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他惊恐地张大嘴巴,看到树木茂密的北岸平原离他忽远忽近,星空不住旋转。
坏了,刻在黑水晶上的浮空星阵要崩溃了,约纳想道,徒劳地伸手向后摸操纵杆,却无法阻止六对动力翼尽职地扇动。
又一声轻响传来,约纳清楚感觉到自己的体重成倍增加,绝望地在翅膀的推动下划出漂亮的抛物线,向一棵枝繁叶茂的阔叶树冲去。树冠在眼前无限放大,约纳只来得及蜷缩四肢,闭上眼睛。
咚。
一片黑暗。
……
顾铁费劲地撑开眼皮打量游戏世界,动动手指,重新习惯陌生的身体。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坚硬的木板床上,盖着几件破烂的兽皮,房顶很矮,房梁上用铁链悬挂着燃烧的火盆,火盆是唯一的光源,照得墙壁忽明忽暗。温暖的空气中有烟草味和一种不知名的腐臭味,除了床铺外,屋里只有张古旧的木桌,桌子后坐着一位戴白色四角帽、穿褐色毛毡斗篷的瘦小老人,干枯的手撑着稀疏几根胡须的下颌,正在打瞌睡。
“变化真大啊,跟不上时代了。我敢肯定老肖在某个更悲惨的世界角落哭泣着等待我去拯救,哼。”顾铁有些头疼地嘟囔着,调出自己不在线的十几小时里这具身体的回忆:决定出走、找到导师、飞行器、坠落。
“……靠,我的人生是一部大片啊!”顾铁惊讶地长大嘴巴,然后发现头上、身上、背上无处不疼,左腿干脆失去了控制权。
“……起码是一部励志片,我负责残疾少年的戏份。这悲催的主线任务啊……”顾铁呲牙咧嘴地坐起来,撩起兽皮看看,果然,左腿应该是受伤了,缠着绷带,身上只穿着贴身衣物,法袍、包裹、鹿皮包、“瘸腿亨利二号”不知所终,唯有法杖孤零零倚在墙角。
“那个,大爷……”顾铁冲打瞌睡的老头喊了一声。老头的脑袋一点一点,睡得正香。
“喂喂,别睡了,把人家扒得只剩亵衣,好歹给个说法吧大叔?哎呦靠……”顾铁脚踩在原木地板上,伤腿疼得他差点岔气。
“嗯?”老头醒了,循声望来。闪烁的火光照亮他爬满皱纹的瘦脸,空荡荡的眼眶里没有眼球。
“我靠。”顾铁又吓了一跳,差点一屁股坐倒,连忙用法杖来撑住身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老头用没有瞳仁的眼眶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擦去嘴角的口水,乐道:“我家。”
“我在你家干什么?”顾铁低头瞧瞧自己的裤裆。这个十七岁的清秀正太身体感觉上没那么安全。
“你是老爹的顾客,这位少年。我从二百个科伦坡黑鬼手里抢了他们的夜宵——也就是你,作为交换,接收了跟你一块掉下来的那堆破烂。等价交换,宾主尽欢。”老头乐呵呵地盯着他说。
顾铁毛骨悚然地躲开老头虚无中射来的视线。
他仔细想了想,没找到落入科伦坡人手里的记忆,在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鬼知道发生了什么?没准老头只是在树丛里踢到自己拖回家罢了。
“把法袍和皮包还给我,大爷,不管你有多好客,这次紧急道路救援也就值一顿晚餐的钱。““你的面包太难吃了,香肠也是。“老头撇撇嘴。”占星术士袍太招摇了,会害死你的,那袋子闪光的宝石更是,出门瞧瞧就知道了。老爹童叟无欺。“顾铁愣了一下,拄着法杖,推开油漆剥落的屋门。冷空气席卷而来,顾铁打了个寒战。
一望无际的黑灰色平顶石屋,一座挨一座,密密麻麻延伸至星光无法照亮的远方,巨大的轰鸣声传来,空气里有潮湿的水汽。
左右走了两步,顾铁明白了。
这是一个坐落在河边的镇子,镇子中心是一个八十尺见方的广场,广场中心孤零零立着他所处的这间小屋。
没有别的可能性。河是圣河彼方。镇子是樱桃渡。他到达了目的地,——或者说,那个害自己跌断腿的倒霉游戏角色到达了目的地。
第10章 彼方的夜色(下)
第10章 彼方的夜色(下)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前因后果,咳嗽两声,转身回屋,关上门,客客气气地微笑道:“那个,大爷,你到底是谁啊?““嗯?“老头已经又睡着了,口水拖了老长,”哦,我是老爹,人人都叫我老爹。““那么这里是樱桃渡咯?““没错,我家。““那么周围屋子里住的都是……““那还用说?好客老爹的客人们。““那么他们住在这里是为了……““享用每月15日我亲自掌勺的牛肉烩饭。““还有?““打仗逃来的啊、被科伦坡人逼来的啊、等船票的啊,都要住店啊,这样子。““那么这里安全咯?““安全安全,等价交换,宾主尽欢。“老头搓搓手指,”安全是客房服务的一部分,包含在房费里嘛。“顾铁挑着一条眉毛(有点别扭,显然这个正太的脸部肌肉比较少运动)看着瞎眼老头,悄无声息地横向挪了半尺,老头的眼眶像探照灯一样随之转向。
顾铁服了。“老爹,镇子的保卫力量有多少人啊?”
“不是开玩笑的,巴泽拉尔的贵族老爷、战争的败兵、科伦坡黑鬼、野生魔兽,哪天少得了找麻烦的啊,你说是不,这位少年。”
“那么樱桃渡有支庞大的私兵卫队咯。”
“不不不,就老爹一个人。养兵太花钱了。”老头面不改色地说。
顾铁忍住吐槽的冲动,心想这是游戏世界,不能以常理来忖度一个浑身没二两肉的瞎眼老头。
他搜索了一下脑海中关于预言书的记忆,算了算,淡定地说:“老爹,我要在这里呆到4月26日,开一间房吧。送早餐么?”说着伸手摸兜,却只摸到自己的大腿肉。
顾铁脸“刷”地白了。“……刷卡行么?”
“刷卡是哪里的货币?是金币的话,按重量计,没问题。童叟无欺。”老爹左手摸到一张登记表,右手摸到一支鹅毛笔,沾了墨水。
“……那个,老爹,我的包里有几十颗宝石,还有刻好星阵的水晶,大约比道路救援的花费还要多些吧?”
“我从树林里救你,不是道路。我算过了,从听见你砸在地上的响动,到揪你回来,一来一去,十五里的夜路,正好收支相抵。你看,一来一回要加钱吧,夜里赶路要加钱吧,挺公道了,少年!”
你是出租车啊!实行夜间价格,还有空驶费呢!
顾铁心里恶毒地咒骂着老头,面上堆笑:“老爹,我身上一分钱没有了,但我是个占星术士,只要找到工会办事处就能支出津贴,再说,我还能为镇子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他脑中快速搜索这个角色能够做的工作,发现年轻的占星术学徒离开了占星术塔之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苍白少年,百无一用。
“……比如,这个!”顾铁左顾右盼,眼睛一亮,举起当拐杖用的法杖:“看着。”
“工作可以换钱的,这是世界通用法则。“老头爽快说,”我欢迎这样的客人。”
顾铁调动关于星阵的记忆,用心感受法杖顶端镶嵌的红水晶中星阵的结构,一副复杂的星阵图像出现在他识海中。
记忆告诉他,所谓星阵就是使用极细的秘银丝线在水晶内部排列而成的立体形状,他试着将代表启动的那根弦轻轻拨动,红色的光芒从水晶内部慢慢泛起,洋溢出来。顾铁小心控制星阵运行,感觉第一宫星辰“熊”发射的星际线从冥冥之中穿过,星阵剥落的零星能量汇聚在水晶之中,旋转聚集,放出光芒。
照明星阵的强烈橙黄色光线填满了整间屋子,顾铁骄傲地举起法杖,向复杂又好玩的游戏占星术系统致敬。
五分钟后,他松开右手,光芒黯淡下去。“老爹,这个怎么样?”
“嗯?”
老头抬起没有眼球的眼眶。
顾铁以头撞墙。
“……我是说,我可以提供照明。老爹你看,樱桃渡的夜黑得锅底也似,既不方便,又没有情调,摸黑出门谈恋爱或者上大号,摔一跤是小事,踩着野屎多晦气?以后每天晚上,我站在你的房顶上值班,把镇子照得明晃晃亮堂堂的,既文明又卫生,提前进入电气化时代。如何?”
老爹咂吧咂吧嘴,说:“我没太听懂,不过好像有点道理。”
“何止是有点道理,简直是赔本甩卖,赚钱良机。”顾铁笑嘻嘻说。
“好吧,我这里有负责生火的魔法师、负责开船的蒸汽傀儡师、负责建筑房屋的数理学士,唯独没有负责照明的占星术士。”
老爹想了想,丢到手中的表格,重新摸一张过来刷刷刷写了一行字,递给顾铁,“a级客房一间,东南区第二排a52号,不含早餐,租期即日起至6月15日,工作内容是租期内每天日落后为樱桃渡提供照明四个小时。——樱桃渡保护者“老爹”缪瓦。
顾铁捧着纸和笔有点感动,有多久没提笔写字了?a级客房,不错嘛。他看看没什么问题,用鹅毛笔签下了“顾铁”。忽然一愣,把名字涂掉,重写了一行。“d.约纳二世.占星术学徒”。
“签了?”老头似笑非笑。
“是啊。”
“不用看看附加条款?”
“啥?”
顾铁捏起表格一翻面,后面密密麻麻印着四五十行小字。
“附加条款1,客00房等级说明:客房等级a:匿名(anonymous);客房等级m:中级(medium);客房等级g:宾客(guest);客房等级v:贵宾(vip)。”
“呃,老爹,a级客房是……”
“就是我都懒得记客人名字的那种。后面有详细的。”老爹回答。
顾铁满头冷汗地往下看。
“附加条款7,客房等级a的权利与义务:
1, a级客房每人每日房费30圣博伦银币,或等值其他货币,或等值劳动,月租九折,年租八折;日租第二日中午十二点退房,月租第二月第一天中午十二点退房,过时额外收取半日房费;
2, 作为a级客房住户,在有效居留期间享受樱桃渡全镇(以樱桃渡最外侧1号至6号坑为边界)内24小时a级安全保证;
3, a级房客的基本生理特征(即心跳)受到樱桃渡保护者本人的庇护,使用任何手段停止a级客房住户心跳(或导致其心跳在72小时内停止)的行为都被视为对樱桃渡保护者本人的直接挑战;
4, a级客房每间六人,未经登记房客的留宿被视为对樱桃渡保护者本人的直接挑战;房客可申请调动房间,填补因离开和死亡造成的房间名额空缺,但不可调动至空房间,空房间只能由初次登记人在无床位空缺的前提下开启,客房所有房客死亡或租约到期后,房间由保护者收回;
5, a级客房住户因自然原因死亡(包括遭受非直接致命伤害导致72小时后死亡)、走出樱桃渡保护范围导致死亡、租约期满之后因伤害行为导致死亡,保护者概不负责;
6, 特殊情况下(参见附加条款40),房客权益不受保护;
顾铁头昏脑胀地看完了,问:“就是说,我要住进一个六人间,而且只要别人不把我弄死,想干啥干啥?”
“你很聪明,客人。最后推荐你看一下55条。”
“附加条款55,‘对樱桃渡保护者本人的直接挑战’的唯一结果:
死!(红色特大号字体)”
顾铁站在小屋中间,拖着条断腿,看着那个瞎眼又贼笑着的老头,百感交集。
第11章 持剑的玫瑰(上)
第11章 持剑的玫瑰(上)
约纳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睁开眼以后,发现一点细节也忆不起来。
他环顾四周。这是一个高而空阔的圆形石屋,环绕唯一的一扇门,沿壁摆着六张简陋的木床,狭长的窗户悬在七尺高的空中,将一线炫目的阳光洒在他脸上,空气中漂着微尘,潮湿的地板散发令人不快的味道。
“有人吗?”约纳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没人回答。
左腿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惨呼一声,缠着歪歪扭扭绷带的断腿提醒他在“瘸腿亨利二号”坠落以后发生了许多事情,但如同被遗忘的梦一样,没有半点记忆。
“恶魔!”约纳咒骂一声,艰难挪动身体下床,在墙边找到自己的魔法杖,但鹿皮包遍寻不着,他的钱币、宝石、星阵、食物和水都消失无踪,万幸的是,贴身收藏的预言书安静地躺在内衣的夹层里,约纳手指触摸到带着体温的粗糙莎草纸,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并不害怕疼痛。星神在上,相较于永恒的夜空,的疼痛是微渺的、短暂的、孱弱的,占星术士以知识之名追求灵魂的强大;但约纳对不时出现在自己躯壳里的恶魔感到深深惧怕,试想,有一个来自虚无以太的恶魔,借助他的躯体,以他、17岁的d.约纳二世、四级占星术士学徒的身份行走世间,传播来自地狱深处的恐怖和瘟疫,这对具有虔诚信仰的学者来说,简直是最可怕的噩梦。他咬紧牙关,颤抖不已。
“我还有机会,恶魔还不够强大。”
约纳握紧魔法杖,低声自语。
恶魔还不能够夺取他整个身体,出于某种原因,只能断续地降临于世上,只要自己保持本我,记录每个行为,对恶魔造成的破坏进行弥补;同时锻炼身心,强大精神,总有一天,能压制甚至封印恶魔于体内。
约纳想起无名书的预示:
“10月6日,迦玛列从天而降,带着所有经过选择的异教徒。阿亚拉看不到他,阿亚拉听不到他,但他在白骨的皇宫里居住,不感到慌张。‘不要接近镜子’,迦玛列给予他忠告。”
预言里的恶魔定不止他身体里这一个,有更多的世人已成为恶魔的傀儡,他该怎么做?
背叛者赛格尼斯的无名书定将给予他指引,如同悬挂在南方天幕的第一宫星辰“熊”一样照亮未知的方向。
相信夜空,服从命运,甚至……拯救世界。想到这里,约纳眼神凝聚起来,哼了一声,以法杖撑起身体,拖着伤腿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斑驳的木门。
让宿命之轮转动吧。
他没有迟疑,迎向耀眼的日光。
“下午好。过多的睡眠会让我们担心你的颈椎,王国骑士兰斯洛特曾说,每个男人都需要两样东西:锋利的剑与合适的枕头。后者有时候更重要些。”有个温柔好听的男声对他说,“我们的名字是埃利奥特.卡斯菲尔德,很高兴认识你,51号房间的房客。”
约纳抬起头。这是一位年轻的金发骑士,友善地笑着,在高大的独角兽背上右手抚胸,施以古老的礼节。
“呃,你好,我是约纳,占星术士学徒。”约纳弯腰行礼。独角兽以高傲的眼神扫视他一眼,打了个响鼻。
“占星术士?约纳阁下,恕我们冒昧,你是五大行会的成员,为何会在这个缺乏公理的地方独自出现?”骑士疑惑地问。
“我的老师告诉我,暴君耶利扎威坦单方面撕毁《联合特赦法令》,现在整个西大陆已经没有行会庇护了,他的地行龙骑兵袭击了我们红土高原上的占星术塔。”约纳想起分别不久的柯沙瓦老师,感觉如同两个世界。老师是否还安好?他心里浮起不详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