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我爱上一个女人。
  由爱故生忧,但青年男子,哪个不爱人?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爱上谁家女?我托游击团长去求亲。
  我不能说。
  那就不说。你们在哪遇到?
  战场上。
  你心病在哪?
  怕再见不到她。
  那日日上阵、夜夜杀敌,在战场上再见,可否?
  ……对!
  耶空不待伤好,挥剑重现在白刃战中。
  大般若寺持剑伽蓝秘传的修身法《玖光》易学难精,耶空发现在战阵中自己的进境一日千里,杀人的手段越来越得心应手。
  他的大名在异教徒中如同瘟疫一样传播开来,——耶空本人也这么期望着,希冀自己的名字能够有一日在萨茹的口中念诵,哪怕只是唇齿轻轻一碰,他在千里外也能感到快乐的颤抖。
  但他们没能重见。
  尽管游击团杀敌无数,奈何异教徒的军力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茹阿玛王布道天下,佛教徒纷纷皈依,韦达古国东部一条肉眼可见、以燃烧的佛寺为躯干的火龙向首都摩睺罗伽烧去,势不可挡。
  佛国节节败退,耶空随着支离破碎的游击团撤退至首都近郊,依韦达王陵布下防御阵势。在僧兵、佛民、王军混杂的王陵内,耶空找不到游击团长,也找不到自己该处的位置,他烦躁地弹着手中生锈的长剑游荡在阵地,听伤兵呻吟,看焚烧尸体的白烟四处飘荡,闻僧团高诵经书超度亡灵。
  忽然有人倚在墙边向他招手,耶空走过去。是那位游击团的高僧。僧人胸膛上中了两箭,疮口不见血,耶空知道这种情况最糟糕,淤血已经栓塞了他的心肺。
  他大声呼叫医僧,但高僧挥手阻止,翕动着嘴唇说:
  见到她没有?
  法师,一直未见她。
  想她吗?
  法师,一直很想她。
  你好好听着。我被佛门不容,被驱逐出摩睺罗伽,隐名参加游击团,在京时,我是国师。我看到,明日此时,异教魔将军将会从摩罗太子陵潜入刺杀国王,你的因缘在彼时彼处,彼处彼时。彼时不见,他时难见,彼处不见,他处难见。你懂了?
  法师,我不太明白。
  到时候自然明白,去吧。带着这个。
  高僧从身下拿出一颗荧光流转的淡黄色珠子递给耶空,珠子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在耶空的手掌里自己旋转起来。
  法师,这是什么?
  然而没有回音,高僧左手紧紧攥着一座小小的佛造像,挂着微笑,触佛而亡。
  耶空双手合什。
  火葬高僧之后,他久久思索,不得要领。
  当天黄昏,异教徒潮水一般攻了上来,僧兵架起大弩,经过高僧加持的巨大弩箭在弓弦爆响中飞向天空,落下时化成巨大金钟砸落,大地震动,黑压压的敌兵中绽开一朵又一朵血肉之花。
  法力高强的持杖伽蓝在持剑伽蓝护卫下念动经文,袈裟飘动,高举九环锡杖,王陵上空黑云聚集,闪电中露出九头千眼、两千只手俱持金刚杵、金刚橛、金刚铃、金刚钺刀等法器的阿修罗,巨口中喷出火焰。王陵中的佛造像全部嗡嗡作响,眼中喷射金光。
  异教徒不畏死伤,蚂蚁一样碾过尸体,越堆越高。
  僧兵站在十七尺高的王陵城墙上丢下石块和沸油,弩箭在空中横飞,耶空站在墙头挥剑劈飞流矢,忽然看到密密麻麻的黑衣敌兵裂开一条缝隙,十八头装甲战象拱卫着漂浮在空中的莲花座,上站四头八臂、戴金冠、挂珠串、手持法杖的茹阿玛王。茹阿玛伸手一指,异教徒步兵后退,推出七件轮形的时轮武器。
  其中一件扁阔木制蒙皮,叫做“风机”,只听风机轰隆一响,弹出三只高速旋转的飞轮,画着高高的抛物线越过城墙,在城里僧兵头上炸裂开来,洒下剧烈燃烧的黑油。
  另一件叫“地剑机”,被两头大象牵引至城墙根下,地剑机上坐着长袍的祭司,祭司念动咒语,燃起火祭,地剑机像洪荒巨兽一般浑身颤动,发出长长的悲鸣,一串雪亮的剑锋如伏龙的脊背般刺出地面,将尸体、异教徒、僧兵和城墙一起切得稀烂。
  另一件武器叫“箭机”,嘣嘣嘣嘣几声连响,站在墙头的一排重甲战僧被连珠弩箭扫成碎片。
  韦达僧众与士兵被七件时轮武器压得难以抬头。忽然一小队轻装的伽蓝从城墙侧面跳了下去,在异教士兵中劈开一条血路,快速向茹阿玛王冲击而去,为首的是一个裸着上身的壮硕中年僧侣,手持一条金光闪烁的大棍。
  “团长!”耶空立起身子大吼一声。
  游击团残存的成员在黑色的人潮中迅速损耗,队伍的前进速度越来越慢,但已可看到茹阿玛王身边的白色装甲战象,游击团团长抹一把脸上的血,大喝一声,挥棍震开周遭的敌兵,脚踏战象的獠牙拔地而起,在空中换了三步,朝茹阿玛王猛劈一棍。
  茹阿玛的四张脸孔甚至没有一张看着他,战象的象舆中站着一位全身重甲的独臂将军,独臂人从鞘中拔出一把极长的锯齿刀,刀光闪过,团长的金棍只抵挡了一刹那,就被独臂人反手拖刀,像锯子锯豆腐一样,连人带棍一同割成了左右两片。血雨狂撒。游击团的残兵被黑色的大潮彻底淹没。
  传说中的半神将军、杀人无数的魔王亚玛茹阿佳,只用一刀就断送了佛国反攻的些微希望。
  “团长!”
  耶空已跳下城墙想追随而去,但地剑机横亘在眼前,他灵巧地在长龙般的剑尖上跳跃而过,空中闪过两支流矢,一剑削去了祭司的头颅。失控的地剑机向西面八方狂吐剑刃,周围异教徒的身体被搅得稀烂,耶空站在地剑机上再看,团长已化为漫天血雨,崩倒尘埃。
  耶空不记得那天杀了多少人,也不记得他们怎样守住了敌兵的一波又一波攻击。
  天色放明,茹阿玛王轻轻挥手,异教徒丢下漫山遍野的尸体,无声地退去,对方究竟有多少人?耶空不知道。
  他一直没有找到指挥战斗的人,只知道挥剑、杀人,等发现眼前不再有一个站立的敌人,他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却在屁股没着地前就进入梦乡。
  第二天整个白天敌人没有滋扰,耶空得以好好休息、治疗伤口、补充食物,僧人们开门出城将佛兵与异教徒的尸体分别收集焚烧,并念经超度。
  想起高僧临去的几句话,耶空看看天色,伸手摸摸怀中烫手的珠子,决定起身前往摩罗太子陵。
  他们守卫的王陵在城东门外,异教徒正从东面攻来;摩罗太子陵在城西,横亘在外城进入内城的必经之路。
  耶空穿城而过来到太子陵,太阳已经西斜。
  陵墓是一座雄浑挺拔的白色建筑,从外城西门始铺设的白色大理石甬道延伸至太子陵正门,穿过太子陵后直通内城,十尺宽的甬道两边是宽阔的人工湖,湖中树立着二十七座佛陀造像。由于内外城均有厚重的铁门、路旁又是深水,太子陵周边的兵力薄弱,仅有几十名僧兵与四名护寺伽蓝驻守。
  耶空站在甬道中央,面前是紧紧关闭的外城西门,身后是雄伟的太子陵,两旁是波光湛湛的湖水。夕阳把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大理石地面,他伸手摸脸,脸上干涸的血痂簌簌而落。他的外套干了又湿,被染成肮脏的铁锈色,手中的剑同样锈迹斑斑。
  这地狱一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会结束?他回头望内城,城内的国王是否缩在锦榻上瑟瑟发抖呢?
  佛陀保佑。耶空向湖水中被夕阳映红的佛像合什施礼,感觉眼睛充实的刺痛,然后纵身跳入水中。
  小时候他住在不远处,父母禁止他玩水,因为这是个神圣的地方,且触摸到水中的佛像,只有死亡一途。但他曾不止一次潜入水中,早就发现有一尊不为人知的大佛沉在水底。还有什么地方比水底更适合伏击呢。
  耶空拨开湖水向下潜去,斜阳射入淡绿的湖水,湖底显得如此澄澈,他找到童年曾见的大佛,大佛的眼神依旧慈悲。
  如果异教徒在说谎,那我今日不枉涅槃。
  耶空定定心神,在大佛的腹部寻到圆圆的肚脐,——那里果然团团冒着气泡。耶空凑过去张嘴吞两个气泡,咽了下去,立刻感觉身体被充沛的元气吹涨了。
  是真的。是真的。佛像的肚脐在向什么不可知的力量传递念力。他心里有欣喜和安定,同时感觉幻灭。异教徒说的是真话,那么自己一生笃信的又是什么?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怎样思考也抹不去萨茹在脑海中的存在。
  耶空躲藏在水底,透过摇曳的水面看金红色的西天,水有十尺深,带着淡淡的绿色,水底生长着茂密的水草,淤泥中半陷一尊巨大的佛像,佛赤身戴冠,背有光焰,眼带慈悲。”
  锡比说到这里,忽然住口。
  托巴停下脚步,摘下小圆帽,头顶冒着热腾腾的蒸汽。他搓着手道:“那个啥,今天就在这里歇了吧?再往前赶路,就找不到这么好的宿头了。”
  锡比欢呼一声,朝室长大人跑过去,甩下一句话:“吃完晚饭接着讲!”
  约纳正听得入迷,只有无奈甩甩头,没想到周围一看,被景色惊呆了。
  走了一路单调的黑灰色山岩,如今映入眼帘的是群山中泪滴形的一块凹地,长满郁郁葱葱的青草,野花在其中缤纷开放,一汪泉水在樱桃树下安静涌动,鼻端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清新空气。
  “这里叫席瓦的眼泪。奇迹般的草原,不是吗?”埃利奥特回头一笑。
  第35章 佛牙的哀鸣(上)
  第35章 佛牙的哀鸣(上)
  升起篝火,搭好帐篷,蘑菇汤在锅子里翻滚,群山怀抱的静谧草原,a51房间的六名房客围坐一起,各自想着心事。
  约纳不时偷眼看斜对面的耶空,南方人一如既往眼神空洞,缠着围巾的脸孔看不清表情。
  “龙姐姐,唱首歌吧。”锡比靠在托巴身旁,抱着膝盖,冲龙姬撒娇道。
  “附议。”埃利奥特说。
  龙姬不置可否地看看约纳。约纳不由自主地躲开东方女人的目光。
  龙姬笑了。“好的,想听什么?”
  “就是那首讲一个美丽的女仙子的故事的!”锡比举手叫道。
  “知道了。”龙姬站起身来,轻轻走到众人中间,“这首歌叫做‘山鬼’。”
  月光洒在她泼墨般的长发上,发线中的银铃悦耳和鸣,龙姬望着远山,轻声唱道: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後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曼曼。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閒。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廕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歌声婉婉,前一句飘散在夜的原野,下一句在月光中袅袅上升,约纳听不懂用东方古老语言演唱的歌词,但从龙姬悠远的咏叹里,分明听出女人对男人蚀骨的思念。
  龙姬轻盈地旋转,展开双臂,用西大路通用语再次唱出古老苍凉的曲调:“我从山巅经过,身披藤萝。
  眼神带着微笑,姿态婀娜。
  我骑赤豹、携花狸,在战车上升起桂花彩旗。
  身披香草,折花代表我的相思。
  我在竹林、看不到蓝天,独自行在艰险。
  站在群山之上,看云在脚下舒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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