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

  晚晴听钰轩讥讽自己,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心里陡然生怨,暗暗道:你那些旧事,翻出来也是一团乱麻,现在倒在这里质问我,哼!
  钰轩见她眼神里的关切压下去,浮上来些许桀骜之气,不由心内暗惊,想起珊瑚告诉自己柳莺儿去过找她,不由软了三分,只是没好气地说:
  “怎么,你不服气?哪个大家闺秀像你这般大晚上穿着男装在外面乱窜的?我只问你,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
  晚晴见他的语气缓下来,想想今晚自己也的确不占理,便没志气地低低道:“表哥有点事找我商量,我出去了一下。”
  “说实话!”裴钰轩声音陡高,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吓得晚晴身体一颤。
  她想此事嚷开定又要惹人非议,自己身上背的非议够多了,千万不可再加一条,索性好汉不吃眼前亏,便只得又低下头,支支吾吾道:
  “我找……找柳公子有点事,出去跟他说了一下。”
  半天没动静。空气里静得似乎听得清流萤振翅的声音。
  许久,晚晴觑着眼偷偷瞄了瞄裴钰轩,却见他面色更寒,胸脯一起一伏,那手已不由自主地紧紧攥起了拳,手上的骨节已挣得尽皆发白,看起来郁积的怒火不小,随时有喷薄而出的迹象。
  她心里叹口气,只好开始低三下四地向他解释:
  “公子,你不要误会,是因为,因为我家屋子年老失修,阴雨天漏得厉害。柳公子便通过我表哥,给我家修葺了屋宇。
  你知道,无功不受禄……我……故而特特去写了张借条给他,并告诉他,日后再不敢受他如此大礼,我回报不起。呐,您看……”
  她殷勤的捧上借条给钰轩:“这是借条,你总该信了吧!我给他写了借条,本打算给他,但他坚决不肯收,。我只好又暂时拿了回来,不过你放心,这钱我肯定筹借了还给他。 ”
  终于,她看到裴钰轩的面色稍微和缓一点了,他顺势接过借条,借着月光扫了那张纹银百两的借条一眼,便随手塞到自己衣袖内,依然面目冷峻,一言不发。
  晚晴眼看着空气又凝滞起来,只觉得还是凶多吉少。
  他气量小,她知道。
  但小到这个程度,出乎了她的预料。
  他又不是她的谁谁,凭什么管她管得这么严?她爹还没吭声呢,这世上除了爹娘,谁也管不着她,哼!
  心里面过够了精神胜利法的大瘾,晚晴这才觉得好受多了,秉承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黄金法则,她又打叠出笑脸,一脸祥和地抬头望着他。
  他依然铁板一块,纹丝未动。
  晚晴不免又在心里不着痕迹地问候了他一番。
  现在她只眼巴巴地等着他归还借条,自己便可以趁机溜了,此事即可海清何晏,告一段落。
  可是他竟将借条掖如袖内,这是何意?那借条和他没半毛钱关系,他收起来又算什么事呢?
  她揣测不出来,索性主动出击,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那,那借条……”
  “先留在我这里。”裴钰轩终于开了腔,那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寒冰。
  晚晴想了想,只好祭出最后法宝,从衣衫内拿出一包点心,故作怯生生般捧给他道:
  “那茶楼里芙蓉山楂糕特别有名,知道你爱吃酸甜口的,我特意买了一份,本来准备你回来送你的。”
  芙蓉糕芙蓉糕,买你时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你却堪当大任,今天晚上能不能破局,就看你了。
  晚晴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这点小东西能打动眼前这个人,而且这人真的爱吃酸甜口吗?明明是自己爱吃这口味。
  但谎言这东西如果打动不了自己,便打动不了对方,所以她说得一派情深义重,差点把自己都感动了。
  “你特意买给我的?”果然,钰轩的脸上有一丝不可置信,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道:“你不是说不知道我什么时间回来吗?”
  “那做事……不是要未雨绸缪吗?我听二小姐说你传家书告知可能会提前回京,所以趁这次出去先给你带了点,毕竟我日常不出去的,好容易出去一趟。
  我想你这些时日必是日夜兼程,在饭食上定是清减了许多,这酸甜的东西可以开开胃口。你看你都瘦了。”
  晚晴尽量把话往圆里说,将所有可能的破绽统统补上,却忽然发现裴钰轩已久久未说话,便抬头望了他一眼,这一眼却看怔住了,她分明见他眼里满是感动之意,甚至还带着……泪花?
  泪花?不会吧,晚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一是感激他如此情深义重,区区几块糕点便动了感情;
  另一方面却又不由自主想到青鸾无辜枉死之事,到底哪个裴钰轩是真的?是这个情深义重的,还是那个薄情寡恩的?
  她愣了许久,见钰轩始终定定不说话,终于还是心软了,便幽幽道:“公子还是不信晴儿吗?那你派人去那杏花春茶肆查一查吧,便可知晚晴说得真假。”
  ”我是相信你,……可是,你家屋子漏水为何不给我说,反倒让柳泰成出面修葺?难道他比我还贴心些?“
  裴钰轩脸色稍稍好看了些,但语气还是颇有几分不悦,虽如此,他也接过了晚晴手里的糕点。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压根不知道这事,是……他通过我表哥之口得知的,我表哥最近跟他做生意来往很多。
  这一两年我一向在家呆得少,即便回去也未必碰到下雨天,所以屋子漏雨的事情我只是略有耳闻,但没当回事。
  不知……柳公子如何知道了此事,便慷慨解囊,现在我爹娘还不知此款项来源,柳公子自己也是不承认的,所以我的借条便没送出去。”晚晴忙忙辩解道。
  “哼,无事献殷勤,柳公子还真是个大善人哪!”裴钰轩冷冷出言讥讽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灼灼望着晚晴道:“那你把我当成自己人了吗?家里有困难为什么不给我说? ”
  晚晴有一丝难为情,低头抚弄着衣带,小声道:“往常也艰难不到此。可是我爹一年多都没拿到俸禄了,我怕麻烦你……”
  “怕麻烦我,所有就有人借故上门献殷勤了是吗?”钰轩一手指点到了晚晴额上,责斥道:
  “平日里你的聪明劲都到哪里去了?不知道避避嫌吗?就算他替你家修了宅子,等我回来帮你处理便可,你急什么?难道……想欲盖弥彰?”
  “我……”晚晴委屈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道:“我还不是怕你多心?而且我自己出去,已经和柳公子都说清楚了,你可别再……冤枉我啦!”
  “好了,此事就此打住吧。你家的事情我知道了,我会处理,你放心吧!记着,”
  裴钰轩望着她,不容置喙地对她道:“你以后再不许去招惹柳泰成,他,我还有用,不想现在和他撕破脸。
  以后凡是关于他的事情,你必须一字不漏的告诉我,由我出面解决,听到了吗?”
  晚晴悄悄做个鬼脸给他,心想你管我倒是管的宽,人家柳公子可没像你说得那样处心积虑,人家是真正的志诚君子。
  她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是连连称是,正准备找时机开溜时,忽地望了一眼裴钰轩,却见他也正出神地望着自己,眼神中,似乎还有一丝……迷离……
  她毅然避过这眼神,装作视而不见。良久,方听钰轩问道:“你穿的这是谁的衣裳?我的衣裳不是让阿诺拿回去了吗?”
  晚晴脱口而出道:“二小姐说这是大公子的。她……那里没有您少时的衣裳。”
  刚说完,见钰轩的脸一下变了色,她心知又撞了冰山了,该死该死,怎么今晚老撞雷啊,她深恨自己太老实,忙哂笑着说:
  “咳咳,这衣服是不大合身,以后再不穿啦!”
  见裴钰轩又紧紧攥着拳头,额上青筋直跳,她无奈极了,想尽快结束这尴尬地气氛,只好涎着脸轻轻碰了碰钰轩的手,道:
  “公子,你别生气啦,我以后绝不再穿了。今天,是晚晴的错。”
  “不,是我的错!”裴钰轩冰雪覆面,冷冷道:“是我太大意了!看来春天来了,各色人等都粉墨登场了,好戏就快要开锣了!”他的脸上现出阴冷的神色。
  晚晴撇撇嘴,一下也想不清他是何意,待要悄悄倒退着溜走时,却被裴钰轩一把拽住衣袖,险些撞到他的怀里。
  她的脸登时红了起来,幸而天黑,也看不清,却见裴钰轩将一本字帖塞到自己手里,吩咐道:
  “这是我特意给你寻的《兰亭集序》拓贴,回去抄一百遍。”
  “我临摹过《兰亭集序》了……”晚晴忍不住反抗:“我有好几本这样的拓贴了。”
  “这本更清晰些,我特意寻了很久才寻到的,怎么,你不喜欢?”裴钰轩黑着脸,怫然不悦地问。
  “我喜欢是喜欢……可是临……一百遍?会不会有点多?”晚晴垂死挣扎。
  “不多,毕竟杜姑娘闲得很,”钰轩恢复了冷冰冰的语气,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可以大半夜的在外面招蜂引蝶。”
  “招蜂引蝶?”晚晴一时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我见一个朋友,怎得就是蜂蝶了?要说蜂蝶,公子招得那才是货真价实的。”
  “你……”钰轩见她毫不畏惧,忽而抬头直盯着他,想了想自己确实在这件事上也没有太多光鲜的过往,便只好忍下气,压低声音命令道:
  “三天内把一百遍字帖送过来,不然杜姑娘的事迹,就不仅仅是夜闯乱葬岗那一件被人熟知了。”
  “三天内抄一百遍?”杜晚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懒得计较乱葬岗了,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我怎能抄得完?”她委屈地抱怨。
  裴钰轩一声不吭。
  她咬了咬牙,道了声好,再一次准备开溜,却听见裴钰轩在后面低声道:“回去把这衣裳烧了。下次如果再穿男装出去私会他人,我想杜大人难免会在第一时间知晓……”
  “杜大人知晓?”晚晴回过头来,一脸狼狈的望着这个一再威胁自己的男人,又是委屈,又是害怕,这次真的是泪光闪闪了,她嘟着嘴说:
  “三公子怎么这般欺侮晚晴?晚晴一介弱质女流,禁不起这般惊吓。再说,晚晴哪里是去私会?柳公子也是大家的同窗,好歹也有同窗之谊嘛。”
  “你是弱质女流?你可比一般的女流之辈胆子大多了,再大胆点你都可以沉塘了……”裴钰轩的声音中带着恼怒。
  “沉塘?那……那不是背叛丈夫与人私奔才会……”看着裴钰轩箭一般的目光,她只好老老实实低下头,小声嘟囔说:“哪有这么严重嘛。”
  她心里暗暗道: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处处受他拿捏?他黑历史那么多,哪一件不能给自己翻盘?偏她不忍心说,一味任他训斥。
  更气人的是,一晚上自己强忍着不悦撒娇卖痴都没用,还是落得要抄一百遍《兰亭集序》,真是恨死人。
  早知道还不如被忠伯抓到,大夫人最多假惺惺说几句,说不定背地里高兴得合不拢嘴,可找到败坏自己名声的好借口了。
  她既然这么想,抬头又恨恨看了看裴钰轩。
  裴钰轩道:“怎么?还看不够?不赶紧回房去,还准备给人留多少话柄?”
  她终于如遇大赦,一溜烟跑回去了。边跑边想:姑姑还让我随心而行,这怎么随心?自己那一大本子账还没和他算,他倒是先发制人起来了。
  不过旋即她又想,他脸色看起来有些倦意,那他特特在这里守着,是专门等自己吗?
  他手里拿着的拓本,难道是为了怕人看到,特地随手拿了个挡箭牌?她摇了摇头,想要不再想他的好,不再想他的容貌,不再想他的一切,但是,做不到……
  钰轩看着她仓皇逃窜的背影,心里一股酸恨之意涌了上来,“柳泰成……”他的手攥得生疼,咬牙恨恨道:“咱们可是过命的兄弟,希望你不要太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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