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节

  “咯咯咯咯咯……”琳夫人忽然诡异地笑起来,“……我……我……我要告诉你……你非不给……不给我说……折腾我……也是折腾你自己……”
  “你怎么会练系魂术?”花寻欢盯着她。
  此刻的心在下沉,却又萌发出一丝希望——或许……或许契机就在这里!
  “还不是你那个爹,不放心我,临死前毁了我的毒功。”琳夫人一瞥她,眼神居然还是娇媚的,“我不能没有一点防身异术,看来看去,也就只有系魂术可以……其实我练这个,也就是心理上一个寄托……未曾想,未曾想最后竟然用在你身上……天意……天意!”
  “我……我就要死了……你折磨不折磨我,我都要死了……”她气喘吁吁地道,“能有你陪着死……我……我挺乐意……”
  花寻欢盯着她,半晌,用站满血迹的手,把红发一掠,哈哈一笑。
  “所以你觉得,不用再受折磨,还可以看着我死,很快意是么?”她哈哈笑着,猛地又是一刀捅在琳夫人的右腿上,“解药!”
  琳夫人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呼,花寻欢同时也浑身一颤,随即她就笑了。
  “你剧痛,我稍痛,我还是比你上算,再来!”
  “噗嗤——”又是一个对穿的洞,留在了小腿上,鲜血箭一般冲到花寻欢脸上,花寻欢浑身颤抖,脸上血迹斑斑,狰狞如兽,却大笑不绝,“解药!”
  “我……我给你瘟疫的解决办法……你爹爹留下的《百草经》!”琳夫人惨呼,“什么疫病都可以治……”
  “系魂术解药!”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就算现在改体质也来不及……那需要之前长期的服毒和独门内功的调理,那内功李家的人或许才能做到……没有……”琳夫人终于凄惨地哭起来,“没有……真的没有啊……”
  花寻欢手抖了抖……
  不用去看琳夫人的眼神,她也知道,这一刻这女人的话,是真的。
  没有希望了。
  她,或者容楚,都没有希望了。
  “族女……”忽然一声细弱惊颤的呼唤,响在门边。
  她回首,便看见门槛上背光模糊,站着一个女子,她还牵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两人都用又欢喜又震惊的眼神盯着她。
  花寻欢浑身一震,立即将刀向后一扔,袖子匆匆把脸一抹,身子坐直挡住了凄惨可怖的琳夫人,才吸一口气,道:“贵喜。阿略。”
  “族女……”那叫贵喜的女子,落下泪来。又慌忙拉那身子孱弱的少年,“少爷,叫姐姐!这是姐姐!”
  少年怯怯地看着花寻欢,嘴唇蠕动。
  花寻欢怔怔地盯着模糊光影里的苍白少年,那一头熟悉到惊心的红发……
  她忽然热泪盈眶,立即昂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道:“贵喜。这里面不干净,别让少爷进来。你让人送他回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贵喜有点不解花寻欢为什么不去见见弟弟,但她昔年就曾是花寻欢最忠诚的侍女,早已习惯听从她的命令,忙命别人将少年带回去。
  少年阿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鹿般惊怯的眼神里,有着对花寻欢的陌生和不解——姐姐走的时候,他才三岁,对姐姐印象不深,然后今天她忽然回来了,这样一个满身带血的,狰狞可怕的女子!
  花寻欢端坐不动,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没入冬日霜林中不见,才长长吁口气。
  贵喜在一边瞧着,忽觉心酸。
  花寻欢回头对她看了看,下了床,道:“给她包扎下伤口。”
  “这个贱人!”贵喜愤愤不平,“让她流血死了干净!”
  “包扎!”
  贵喜吓了一跳,赶紧找药给琳夫人包扎,下手却很不轻巧,琳夫人被痛醒,花寻欢冷冷盯着她,道:“《百草经》在哪里?”
  琳夫人气若游丝地用眼神瞟了瞟墙后,花寻欢道:“你去开。”琳夫人无奈,只得支撑着,开了屋内的暗室,又给花寻欢指示了位置。
  花寻欢步入暗室,发现这里是个全封闭的空间,极其干净和安静,有一座软榻,榻前有铜炉一座,榻上小几有一部书,正是当年爹爹去世后就失踪的族中圣书。
  她看看四周,觉得很满意。
  她脱鞋,上榻,问贵喜,“你刚才看见了怎么开启暗室?”
  “看见了。”
  “好。”花寻欢哈哈一笑,道,“你来,我有几句话交代你。”
  “是。”
  “这几天就不要打扰我和琳夫人了。”花寻欢道,“琳夫人大概也就在这两三日内死亡,她死了,就把她拖出去喂狗。至于我……”
  贵喜有点紧张地注视她。
  花寻欢拍拍她的肩,“如果我还在,我自然会操持之后的事,如果我不在……嗯,别紧张,我是说,其实我也不是太想回来,你知道我的性子,向来一刻钟三个主意,保不准我看生平大敌死了,没什么心事了,就此离开也未可知。所以如果你看见我不在,也不必寻找,就这样吧。”
  “族女怎可不留下来继承族长之位?”贵喜颤声道,“除了您,谁也不行。”
  “这么多年这里没有我,不也是好好的?”花寻欢将《百草经》递过去,“拿着,我有两件事交代你。第一,如果我走了,你代我拿着这书,去南齐的大营找太史大帅,把解救疫病的方子交给她。”
  “好。”贵喜接了,却又有点疑惑地道,“听说族女之前就在太史大帅麾下,您自己拿去不好吗?再说南齐现在是我们敌人,她会相信我吗?”
  “你去。”花寻欢斩下一截红发,递给她,“你告诉她,我说,于定做过的事,花寻欢永不会做。请她相信我最后一次,如有人因我的药而死亡,则花寻欢身死如此发。”
  贵喜接过断发,握紧在手中,忽觉心砰砰跳起来,隐约似有不祥预感。
  族女这番话,太奇怪了……像是遗言。
  她想问,不敢问。
  “第二件,是请你将《百草经》交给阿略。”花寻欢脸上漾出欢喜的光彩,“族中现在只有他能继承族长位置,如今又有了圣书,有机会治好他的病,长老们再没什么话说,以后,他们会尽心辅佐他的。”
  贵喜满心失望,不明白族女为什么坚持不肯继承族长位,也只得道:“是。”
  “将来……他做了族长,你告诉他,中越不要有野心,它属于五越,也属于南齐。你让他记住,永远不要和南齐作战,不要和太史大帅作战。”
  “是。”
  “你去南齐大营,也帮我带一句话给太史大帅,就说,系魂,或许李家有点办法。但……”花寻欢微微出神,想着如果真的是贵喜去大营,那么,系魂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但是,还是不要说,给太史大帅一点希望吧。
  她来自奇迹,但望最后,她依旧能创造奇迹。
  “就这样吧。”花寻欢笑笑,道,“这里有几本不错的书,我想好好补补我的功法,这几日不会出来,你让所有人,直到琳夫人死前,都不能进入。”
  “是。”
  “还有这暗室……琳夫人用的东西,总归不是好东西,以后也永远不要再打开吧。”
  “是。”
  “嗯……”她抬手,拍拍贵喜,“去吧。”
  贵喜一抬头,看见暗室光影里花寻欢的目光,忽然心中一恸,一句话脱口而出,“族女,您真的不见见少爷了吗……”
  其实她想琳夫人死后,族女总是要见弟弟的,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感觉,族女不会见阿略了,这句话便自动蹦了出来。
  花寻欢出了一会神。
  “他对我记忆很淡,我觉得很好。”她笑道,“就这么淡下去吧,直到忘记我。”
  贵喜似懂非懂地低头,只觉得心中难受,却又不明白为什么难受。
  “去吧。”
  她抱着书,慢慢退了出去,在门口忍不住回头,看见族女静静盘膝坐在榻上,也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她,她半长的红发沾了血,黑暗中幽幽的艳。
  她忽然不想走,觉得这么一转身,便将永远不见。
  然而花寻欢已经按动了机关,门扉渐渐合起,她倒退着踉跄而出,在光影完全合拢之前,听见族女大声道:“告诉她们,我很好。我只是厌倦了这尘世,离开了。从此后浪迹天涯,行走人间,去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没有孤独烦恼……”
  “咔。”门扉合起,墙壁如故。
  贵喜紧靠墙前,脚尖顶着墙壁,似乎从脚尖到心底,都彻骨的凉。
  她恍惚觉得族女刚才的口气很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那还是多年前,她没有离家时,最爱用的口气。她总是甩着一头红发,在院子里大声地唱,“云端上的花儿开,霞光落在我的发,美丽的少年你在哪,伴我双双来回家……”
  贵喜软软靠着墙壁,忽然落下泪来。
  ……
  光影合拢,黑暗降临,花寻欢静静坐在黑暗中。
  她讨厌黑暗,当初被逐出家门前,她曾在黑房子里被关了七天,险些发疯。
  没想到到最后,也许她还是要在黑暗中死去。
  她起身,再次开了暗室门,出门去逼问琳夫人,为自己,也为容楚,寻求生的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琳夫人只是无力地摇头,她的呼吸渐渐弱下去,半夜的时候,花寻欢眼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化为一片透明的霜白。
  她慢慢地站起身,心中一片冰凉。
  希望的花,从来不肯开在命运的冰川上。
  她站起身,没有再试图问什么,她需要最后一点时间,为自己安排永恒的归处。
  她走回暗室,关门,从怀中掏出一根小小的钢丝,卡入了暗室的机簧。
  这门,以后永远不能再开启。
  然后她爬上榻,端端正正坐好,点燃榻前香炉,将一枚鲜艳的红宝石头簪,插在鬓上。
  “你这红头发,配上红宝石簪子就很美。”
  “这是我给你的……定……”
  二十三年岁月,浓缩于此刻红宝石熠熠之光,那些青春、爱情、幸福、喜悦、孤独、寂寞、眼泪、离别……都不过是此刻黑暗中红光流转,落在她同样熠熠红发。
  是年春草蹄下发。
  是年少女颜如花。
  是年铜鼓擂新曲,是年无忧彩裙扬,是年雷霆携霜降,风雨红尘又一方。
  又一方。
  那一方天涯尽头云海深处,有五越最美的青青竹林,清晨的露珠沾满赤裸的双脚,洁白的脚踝串着闪亮的金铃。
  净土之上,鲜花之下,无贪恋,无嗔怨,无遗恨,无牵连……人世间种种,不过换我甩发掠裙大笑去,一路芳香。
  来,听我唱。
  听——我——唱:
  云端上的花儿开,霞光落在我的发,美丽的少年你在哪,伴我双双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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