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瞧见男人眼底乍起的情绪,郦酥衣立马明白这簪子从何而来。她伸手,毫不犹豫地将其自发髻上取下,同他道:
  “郎君不喜欢,那妾身便不戴了。”
  沈顷:“你……”
  “郎君不喜欢,妾身也不喜欢。这本就是根金簪,还镶嵌了这般惹眼的红宝石,当真是俗气死了!”
  少女拔了簪子,皱着眉,一脸嫌恶。
  “不过看这金簪,像是能值几分钱。待入了城,妾身便将它当了换些吃食。郎君你说,好不好?”
  她这一番话,果真止住了男人心中的酸意。
  闻言,沈顷弯了弯眸,含笑道:“好。”
  听到这话,郦酥衣怔了怔。
  耳边吹着暖醺醺的炉风,带着沈兰蘅身上的味道,拂起她耳边的碎发。她呆呆地看着身前的男人,涟涟的泪珠子凝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竟忘了落下。
  开心吗?
  显然不。
  自从家道中落,与父亲、兄长分离,来到驻谷关受人奴役,她就从未有一刻开心过。兰夫人的离世,姨娘的病重,数不完干不尽的活儿……只有在深夜熄灯时,她才偷偷从枕头下翻出来个小本子,咬着笔,将眼泪偷偷藏在里面。
  她不敢哭太大声,怕吵醒姐姐和姨娘。
  她很想父亲,很思念兄长。
  自记事起,兄长的身子就很不好,他几乎是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也不知文弱的兄长独自一人在北疆,过得好不好。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发感到酸涩,眼眶胀胀的,眼帘渐渐模糊。
  下一刻,她终于哭出来。
  她哭得很小心,几乎是不带声的,肩头轻微地耸动,将呜咽声吞咽到喉咙里。见状,沈兰蘅心底一阵揪疼,他想上前将她抱住、揉入怀里。
  殿外的风声很大,这场雪,马上要落了下来。
  郦酥衣低着头,止不住地擦着泪,一双眼睫上沾满了水珠,睫毛湿漉漉的,可怜极了。
  沈兰蘅说,她要是想哭就哭,别忍着,可以哭大声些。
  她小时候很爱哭。
  父亲罚她、沈兰蘅逗弄她,就连兄长兰旭咳出血来,她见了都忍不住暗暗抹泪。
  兰旭并不是兰家的孩子。
  他是被父亲一时怜悯、从大街上捡回来的。
  刚到兰家时,他瘦得像一只小猴子,身上穿得也破破烂烂的。下人领着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他被乳娘牵着走到父亲跟前,少年眉眼竟意外得好看。
  父亲给他取名,单字一个“旭”,字子初。
  旭,日旦出貌,乃灼日初升。
  他在兰家亦如初升的太阳,读书、写字、作诗赋,不过数载,已然是陌上翩翩的温润郎君,江南无数女子闺中梦里人。
  母亲也对兰旭赞赏有加,不止一次对郦酥衣道,日后寻夫婿,定要找子初这般清雅有礼的郎君。
  母亲说这话时,兄长执着折扇站在廊檐下,闻声回首,朝她温柔地笑。
  一想到兰旭,她愈发伤心了。边哭,边坐回桌前,抽噎着重新执笔。
  见状,沈兰蘅拦住她:“你要做甚?”
  郦酥衣吸了吸鼻子,用袖子压平剩下那一沓宣纸:“把剩下的这些抄完。”
  之前的烧了就烧了罢,她断不敢同沈兰蘅发火,再补回来就是了。
  顶多就是……再多抄上几个时辰。
  一阵清脆的环佩叩动声,玉坠子敲在剑柄上。他走过来,睨了眼桌上的佛经,伸手抽去她的笔,淡淡道:
  “抄得不开心,那就不要抄了。”
  “可是……”
  “没有可是。”
  沈兰蘅看着她,男人的眼眸隐于黑夜中,眸光如夜色一般晦暗不明。
  郦酥衣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低下头,如实道:
  “柳大人会罚我。”
  “柳玄霜?”
  他嗤笑了声,目光中有不屑,“郦酥衣,你是想亲吻柳玄霜,还是亲吻我?”
  这一声话音方落。
  身前迎面飘来一尾带着馨香的风,那香气盈盈,直拂面而上。不等沈顷反应,少女已如雀鸟一般飞扑入怀,趁着他微怔,郦酥衣已扬起一张小脸,于他脸上飞快轻啄了一下。
  她本来想亲他的唇。
  靠近的那一瞬,少女心中无端心慌,竟一时失措,吻住了他的下巴。
  他的下巴光洁白净,没有一丁点儿胡茬。
  毫无疑问的,这是一个无比失败的献吻。
  蜻蜓点水,飞快得不容人再回味。
  晨光翕动,郦酥衣通红着一张脸,不敢去看沈顷此时是什么反应,更不敢再吻第二下。
  她心跳声怦怦,小声回答方才沈顷的话:
  “忘了……忘了吻你。”
  第48章 048
  因是情怯,郦酥衣的声音很轻。
  仿若蚊鸣。
  马车里响起这极细微的一道女声,又如此清晰地落在沈顷耳朵里。
  先前少女贴上来的那一瞬,他的身形与思绪便全都顿住。
  顷刻之间,男人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凤眸微睁。
  她的唇温热,瞄准的是他的双唇,却又笨拙地撞向他冷白的下颌。
  即便如此。
  沈顷的身形,因为这一场失败的献吻,依旧僵硬得过分。
  心弦紧绷,蜻蜓翩跹而上,细长的尾于一贯平稳的池面上点了一点。
  晨风抚过,清平如许的水面,忽尔生起波光粼粼的涟漪。
  波纹层层,涟漪迭迭。
  春水皱,拂不平,心中波涛不平。
  男人挺直的脊背如一根绷紧的弦。
  一时间,偌大的马车内陷入一场无声的静默。郦酥衣听着自己加剧的心跳声,以及车帘外那些行军之声,攥着行囊的素指又紧了一紧。
  下个月二十六,是她过门的日子,一过门,她就是柳家新妇。为了不受到柳氏牵连,眼下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往后拖延过门,要么便是在这之前给柳玄霜定罪。
  前者要靠她与柳玄霜斡旋,后者,则是要靠沈兰蘅。
  可方才他问,要不要跟他去北疆。
  郦酥衣反应过来,有些震惊地望向身侧之人。
  “大人想好……何时给柳玄霜定罪了么?”
  一谈及军饷案,郦酥衣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敬畏感。对方腰际御赐的宝剑,无一不在提醒她——身前玉立之人,是当今天子的钦封的龙骧将军,掌虎符,监军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沈兰蘅的眉眼里,显然有着自己的思量。
  都说妇人不干军政,特别是她这样的罪奴,理应回避军政事宜。可沈兰蘅却没想着避着她,他站在月色下,身形挺拔如松,话语亦是清澈敞亮。
  他言简意赅:“下个月二十六号之前,我将会代圣上降罪,将柳氏捉拿归案。”
  他甚至都不用亲禀天子,那把尚方宝剑,赋予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
  罪行一经查实,拟成卷宗,便是柳玄霜落马之时。
  郦酥衣屏住呼吸,转过头看他。
  没有树丛的荫蔽,山顶的月色分外皎洁明亮。莹白的月光施施然落下,坠在男子的眉眼、衣肩、腰际。银白色的剑柄生寒,折射出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芒,他就站在这万顷光芒之中。
  如今的天之骄子已是水中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底思量。
  郦酥衣知晓,如今的沈兰蘅,言出必随。柳玄霜入狱,整个柳家、甚至整个驻谷关都要殃及池鱼。那她呢,要随沈兰蘅一同去北疆吗?
  等等。
  北疆。
  她的眸光闪了闪。
  一个念头遽然从心底里闪过,如奄奄一息的火苗,让她瞬间又握紧了。少女仰起脸,看着站在夜色中的男人。他亦是垂眸,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即便是穿着沈兰蘅的狐裘,冷风仍吹得她面色发白。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可否……帮我寻找身在北疆的兄长?”
  她那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兄,兰旭兰子初。
  一提到这个人,沈兰蘅的面色沉下来。
  在青衣巷时,沈兰蘅与兰旭,一向不对付。
  兰旭性子温和,儒雅文气,沈兰蘅虽飞扬嚣张了些,但二人总归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那日他去兰家递婚贴,恰逢兰旭抱着书卷从廊檐下走过,兰老爷子将沈兰蘅的婚贴一撕,指着堂下的兰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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