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无可奈何之探花郎

  因明日殿试,善保在富察家吃过午饭就告辞了。
  顺道往吴省兰家走了一趟。
  吴省兰说大实在话,“我没殿试过,不过你不用担心,会试名次不错,一个进士已经砸瓷实了。这殿试,不过是走个过场。”善保冤狱平反,此老师也得了乾隆的赏赐,大家都知道善保是他学生。这段时间,吴省兰教习过得真叫一个滋润,对善保也格外和气。
  患难师徒,感情总是不太一样的。
  董鄂氏正在检查善保明日殿试所用笔墨。
  谁也不跟自个儿放心,这回也不要用什么嵌玉的毛笔了,就一般的老红木笔杆子就成,实沉。又问丫环,“大爷明儿穿的衣裳备好没?”
  “回太太,已经备好了。”红雁从柜子里取出来,捧给董鄂氏过目。
  白色细松江布的里衣、袜子,蓝色细布的裤子、汗巾,外头是贡士统一要穿的公服。
  董鄂氏点了点头,“汗巾子换成大红的,喜庆,也吉利。”
  灵雀从箱柜里找出两条红汗巾子,一条是白绫底大红点子,另一条是红底绣墨枝梅花。
  白底儿的不成,另一条梅花的,嗯,梅花,霉花。
  董鄂氏皱眉摇头,“不成不成,罢了,这两条先收起来吧。一会儿我打发人送条大红的过来,你们收好了,明儿拿给大爷穿。”
  红雁灵雀俯身应了。
  仍是天不亮起床。
  福保也跟着起了,小厨房早精神抖擞的备好饭食,六菜一汤,碧梗米饭,还有两样细面儿饽饽。
  善保洗漱毕,饭菜就摆好了。
  “咦,这么丰盛?”善保坐下,福保才跟着坐了,笑道,“哥,你今儿殿试,才加的菜。昨天婶婶特意定的菜单。”
  善保笑了笑,“婶婶永远这样周全。”给福保布一筷子菜,“快吃吧,二叔、婶婶肯定早起了,吃完了咱们过去请安。”
  会试都过了,殿试善保还真不紧张,就是关于“状元”的事儿还没解决。
  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
  用过早饭,善保福保一道去叔婶的院里请安。这会儿天还早,星空浩瀚,微风清凉。丫环在前头提着琉璃灯引路,不停的提醒,“前头黑,大爷当心脚下。”
  福保时不时扶他哥一把,直把善保当玻璃人儿。
  十八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万不能再有任何意外。
  会试是资格赛,殿试是排名赛。
  董鄂氏和君保知道一个进士是少不了的,老生常谈的叮嘱了善保几句。待外头回禀,车马备好,董鄂氏起身,带着三个小的,目送叔侄俩出门儿。
  君保上朝,顺便送善保去排队。
  车厢里左右各挂了一只玻璃宫灯,仍有些暗。君保的神色亦是模糊,声音压得很低,“那件事我想过了,本不是咱们能做主的。咱们满人,不比汉人满肚的花花肠子。你只要记住,凡事以万岁爷为先,就不会错。”
  善保也正在琢磨呢,听到叔叔的话,沉默了一阵,应下来。
  君保实在有些憋气,这些该死的汉人。皇上抬举俺家怎么了,俺们满人就不能出个状元!
  红眼儿病,□□裸的红眼儿病!
  眼红他家善保出息!
  心里虽气愤,君保也不会认为他能干得过刘统勋。这个成天笑呵呵的老东西在乾隆身边笑了几十年,瞧这势头儿,还得继续笑下去。
  本来状元不状元的,君保也不太在意。善保能中进士,已经是老祖宗坟头儿冒青烟的造化了,他真没盼着孩子能有更大的造化。
  可忽然之间刘老头儿就放话儿出来了,皇上想给你家点个状元,可你不能要。
  妈的,有本事你去拦下皇上,别叫皇上给哪。风凉话谁不会说,倒是俐落,把难题推给他家。
  以智慧著称的大学士都没折,俺们这些只懂耍刀弄枪的“蛮夷”能有什么法子。
  君保跟余子澄商量了好几天也没两全之策,索性光棍儿了,皇上要是死求白赖的要点状元,也不能抗旨。皇上跟大学士,若是非得罪一个的话,傻子也选后者。
  他先给侄子透个底,省得侄子殿试紧张。
  善保望着君保浅笑,“二叔放心吧。”
  今天往宫门口飞奔的马车格外多,除了要参加朝会的大臣,还多了三百待考的贡士。
  君保去排班,善保在贡士堆儿里混个面熟。
  大多数都没登过宫门,面儿上就有些激动僵硬,想到下面的殿试,也没啥寒暄的心思。
  善保背着书匣子,低头随大溜儿。虽然君保给他交了底,他仍是心内忐忑。
  别官儿没做,先得罪一群人。
  待乾隆宣布考题,已能听到旁边轻轻的笔墨划过宣纸的声音。
  善保握着笔,极是为难。
  反正要考一整天,善保先静下心,提笔写了一篇。
  不满意。
  另作一篇。
  乾隆的御坐高高在上,俯视一片圆滚滚的后脑勺儿。黑的、花白的、白的、秃顶带假发的,不一而同。
  乾隆其实在心里叹息,科举取士,像那些头发胡子都白的,还考个什。中了,多个功名,也为国家干不了几年活儿。
  乾隆一皱眉,小路子上前俯身听吩咐,“去问问,善保在哪儿?”乾隆对善保印象挺深,不过对善保的后脑勺儿不够熟,一时分辨不出来。
  不一时,小路子踮着脚回来了,给乾隆指了指。
  乾隆眼神儿相当不赖,远远一瞧,暗自点头,嗯,就是后脑勺儿好像也比别人的俊秀,自己的眼光从来是不会差的。
  “会元董诰呢?”乾隆又问。董邦达还算干练。
  乾隆又问了几人,便抽身先离开了。
  每次科举时,乾隆的心情都不错。
  刘统勋、傅恒等人伴驾南书房,乾隆笑,“朕刚刚看到他们在做文章,都等不及想先睹为快了。”
  “是,会试时就很有些锦绣文章。”刘统勋笑着附和,您不是急着点满状元吧。
  傅恒恭谨的笑着,“如今天下太平,国有才俊,皆是万岁仁德所至。奴才瞧着这科贡士里年轻人多。”
  刘纶一张老脸笑得仿若重阳菊~花,“真叫傅大人说着了,今科会元不过二十五岁,青年俊才。”
  阿里衮好奇的问,“对了,刘大人,之前打官司的那个小举人中了没?”
  刘统勋是主考官,笑着点头,“钮祜禄.善保会试三十六名,依他的年纪,很是不错。这孩子岁数虽小,不过文风稳健,少年才子,当之无愧。”
  中午,乾隆赐膳。
  下晌午,乾隆再次驾临保和殿。
  这回,他不在上头干坐了,他干起了“巡场”的活儿,来回遛哒。
  有人害怕,有人激动,反正哆嗦的不少。
  善保正在发愁,他一口气写了三篇,在想哪篇上交。一只手忽然凭空出现,不客气的抄走他手里的文章。
  善保扭头往上一瞧,惊得眼睛溜圆,嘴巴微张,脸上毫不掩饰的写着:天哪!两个大字。
  人长得漂亮,就是这样的蠢动作都显得可爱,他硬把乾隆给逗乐了。
  乾隆一笑,善保赶紧把脖子转回去,规矩的坐着。
  乾隆具有相当程度的文学素养,再加上他本身对善保有好感,读起善保的文章更觉琅琅上口、言之有物。
  善保完完整整做了三篇,乾隆读过,将其中一篇给他留下,另外两篇卷巴卷巴捏成纸团儿丢给小路子玩儿去了。
  善保终于绝望的把心搁肚子里了,低垂的眼睛瞧见乾隆明皇的龙袍下摆一闪而过。
  善保以为自己会成为史上最郁闷的状元郎。
  其实,这事儿啊,未定。
  养心殿,西暖阁。
  乾隆偏心善保,可在他点状元之前,大学生先得哆嗦一通,他们公选出来的名次是如何如何。某某好在哪儿,某某哪儿不足。
  乾隆看过善保的卷子,刘统勋等人再不愿善保成为状元,可阅卷官也没胆子将善保的卷子剔出前十之外。
  因为按规矩,前十的卷子要乾隆亲阅,再用朱砂填一甲三名次。
  剔出来容易,万一乾隆问一句,“朕觉得善保的文章可进一甲?”你怎么答,怎么答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善保就这么被列入殿试前十。
  乾隆一一看过,看得还挺认真,然后,他先发制人,“嗯,善保的那天就看过了,今儿再看,更觉得好。董诰的也不错。这位余宣达的文章也很老练。”
  说着话,余光一瞅,两位刘学士的脸都僵了。混到这份儿上,这个年纪,还能僵一僵,不容易,西洋景儿,罕见。
  乾隆心底坏笑了一回,正色问道,“刘卿说呢?”
  此时,刘统勋的脸已经春回大地,笑道,“臣瞧着,董诰文章天成,余宣达贵在稳健,善保这篇立意新颖。都是好文章。”
  乾隆瞅了刘纶一眼,刘纶神色端凝,“臣与刘大人看法一致。善保年纪虽小,文思敏捷,大有可为。再过几年,定能青出于蓝。”把他放进前十已经是托您老的福了,再点状元,我们这些大学士又不是瞎子。这一甲前三的文章可是要贴出去,供人共赏的,到时名不符实,挨骂得还是他们这些主考官。
  乾隆先将二甲前七的名子填了,对小路子道,“宣他们觐见。”
  善保等几人早在外头侯着呢,清一色的贡士公服。跟着小太监进了西暖阁,还离御案老远呢,就先跪下嗑头,听到平身叫起的声音,才站起来。
  “别低着头了,走近些,抬头让朕看看。”乾隆的声音温和随意。
  几人近前,善保想着,畏畏缩缩的让人小瞧,大方的抬起头。抿抿唇,头一遭见皇帝,有些紧张。
  乾隆没穿金光闪闪的龙袍,只是一身石青色常服,腰上系着黄带子、荷包配饰。乾隆如今已是五十出头的人,却仿若四十上下。细眉细眼,容长脸,绝对不丑。乾隆一生效仿康熙,善保觉得,起码在容貌上乾隆肯定胜过他的麻子脸儿爷爷。
  养移体,居移气,做皇帝年儿久了,雍容而威严。
  善保也只是跟乾隆对了个眼儿就重又低下头。
  乾隆使了个眼色,就有小太监引着二榜七人退下了。
  “你们三人的文章,都不错,一时难分伯仲,倒叫朕和大学士为难了。”乾隆笑了笑,“今天朕再出一对,且再看你们的志向。”
  乾隆这样一说,二刘也无意见,他们就不信了,董诰和余宣达两个都对不过善保一个。
  乾隆浅笑,小细眼眯成线,开口吟道,“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谁是摘星人?”
  是啊,谁是摘星人?
  想当状元,自个儿开口吧。
  不好开口,朕就点一个啊!
  这年头儿,为人做事讲究谦虚谨让。大家玩儿命的念书科举,不就是奔着进士来的么。状元?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三分学识七分运气的事儿。
  可,哪个读书人敢说,他不想当状元呢?
  当然,善保除外。
  他也不是不想,他是没胆子去当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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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不愿先开口,乾隆偏心的一点,“董诰,你是今科会元,你先对吧。”给善保多留点儿时间考虑。
  董诰二十年的书也不是白念的,略一思量对道,“上泰山,下东海,左林右舍,吾乃逍遥客。”有事儿不直说,国人通病。
  明明想要状元想得发狂,还得装出一脸无所谓,一副我比较喜欢路边风景的模样。
  余宣达站在董诰身边儿,知道轮到自个儿了,小手指抖啊抖的,念道,“琴转弦,棋围气,书墨画卷,吾乃三径人。”又是一个隐士。
  乾隆只笑不语,善保已有对策,清声道,“春牡丹,夏芙蓉,秋菊冬梅,臣本探花郎。”
  咕咚!
  谢天谢地!
  两位刘大学士忧国忧民的老心终于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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