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离于爱 第15节

  1971年,她年仅十七岁,作为知识青年下放到了省内一个叫清岗的地方,在那里一待就将近六年,1977年初返回省城,与从另一个地方复员的父亲领取结婚证,父亲进了一家国企,而妈妈生下我之后,考进了医学院学习。
  相册内有他们班级的合照,排成四排,第一排女生蹲着,所有人都衣着简朴,神情庄重。不像我读书的时候,同学年龄全都相仿,经由高考而来。她的同学中有三四个已经明显步入中年,另外几个看着也至少有二十六七岁,脸上写着阅历,想来结婚成家对他们来讲并不罕见。妈妈混在其中,并不像一个孩子的母亲,仍显得学生气十足。
  毕业纪念册上的留言非常正式,看不出端倪;妈妈保留的信件竟然都是与她专业有关的公务往来;另有一些私人往来的明信片,不过是简单的相互寒暄、通报近况。
  在一大堆与某学术杂志的往来信件里,我终于找到唯一一封私人信件,盖着清岗的邮戳,地址是手写的,收信人是我妈妈,寄信人的名字叫梅雪萍。
  我记得这个名字。
  妈妈住院时,我拿到又一次的ct结果,与医生交谈之后,知道癌细胞已经转移扩散,疼痛感会越来越强烈。我心情沉重,拖着步子返回病房,看到妈妈病床前坐着一个阿姨,而妈妈眼里含着泪水。她性格坚强,从不曾在访客和我们面前流露悲观情绪,我吃惊地在门口站定。
  只听妈妈说:“雪萍,你见过他吗?”
  那个阿姨说:“是的,那年我哥哥生了孩子,我回家看望,偶然遇上了他,后来我们一直有联系,不过也只是通个电话,相互问候而已。”
  “他也住在省城?”
  “不,他只是来探亲。”
  “那,他……还好吧?”
  “每个人评判好与不好的标准不同,我觉得他是平静的。”
  妈妈的声音微带颤抖:“不,他肯定恨着我。我……”
  我愕然,只见那位阿姨握住了妈妈的手,打断了她:“燕子,有些事我们必须放下。”
  妈妈叫严小燕,在我童年时,爸爸似乎还叫她小燕,中年过后,他甚至直接叫她老严,我曾和子东窃窃私语议论,如此称呼老婆,真是老干部腔十足。这还是我初次听到有人用这个昵称来称呼她,只见她猛然摇头,面孔一瞬间扭曲了,我吓了一跳,连忙进去:“妈妈,是不是又痛得厉害了?”
  那位阿姨说:“怪我不好,让你妈妈激动了,你是可可吧,来,帮你妈妈倒点水。”
  我依言倒了一杯水过来,妈妈已经调整平稳呼吸,跟我介绍说:“可可,这位是梅雪萍阿姨,当年我们在一个地方插队。她特意坐三个多小时的长途车赶到省城来看我。”
  “谢谢梅姨。”
  妈妈是北京人,当年没有像她一同来插队的同学那样返回原籍,而是留在省城汉江市读书、工作、定居,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她知青时代的老友。梅姨看上去比病前的妈妈要苍老得多,衣着简朴,不事修饰,不过神态中自有一种安宁镇定的气度。她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我要去取药,再赶末班车回去,燕子,你好好休息。”
  妈妈神情复杂,欲言又止,点了点头:“你住得太远,我不留你。可可,帮我送一下梅姨。”
  我陪梅姨出来,到电梯边,她站定,轻声说:“可可,不要难过。”
  我怔住,随即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梅姨,我妈妈是不是已经知道她的病情了?”
  “她自己就是医生,很清楚你们对她隐瞒的是什么。放心,在这方面,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可那是我的母亲,她再怎么达观,我也没办法因此做到松一口气。梅姨当然清楚我的感受,她留下电话和地址,嘱咐我好好照顾妈妈,有事立刻通知她。我点头答应,并没有探究她们过去的生活。
  一个月后,妈妈病逝。我给梅姨打了电话,她赶来出席了追悼会。她握着我的手,对我和弟弟说:“节哀。上次我过来,你妈妈对我说过,她之所以拒绝进一步放疗,就是希望走得从容,让儿女在回忆里保留她健康时的样子。”
  追悼会结束后,她便悄然离开。
  这封信写于1983年8月,算一算,当时我六岁。我抽出发黄的信纸,信是用纯蓝墨水写就的,竟然没怎么褪色,字迹纤细而工整。看到开头母亲的名字,我的鼻子便已经有些发酸。
  燕子:
  接到你的来信,我很意外,又很开心。我确实是方圆上百里留下的最后一个知青,但我留下的原因很复杂,并不像你看到的那篇报道里写的那样无私奉献,大概记者觉得必须把我拔高一下,宣传起来才更有意义吧。
  我已经结婚,儿子今年五岁,理论上说,我可以带着丈夫和儿子返回省城,熬上几年,他们的户口也许可以解决。可是我回去探亲,感觉我出生的地方对我而言已经变得十分陌生,我丈夫更是无所适从,根本无法适应城市。我的哥哥姐姐对我很好,但他们是工薪阶层,从居住条件到经济收入都并不宽裕,无法接纳三口之家。我能找到的最好职业也不过是去街道小厂做一名工人。思前想后,我只好选择放弃城市。我唯一不放心的是父母年事已高,身体都不算好,好在哥哥姐姐可以照顾他们,帮我尽孝。
  每个人都在找自己在生活中合适的位置,至少在这里,还有很多人是需要我的。
  清岗这个地方也慢慢有了变化,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开始多了起来,我想生活总归是在向一个好的方向前进。
  我和过去的同学联系不多,毕竟插队这种经历太过艰苦,大家好不容易摆脱,需要更长一段时间才有回顾与怀旧的情绪。
  很抱歉,我并不知道何原平的下落,据我所知,他与所有同学都断绝了联系。他家离我家不远,去年我回城探亲时,探访了他的父母,他们说跟他没有联系,完全不愿意提起他。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和我父母一样,都是好人,一生谨慎老实地生活,视名誉脸面大过生命,无法接受发生在何原平身上的事情。
  看了你的来信,我心情很复杂。不管怎么说,请不要那样激烈地批评自己,燕子,我不能替何原平说谅解,也不认为我有资格评价你的行为,那种身不由己的年代,我们每个人都有被扭曲的时刻。
  事已至此,你不要再拿往事折磨自己。我现在相信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们必须向前看,放下心头的负担,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雪萍
  我的目光牢牢定在三个字上面:何原平。
  这和妈妈在病房中对梅姨提到的那个“他”应该是同一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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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抄下梅姨信封上的地址,决定直接过去。
  我设定好导航仪的路线,开了将近三个小时车,到了一个叫清岗的县级市,稍事休息之后穿城而过,继续向前,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意杨,两边风景一成不变,前方好像看不到尽头。我时时疑心走错了路,终于看到路边出现刘湾这个村名,才松了口气。
  入村的道路看上去刚刚修好不久,狭窄,但是十分平整。村口有一个不大的池塘,一群鸭子悠然浮在水面。我停好车走下来,立刻被无处不在的甜香包围住,深深呼吸,举目四望,村子里种了不少桂花树,金黄色的桂花一簇簇开得正好,池塘另一侧坐着老头儿老太太在晒太阳打麻将,几个孩子好奇地围了上来,隔了一点距离看着我,然后咬着手指相互讲悄悄话,显然这里并不是每天都能看到陌生面孔的。我问到梅姨,他们马上活泼起来,争先恐后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梅姨是我们这里的医生。”“跟我走,我带你过去。”
  梅姨住在村子东头,院门敞开,我走进去,只见她正在厢房里为一名脏兮兮的小男孩处理长满脓疮的头部,神情专注,同时教训着旁边一个同样脏兮兮的老头儿:“我说过了,要注意个人卫生,不然怎么上药都是白搭。”
  那老头诺诺连声,但显然根本没听进去。
  我有洁癖,所以没有像弟弟那样追随母亲选择学医,当然无法直视这个场面,来不及跟梅姨打个招呼,就匆匆退到院子里去。
  从敞开的屋门看进去,梅姨终于给小男孩上完药,又打来热水,细心替小男孩做了清洗,然后拿了口服消炎药给老头儿,叮嘱他按时给孩子喂服。她送他们出门,看到我,十分诧异:“可可,你怎么来了?”
  在来的路上,我准备了一套礼貌寒暄,打算先谢谢她去探视我妈妈,出席追悼会,再慢慢迂回到我想打听的事情上面,可是面对梅姨,突然觉得这个心眼儿来得未免太小家子气了:“梅姨,我想跟您谈谈。”
  她默然片刻,我猜她多少知道我的来意,而且并不想谈。可是我不打电话,径自远道而来,登门直入,这温婉敦厚的女人没法一口拒绝我提出的要求,叹了口气:“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
  刘湾很小,我们很快走出了村子,外面是大片的旷野,正值秋天,阳光没有盛夏时的炽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们在一棵大桂花树下面坐下,风扑面而来,仿佛可以穿透身体所有看不见的空隙,带走多余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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