夫虽然愚赣,可是对自己总算还是知冷知热,且少年夫妻,结发的情分,感情也还算是亲近。
  但当时自己恼他内宠众多,所以后来他因家族谋反一事丢了性命,自己也没怎么过于悲伤,好歹熬着替他烧了七七,便收拾行装回了娘家。
  谁料回娘家没多久,母亲最亲近的弟弟坐上了皇帝宝座,连带着母亲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一时间成了朝堂新贵。
  从前父亲以军功封侯,母亲还要靠着父亲的功勋才能立足,所以父亲对母亲总有些怠慢,他的那些姬妾对母亲也多有忤逆,母亲性子刚烈,起初屡次为了这些事和父亲翻脸。
  无奈父亲出身世家贵族,又有功勋在身,并不肯轻易折服于人。久了,母亲因无嫡子傍身,也不受先帝宠爱,只好硬生生忍下这口气。
  父亲的姬妾们给他生了8个儿子,活下来的只有一个腿脚有残疾的哥哥,母亲很不喜欢他,听说他的生母一生下他,便被母亲打发出去了。
  哥哥待自己倒是很好,可惜母亲不许自己和哥哥多亲近,可怜兄妹两人即便在府里说话,也得避开母亲,不然便有一场轩然大波起来。
  哥哥因为身有残疾,不能参加科考,也不能入朝为官,又不被嫡母所容,父亲无奈之下,只好打发他去管理宁远侯府在全国各地的田庄和商铺,所以他自成年后,常年在外漂泊,只有年节才回府来。
  母亲心高气躁又不得志,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这个独女身上。她也因为爱母亲的缘故,所以一直以来小心翼翼,不敢对她有半丝违逆。
  她的第一次婚姻,父亲本来坚决反对;母亲是不管对错,只要丈夫不同意的事她一定要反着来,所以坚持让她嫁;
  听说当时这门婚事连曹贵妃和皇舅舅都颇有微词,派人递话过来,母亲便推说让她自己做决定。
  当时她犹豫许久,到底没忍心违拗母亲,还是硬着头皮嫁了过去,结果不到一年就守了寡。
  守寡后,她心里多多少少是有点埋怨母亲的,本想着以后遇事多与父兄商量,再不能一味只盲从母亲了。
  可谁料母亲却在此时被皇舅舅册封为义安大长公主,不仅可随意出入宫廷,而且节日里还可接受朝廷二品以下命妇的行礼。
  眼见着母亲地位陡升,连父亲都得让她几分,遑论是自己了。
  她只好再次在母亲面前做起了乖乖女,而母亲人逢喜事精神爽,多年以来的积郁之气终于一扫而空,此后又不免有些跋扈起来。
  比如此次去毁掉丹桂苑的事情,就是母亲指使的。父亲知道后,虽不敢再像以前那般数落母亲,却也不免连连叹息道: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这种事要做只能暗着做,哪能明目张胆的去抄人家的家?这是要埋下祸根的!”
  母亲听说了父亲的话后,很是不屑一顾,照旧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日日派人盯着钰轩。
  父亲几次婉言劝阻,说此事最好由他出面处理,奈何母亲不听。夫妇二人势同水火,根本不沟通,不交流。都想为女儿使力,却谁也不告诉谁,出了事便相互埋怨。
  此次母亲晋升后,父亲也曾想缓和夫妻关系,搬到母亲寝室里去住了几日,可谁料不久他便病了,夜咳得整夜睡不着觉。
  母亲睡眠轻,父亲一咳嗽,她便休息不好,所以父亲又搬出去和他的宠姬住了。
  母亲大怒不已,觉得失了颜面,竟寻故将那宠姬发卖到青楼,等找到人时已经接了好几个月客了,父亲无奈之下只好草草将那宠姬暗杀了事,到底未敢问母亲一句。
  但母亲还是不依不饶,嫌恶父亲天天在家沉着脸,常借故跑去找他吵架,父亲武将出身,这气如何受得?
  只能天天借酒消愁,结果旧疾发作,病上加病,就这样母亲还是不肯放过他。
  家里几乎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害得她连归宁也不敢了。
  偏偏自己身边,母亲也安插了亲信,日日监视自己,和钰轩但凡有点小矛盾,她们便立刻抢着去汇报领赏。自己头痛不已,却也不敢得罪母亲身边的人。
  父亲也曾偷偷叫过自己去,说千万不可让母亲摆布自己,他已经派人去帮着自己处理此事。
  父亲虽然对母亲冷淡,可对自己没得说,她是信任父亲的,可是母亲见她同父亲亲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憋着一口气一心想要降服女婿,让他向女儿低头。
  ——丹桂苑被拆一事便是这样发生的。
  虽说此事钰轩后来也原谅了自己,甚至来自己的寝卧比以往还更勤些,对自己也算温存体贴,可是时间久了,她也能感觉出无形中他的疏离。
  他很少与自己交流,也绝口不谈他的私事,除了例行公事的问候,他和她生不出一句多余的话。
  这让她感到心惊。
  即便他就躺在她身边,她也觉得自己并不曾真正拥有这个男人的心。自己眼前的幸福是不真实的,甚至是虚幻的,或许在未来的某一时,某一刻,这份幸福就会烟消云散。
  因为,明显的,夫君看向她的神情中,没有爱,也没有光。
  为此,她曾做过许多努力。
  为了避免重蹈母亲的覆辙,她尽量使自己更温婉,更和顺,事事以夫君的事情为先。孝敬公公、礼敬兄嫂不说,还主动请求管理裴府的家务,虽然钰轩没有答应,但是裴府上下对她都很是称赞。
  为了取悦夫君,她着人将丹桂苑的桂花全部重新栽种上了,秋千架也重又搭起来,他看起来貌似感激的模样,实际上却一次都没去看过,天天住在博雅堂办公务。
  自从升了刑部侍郎后,他每日里早出晚归,一心扑在了刑部事务上,听说最近功绩颇著,皇帝还额外褒奖了他。
  自己见他这般辛劳,日日想尽法子煲汤给他,他不喝,推辞说爱喝粥;煲了粥给他,他又说味太淡。
  实在摸不透他的心,她只好向裴府旧仆打听他的喜好,可是不知为何裴府上下均是一问三不知。
  后来实在无法,她只好来请见皇后娘娘,盼着从这里能打开缺口。
  她暗暗瞧着,夫君和这个妹妹关系似乎还不错,前段时间皇后痛失爱子,重病在身,他颇是上心的又是四处打听方子献药,又是托人送信安慰,表现得比公公都积极。
  安乐郡主正这般漫无边际地想着,忽见皇后娘娘寝宫的门打开了,一位宫婢出来悄声道:“郡主稍等,娘娘吃好药便会召见。”说完,便阖门而入。
  那门掩得不严,安乐郡主从虚掩的门中看去,见到一个身材窈窕、腰肢纤细的女子端了一盏药,正在一勺勺喂给皇后。
  那女子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颜面,只听她柔声细语对皇后道:“娘娘,药还是要吃的,不吃怎么会好呢?”
  皇后便也顺从地张开了嘴,那女子极轻柔地喂好了药,又从侍女手里接过帕子,给皇后拭了拭嘴角,便要起身。
  皇后却忽然拽住那女子的手,似乎不让她离开,那女子将碗盏递给侍女,径直将皇后轻轻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后背,皇后丝毫不以为忤逆,竟也就抱住她的身子,似乎正在擦眼泪。
  安乐郡主看到这里,不由大吃一惊,心内暗暗揣测,这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对皇后这般亲昵?
  要知道裴后虽然不太受宠,可是位份既高,自来威严,日常很少同人笑谑地,母亲几次笑话皇舅舅娶了个木头皇后。
  她正疑虑间,忽见那女子站起身,往殿后走去,皇后身边的近侍珊瑚和鹊喜都对她恭恭敬敬,躬身礼送她。
  安乐看得越发惊心——珊瑚和鹊喜都是皇后娘娘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二人都封了内人,品阶不低,怎会对着女子这般恭敬?
  这女子看装束并不像是皇帝的后妃,看那样子更像是女官,可是既是女官,为何在坤宁宫有这般的地位?
  安乐正暗自揣摩着,忽见一绿衣侍女出来宣道:“娘娘请郡主进去叙话。”
  安乐郡主恭恭敬敬地进去,拜见了皇后,却见皇后虽显憔悴,却也还不至于如前般那样绝望枯槁。
  二人叙了寒温后,皇后因问了几句父亲和兄弟是否安好,又着侍女拿了四匹锦缎、四盒人参、二柄玉如意让她带回,人参送与父亲,锦缎和如意赠与她们夫妇。
  安乐郡主忙忙起身道谢。皇后亲自拉她的手坐下,问道:“父亲刚升了副相,听说公务繁多,你要多同三哥劝导他保重身体。”
  安乐忙点头称是。皇后又关切地问了她可否有身孕,安乐郡主脸红道:“尚无。”
  也不知怎得,夫君这段时间去她房里的次数不少,可她始终没有孕息,恰好此次哥哥回京,带了几个江湖上颇负盛名的神医圣手给爹爹看病,爹爹说让他们也给自己诊脉调理身子,总要生个一个半女就不怕了。
  皇后见她半日不说话,只当她是害羞,便殷殷鼓励道:“裴家长房迄今尚未有子嗣,三嫂需得多勉励。”
  安乐郡主闻言,忙站起应承。眼见皇后这般看重自己,她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她新婚时,正值多事之秋,每次来拜见皇后,均见她抑郁寡欢,愁容满面,和自己也十分冷淡。
  此次是皇后表现得最亲近自己的一次,可见她终于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只是看她脸颊青黄,还是病恹恹的,安乐也不敢过分打扰,便要告辞,谁料裴后竟出言挽留道:
  “三嫂不急着走,你难得来,今日便陪本宫多说会话儿吧!
  安乐听裴后这般说,只觉心内欣喜万分,忙忙道:“只怕扰了娘娘,娘娘若不嫌,臣妾便每月来陪娘娘说说话。”
  “那最好了不过了,可是本宫听说最近家里出了不少事,三嫂可知晓?”
  裴后话锋一转,一双幽深的眸子直直射向安乐,安乐心中没来由紧张起来,忙敛眉起身,回禀道:“不知娘娘所说……是为何事?”
  她很担心皇后要说母亲毁了丹桂苑一事。
  熟料裴后微微一笑,拉她坐下,和风细雨地说:咱们自家人,三嫂不要动辄起身。本宫只是听说二哥病得很厉害,不知最近怎么样了?”
  安乐听闻皇后问的是二房的事情,这才缓下一口气来,便道:
  “臣妾嫁进裴家不久,不太了解二哥的事情,但是听府里的人说,二哥是因为外面一个名为春娘的外室忽然悬梁自尽,他受了些惊吓;
  加之此时二嫂正好生了个女孩儿,眉间一粒眉心痣同那外室的痣一般无二,据说这种……是……冤魂索命,果然二哥只见了那孩子一面,便大吼大叫,几至疯癫,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了。
  现在二房那边全靠着二嫂一人勉力支撑着。公公让我过去瞧过两次,问二嫂是否需要帮忙,谁料二嫂甚是刚强,一应事务均是自己来;
  听说二嫂娘家几次来人要接她回去,她都不肯,只说夫妻一场,即便是二哥殁了也得替他处理了后事才能走;
  二哥的生母也病得只剩下一口气,可怜二嫂带着襁褓中的婴儿,还得照顾两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实在是……可怜地很……”
  说到这里,安乐郡主眼圈红了,拿出帕子拭了拭泪。
  皇后长叹口气,握住她的手,温温地说:
  “三嫂,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二哥其实是个好人,有才华又有孝心,只是遭小人陷害,才会落到今天这样身败名裂的地步。
  不知三嫂可否能帮二哥给皇上求个情,让他出京去找个偏远的地方做个闲职吧!
  古语说: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再任由二哥的声名这般败坏下去,裴家的声誉只怕也会受损,三哥的仕途,也定会受到影响。”
  安乐与二房相交日浅,虽然同情二嫂,但毕竟是点头之交,本不想管他们的事情,可是又听皇后说会影响夫君的仕途,那此事却又不能束手旁观了。
  她暗忖半日,方应下道:“好,那臣妾便听娘娘的,臣妾明日就回母家去,请母亲去对皇舅舅说。”
  皇后见她终于应承下来,面露欣慰之色,将自己腕上的一支翠十八子六瓣背云手串褪下,亲手给她戴在上,轻抚着她的背,说道:“那就有劳三嫂了。”
  安乐起身谢恩道:“娘娘客气了,这都是臣妾分内之事。”
  却说安乐回去后,特特到博雅堂去找钰轩,只见他正坐在堆积如山的案卷之中处理公务,便给他说了今日的见闻。
  钰轩听他说二哥的事,皇后吩咐的话,倒没什么反应,反倒是听她说起皇后身边侍奉的那个神秘女子的情形,看起来有些疑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安乐笑问他道:“三郎怎得这般表情,难道是认识那个女子?”
  钰轩不知为何,眼皮猛扯着跳了几跳,笑着遮掩道:“我不常进宫,怎会认识宫中女子?”
  “我觉得必是皇后的旧相识,看那熟稔的程度,应是认识很久了。”安乐难得见夫君对什么事情上心,忙忙地说出自己的推断。
  “嗯……”钰轩沉吟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定是皇上指派的人,皇后面子上要应付些呢……”
  顿了顿,他又主动对妻子建议:“郡主不是说下个月旦日要去觐见皇上吗?我和你们一起去吧,也顺便去拜见一下皇后娘娘。”
  “真的?”安乐惊喜交加地望着夫君,笑道:“好,那太好了,我娘听了必是高兴的。就是……”她犹豫了一下,对钰轩道:
  “三郎,你认不认识好一点的大夫?我爹的病似乎更厉害了。他整夜整夜咳得睡不着……哥哥找的那些江湖郎中,我看也不行,爹吃了药还是咳喘得厉害……”
  “你放心,”钰轩携起妻子的手,轻轻拍了拍,郑重其事地说:
  “岳父大人的病我会记在心上,听大哥说,幽州那边有个绰号叫‘赛扁鹊’的大夫这些日子来京里办事,我马上派人持父亲的名帖请他来为岳父诊治。”
  安乐只觉感恩不止,径直便要投入钰轩的怀抱,谁料钰轩却一把扶正她,抱歉地说:“我过两天再到郡主那里去,这几日公事实在繁忙,还请郡主见谅。”
  说着,也不顾安乐如何回答,直接转过身来继续翻弄起那厚厚的卷宗来。
  安乐见状,也不好勉强他,只好怏怏不乐地起身告辞了。
  眼看着安乐郡主走远了,钰轩方将那些案宗推倒一旁,沉思起来,皇后身边那么熟稔的人会是谁呢?她身边的女官有让珊瑚和鹊喜都毕恭毕敬的……难道是,晴儿?
  不可能,不可能,父亲说她好好待在某个不知名的寺庙里的……
  可是,他的心还是不踏实。
  他勉强压下明日就去找晚晴的冲动,现在他的一举一动手都受到岳家的监视,自从宁远侯生病后,大长公主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连他上下朝去衙门办事都派侯府家奴跟着。
  他恨得牙根痒痒,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事情,很快就会有个结果。一丝阴鸷的笑浮上了他的唇角。
  毕竟,愚蠢的长公主可比狡猾老辣的宁远侯好对付多了。
  “等着我,晴儿……”钰轩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轻轻抚着,这是晴儿当日留下的碧玉簪,安乐郡主将首饰盒还他后,他便取出这支簪子每日随身带着,此时他将簪子放在唇边亲吻着,自言自语地说:
  “很快,我们就能团聚了……”
  钰轩猜得没错,在宫内侍奉的正是杜晚晴,她已经进宫三个月了,父母已和柳泰成去了江南,她孑然一身,又一次入了宫。
  不提当日离别时的撕心裂肺,也不提再入宫门时的诀绝苦痛,只说她在再入宫门的那一刹那,便下了决心,心中只默念四个字:向死而生。
  她进宫第一天,还未见皇后,就秘密通过朱公公,在暖香阁觐见皇上。皇上一如从前模样,只是鬓边多了几根白发,阴冷之气更生。
  见到晚晴,他连眼皮都没撩一下,只看手中的一卷卷子。
  一连过了两个时辰,晚晴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已跪得生疼,皇上还是半句话不说,到底是朱公公看不过眼,清嗽一声,低声禀报道:“皇上,杜氏来给您赔罪了……”
  皇上这才抬起头,冷笑一声,将卷子扔到几案上,身子往龙椅上一仰,厉声对晚晴呵斥道:“看来裴家是黔驴技穷了,竟然故伎重演起来。
  怎么?打量着朕上次没有处罚他们,这次准备让你再羞辱一次朕?你去转告他们,朕可不是他们裴家的牵线木偶!”
  听闻皇上这般说,朱公公的冷汗涔涔而下,用余光打量晚晴时,却见她镇定自若,叩首言道:“奴婢出身草野蓬门,未曾一睹天家富贵,加之年少愚钝,见识浅陋,有眼无珠,是以上负天恩,下愧祖先。
  这一年,奴婢在庙观闭门思过,洗心革面,已知自身罪孽。故发下重誓,今生愿以身奉三清,再不敢过问尘俗事,若再得机会侍奉皇上皇后,纵使粉身碎骨,刀鼎斧挫加身,亦不敢推辞半分。”
  皇上闻言,脸上阴晴不定,眯着眼打量着晚晴,却见她微微垂首,神态一派安然,似对周身的紧张氛围浑然不觉。
  过了许久,皇上方冷笑道:“果然杜家出了个女尚书,你还真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
  好,你既然愿意粉身碎骨,朕就给你一个机会,日后你便以陆琉璃为名,还去中宫侍奉吧!记得好好去劝劝你们的皇后娘娘,别让她现在就死了!朕,还用得着她这个门面……”
  说着摔卷拂袖而去。
  杜晚晴于是得了陆琉璃这个名字。后来她才得知,陆琉璃是她进宫那日刚刚被抬出去的一位宫婢的名字,这宫婢不知何故触犯了皇上,被活活打死在承乾宫。
  宫婢前脚被抬出去,晚晴后脚来拜见皇上,便被赐予了这个死人的名字。
  以死人的名字为名,有一个方便之处,便是日后若再遇凶事,无需重给外界解释死因。
  一个人会死两次吗?
  不会的。
  所以晚晴知道自己来宫内第一天,就已经死了。往后的每一天,都算劫后余生。
  顶着陆氏的名号,她被作为皇帝赐予中宫殿的奴婢,再次来到皇后身边侍奉。
  皇后早已从耀德宫搬迁至坤宁宫,阖宫主仆见她竟然又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份震惊可想而知。不过皇宫内向来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地方,就是最荒谬的事情亦无人追究。
  更何况此时皇后昏昏然全无生志,晚晴来了后,大大稳定了皇后的病情,短短一个多月后,皇后便能起来料理一些宫廷事宜。
  柳美人也曾派人来挑衅,又想故态重萌,斥责皇后,谁料那挑衅之人直接被以皇后下令杖责一百,死在了坤宁宫门外,曝尸三日,举宫震骇。
  各宫妃嫔们本以为此事会引起皇上大怒,谁料皇帝竟未曾过问,奇怪的是连柳美人都没来再找茬,后来大家才知道她怀孕了。
  坤宁宫本来早已门可罗雀,可自此事后,淑妃韩氏、德妃尹氏又重新来向皇后请安。皇后答话得体,举止得宜,一扫往日病态。
  既然淑妃、德妃都来拜见皇后,那后宫的昭容、昭仪一众人等,也都赶来拜见。
  原来皇上这一年之内新纳的内宠极多,光封为郡国夫人的便有十几个,其余宫婢采女更是不计其数,以至于后宫的宫室都不够住,甚至连正四品的婕妤都不能有独自的寝宫,需得几人合住,那矛盾又可想而知。
  之前柳美人得盛宠,曾协同淑妃、德妃处理过后宫事宜。淑妃推病,德妃老实,柳美人虽想表现,却因出身卑微,位份又低,难以服众。
  因此那段时间后宫百弊丛生,此时皇后病愈重新治理宫闱,短短时间内便见出功效,人人折服,后宫一时晏然。
  不久,晚晴便被皇后擢升为正五品尚仪,主管中宫殿一切礼仪规章。后宫人人得知,陆尚仪是皇后身边新被擢进的高级女官,深得皇后信任,甚至于皇后还做主将坤宁宫偏殿怀玉殿赐予她一人居住。
  怀玉殿是仅次于中宫殿的宏伟建筑,装饰极为奢华,此时竟被赐予一个小小的五品尚仪居住,众人不禁纳罕。
  皇上此后也来坤宁宫见过晚晴几次,见她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倒像是从前未有过那场前尘往事一般,是以也不再和她计较。
  他本是雄才大略的皇帝,自小冲锋陷阵,谋略权术第一,心胸焉能不广,又岂会真的和一个小小宫女计较?
  此时见她帮助裴后打理后宫事宜井井有条,也便原谅了她当日的不敬,时不时还和她对弈几局。
  奈何她棋艺不佳,常常落败。谁料皇上乐此不疲,竟三五不时地过来找她下起棋来。
  虽然皇上只是找晚晴下棋,偶尔也和皇后说几句闲话,并未在此留宿,但无论如何,皇上几乎一年未曾踏入中宫殿,近期却频频登门,亦是喜事一桩了。
  更让人惊诧的是,皇帝对晚晴再也没有了当日的亲昵嬉戏之举,他举止绝不逾矩,似乎晚晴便是一个普通的宫娥一般。
  晚晴自然不在意,皇后拨了鹊喜和紫蝶侍奉她,她待鹊喜甚是礼遇,一般不让她侍奉,出入均是紫蝶侍奉,此是后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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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年了,大家继续加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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