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天壤之别(7)

  狼主将双肘都放上桌面,交叉的手指形成拱桥,抵住下唇,以作沉思状,他的眼眸闪烁,晦涩难明,或许是因为他所坐的座位落于宴会厅中的阴影中。
  “那段时间,我的军务太多,琐事缠身,记忆不是我的长项……”赫利奥缓缓说。
  圣萨多基凝望着他,天使英俊无暇的面庞如一副冰冷而僵硬的面具,你不安地动了一下,两位原体之间的气氛似乎变得难以言喻的可怕。
  但就在下一秒,赫利奥展唇一笑,刀劈斧凿的面庞上尽显豪迈和轻松,就如刚刚不过是兄弟间的一个小小玩笑,“但我相信,你的请求我不会遗忘,我永远关心你,圣萨多基。”
  狼主伸出手臂拍打在天使的肩膀上,发出金属碰撞的沉重声响,在整个宴会厅中回荡,天使晃也不晃,依然凝视着自己的兄弟,但他的唇角也渐渐出现一丝解脱般的笑。
  赫利奥热情地转头看你,他似乎对你怀有了一丝认同,将严肃的打量和压迫都散去了,一种从容和坦然的神色,出现在他宽阔挺拔的面庞中,骤然显得十分亲和。
  “你就是那个小女孩,初次见面。”他向你伸出手,你盯着那只大掌,从没想过人类的肉掌可以自然地生长得这么宽阔修长,粗壮有力,而且竟然半点不显得怪异,反而完美如神铸。
  是如雕塑般的艺术品,也是致命的杀手。
  你不禁心生怯懦和迟疑,但还是将一只手伸了过去,那只粗厚的手掌将你的柔荑收拢,轻轻的,像是他很明白凡人的承受限度,你的手顿时淹覆于原体握拢的巨掌中。
  在这短暂的一秒中,你如身坠岩浆火山口,感受到他的温度,你的感官不受控制的,全方位地感受着他,原体的存在感强烈到无与伦比,不像是在面对平等的生命体,更像是一场如暴风般的自然力量席卷向你。
  他的手掌是那么干燥,平稳有力,渗着枪械和火焰的味道,一股硝烟般的滋味在你的舌尖悄然蔓延。
  让你想起,他就是制造外面那场星球屠杀的暴君。
  你盯着你们交合的手,一直以来,你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精致的女孩,但当你的手落在他的掌中时,简直就像一朵脆弱滴汁的鲜花似的,只能这样形容。
  这是蜗居于巢都中的苍白肌肤和战火中饱受磨砺的肌肉和老茧的对比。
  你不经意间一抬头,发现赫利奥的双眸,始终深沉地凝望着你,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你从中看出了加深的诚挚,以作为和你相视的回应,一股惶恐和受惊的感受袭过你的全身。
  他稍稍握了一下,便松开手,转而向天使说话,“我不会忘记,但当年,那片星域实在离我的管理范围太远。”
  他的声音中带上了严肃,以兄弟间推心置腹时的语气,圣萨多基的笑容再度渐渐消散,“战争议会。”赫利奥深叹,“派你前往前线,我也需要在侧方镇压,我们都在作战,谁也抽不开身。”
  但在圣萨多基皱眉开口之前,赫利奥又转言道,“但我派了一名连队副官,让他向费尔星系送去了消息,他们向我保证会好好处理。”
  “当时,驻扎在星系上的是哪支军团?”圣萨多基说。
  “影鸦。”赫利奥说。
  圣萨多基陷入长长的沉默,机仆已经往长桌上端上了一盘盘的佳肴,大多是些肉类,洒满了酱汁,散发出浓烈的香气,你口中的唾液本能地分泌,但你拘谨地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老十九,他是个办事很利索的人。”狼主从餐盘中拿出一把长刀,这种对你而言像是切菜用的厨刀,对于他来说,就像小刀似的,灵活地在手指间转动。
  一块嫩肉被从烤焦的乳猪身上刮下,油脂亮亮地滑下焦皮,你死死盯着这丰盛的菜肴,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渴望蛋白质,油脂,自然的肉类。
  “科洛斯很可靠,虽然不像我们,总是战斗在最危险的敌人腹地,他是一柄优质的小刀。”狼主平举起手中的餐刀,上面有一块薄而完整的猪肉,刀口是那么完美。
  “他适合细致的工作。”赫利奥说,影鸦军团最擅长的就是敌后破坏,城市游击战和情报,他们不是大刀阔斧的重锤或利剑,但绝不意味着他们虚弱无用。
  科洛斯是一柄小巧锋利的匕首,能够隐秘而迅速地给敌人留下伤口,让他们在黑夜中流血,久久无法痊愈。
  “虽然这些工作从未给他带来任何赞赏,比起我们,有多少荣耀能平等地给予他呢?人们永远只记得正面战场的荣耀,我们攻下一颗颗星球,谁也无法视而不见,科洛斯的功劳就不同了……”狼主说,“我一直认为,他没能得到他应得的。当我们漫步在民众的欢呼中时,他在哪里?”赫利奥摇头,“还记得在大阅兵时,你刚一出场,就响彻云霄的尖叫吗?即使在我们之中,你也实在太完美了。”
  天使的脸庞绷紧了,像是从没有这样切实地体会到,以往那些他一笑置之,从不在意的东西,给其他兄弟带来的压力和伤害。“我从没觉得我优于任何一位兄弟……”
  “我不在意,兄弟。”赫利奥揶揄地望着措手不及的天使,“我可不觉得,长了双翅膀,就会比所有人英俊。”
  “但我们得承认,即使是在兄弟之中,我们和科洛斯也确实不同,可他同样是我们的兄弟,我们各司其职,永远相互信赖。”赫利奥说。他将刀上的猪肉放到了你的盘子里,给了你一个几乎微不可察的笑容,“女士优先。”
  圣萨多基默不作声,他注视着你,在你无措闪烁的眼眸中给你肯定,示意你可以吃。
  赫利奥就像嗜血的狼一般注意到天使脸上的沉默,“发生了什么事吗?”
  圣萨多基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赫利奥的那番话,几乎是直白地在揭露,原体之间存在嫉妒和愤恨,因为个性迥异,他们会相互竞争,甚至争吵斗殴,暗地里互使绊子,就和凡人家庭里的兄弟别无二样。
  但即使是天使,也无法否认,这是真的。
  但天使一直认为,他们不会真正地相互伤害。他也相信赫利奥也和他抱有同样的想法,否则赫利奥不会将天使的请求再交托给科洛斯。
  可是如今,圣萨多基的信心有了一丝动摇。
  他的目光转向身边的女孩,她吃完烤肉,正恋恋不舍地用餐刀刮着盘中的残渣,送到嘴中,这模样实在惹人可怜,下巢的贫瘠生活给她烙下了难以恢复的伤痛。
  帝国的子民,竟然有那么多,还生活在如此苦难的生活中,被腐朽的官僚和商人压榨着,他的女孩更是身处其中,像条缺氧的小鱼,无数的帝国人民和她一样,在压迫下拼命地生存,只是这样的一个念头,就让天使心中沉痛不已。
  而且,又是谁,在这样贫瘠的生活下,甚至还侵略了她的思维,给她种下了恐惧的种子?只因她曾向他伸出援手,就招来这样的灾难。
  这难道是兄弟的恶作剧吗?
  不,他决不允许,他会让科洛斯,或者任何一个原体兄弟知道,她绝不是可以拿来玩弄,开玩笑的对象。若有人意图用她作为伤害他的工具,将只会招致他的怒火。
  “我会和科洛斯聊聊的。”天使沉声道。
  机仆为他们斟满酒杯,两人举杯相碰,让酒液顺着嘴角和喉管流下,也将烦忧和沉重抛到脑后。
  你小心翼翼地吃着桌上的美食,每一点滋味都在你的舌尖炸开,真切丰腴的肉汁,厚重刺激调料,都在疯狂地刺激着你脑中多巴胺的分泌。
  但即使是极度渴望的情绪下,这种给星际战士和原体准备的食物份量也是远超出普通人能承受的,没过多久,你感到腹中饱胀,你舔着嘴唇,眷恋不舍地喝着杯子里的茶水。
  就在这时,你发现自己正被狼主凝视着,他垂手握杯,手腕撑着下颚,就像荒野中的狼般打量着你,那眼神实在太具胁迫性了。
  耀眼容貌或许是原体超凡长处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但也是凡人,甚至星际战士在见到原体时,最容易留下深刻印象的,狼主赫利奥和天使的长相并不相似,但他同样光辉夺目,他们就像奥林匹斯众神中的神明兄弟,体内亲缘相连,但面容和特色各异。
  赫利奥的面庞宽阔,鼻梁挺拔,魁梧的身材让人心生敬畏,一双淡蓝色的眼眸,睿智又深沉,就像狡诈的男人,凶狠的头狼,看起来既真诚又不可揣摩,骨子里直勾勾的有着什么。
  难以想象的力量蕴含于他的每络结实肌肉之中,就如古泰拉神话里吞月的神狼之魂,栖息在这俊美人形的躯壳里。
  你仿佛能看出他那完好无暇,刀削斧凿的面庞中,每道隐藏的伤疤,痛苦或沉怒的表情,阴沉的狂欲,而当他向你轻笑起来,大多数人又会无可救药地相信,他是个如此面狠心善,赤诚忠心的勇士。
  这幻像只是在你的眼中一闪而过,赫利奥就已转过眸,看向天使,他心烦意乱的兄弟。
  “你打算给予她什么样的地位?”狼主直白地问。
  天使正为心中的烦忧深深困扰,直到赫利奥又问了他一遍,就连你都抬起头,盯着他,圣萨多基愣了愣,他那金色盔甲下的身躯僵硬起来。
  “阶级要分明,上下要分清,这样才能掌控全局。”狼主坚定地重申道。
  狼团是纪律最严明的军团之一,在赫利奥卓越的领导下,军团内所有星际战士全都唯他马首是瞻。
  在赫利奥看来,他所问的问题,绝不是某种轻蔑的处置,若天使没有给这凡人女子安排位置,才是真正的玩弄和不接纳。
  “她并不是隶属我们的军团的孩子。”天使说。
  “当然不是,她没有历经过考验与选拔。”赫利奥摇头,“从没有女人成为阿斯塔特。我们的手术与基因模板无法应用于凡人女性的身上。”
  阿斯塔特是星际战士的正式称呼,来源于古泰拉神话中的战争女神,如今之意正是太空中的杀戮天使。
  “所以,我才感到吃惊。”狼主轻描淡写地说。这名女子绝不可能成为优秀的战士。
  天使沉默了片刻,他意识到自己的兄弟误解了,圣萨多基皱眉,轻声纠正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愿,我有其他的安排。”
  此话一出,赫利奥便锐利地盯着他。
  这目光实在太过刺眼,圣萨多基就像难以承受一般,微微撇过眸去。
  “那你想要什么?除了你的天职义务所在,你还想要什么?”赫利奥平静地质问道。
  在人类帝国中,很少有人真正知道,即使是原体,也并非是没有感情的超脱者,他们有正常的大脑,和凡人无异的神经中枢与激素分泌。
  原体允许保留的情感,包括对信仰和理想的热忱,对帝国的忠诚,对艺术的欣赏品鉴,以及兄弟和战友情谊,这些高尚的人类情感。
  但绝没有爱情的存在空间。
  每位原体都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奉献给了人类,战争,军团。
  “我明白,在人类的复兴与光辉未来面前,并不会将我们个人的需求视作必要,即便是我们最强烈的愿望也是微不足道。”天使说。
  原体皆诞生于泰拉星球上的帝皇基因实验室,人类的23对染色体基因,接受精心编排剪切,至臻完美,如艺术品一般,研究者将他们从泥淖的凡人混乱基因序列中雕琢而出。
  每个原体都并非是由人类女性母体自然分娩的,他们就像是超脱了人类繁衍循环的“神明”,因而虽有编号顺序,但并无长幼之分,虽然彼此称作兄弟,但他们绝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人,事实上,每个原体都是活生生的生物兵器。
  他们优于凡人,但却又远远不如凡人。
  不是能力,而是所得。
  “但我绝不会因此受影响……她,我的奉献……这不冲突。”圣萨多基艰难地坚持道。
  “你已经在被影响了!”赫利奥严厉地指出。
  气氛冷凝,圣萨多基眉头紧锁,似乎不能接受兄弟的无礼指责,毫不退让地和拍案而起的赫利奥对视着。
  “你很迷茫。”赫利奥轻声说,“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们战斗了多少年?”
  圣萨多基眨了眨眼睛,像是流露出一丝痛苦和隐忍,“别像愤怒的孩子那样任性,我从没想过我居然会对你说这样的话。”赫利奥说。
  “你绑架了一个巢都世界的公民。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赫利奥走到你的跟前,垂眸望你,像是在望着一只可怜的小狗或是小猫,也许在他们这样的神祗面前,凡人也就是和这些动物差不多孱弱。
  狼主冷酷地沉声,神色变得恐怖,“现在你还要说,你丝毫没受影响吗?”
  你的身躯像癫痫般强烈地颤了一下,被起身的圣萨多基按住肩膀,他的力道就像沉水的石块,让你动弹不了,两位原体高大地站在你的两旁,投下的阴影让你无处可逃。
  赫利奥拿起桌上的酒壶,倒出满满一杯,放在你的桌前,圣萨多基想要伸手劝止,赫利奥却拦住他。
  “让她喝点,然后就让她睡吧。”狼主强势地盯着天使。
  你早就无法忍受两位原体的争吵,等他们两人都收回手后,你迫不及待地抢过酒杯,在天使和狼神的注目下,强忍痛意与屈辱地喝下,就像在飓风中的尘埃那样瑟瑟发抖。
  滚烫的辣意滚下你的喉管,这种可以灌倒星际战士的酒,高浓度的酒精几乎是立马起效,将你麻醉,你只喝了两叁口便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感受着天旋地转。
  在你模糊的视线与听觉中,整座宴会厅都在摇晃,他们的声音时近时远,两位至高的原体在你倒下后,便更毫无顾忌地争论交谈,越发激烈地争吵。
  你怀疑,他们争论的根本就不是你的事,或者说,不单单是。
  而是他们自己的个人权利,与需求的界限。
  你只是一个小小契机,一个属于天使的欲望开口。
  在这一刻,你仿佛接触到了对原体的某种纯粹认知,第一次意识到,原体和凡人的差距,原来是这样的细微,他们也只是太过强大的,被冠以“神明”之名的凡人。或者说,与你有大量基因相似的物质生命。
  而帝国本就已经告诉你们,它教育着自己的每个子民,这世上不存在“神”,更不应存在愚昧的崇拜,放弃理性思考的宗教。
  原体,他们是需要你的理解、甚至怜悯的同类。
  他们是拖着这个臃肿庞大的人类帝国前进的巨人,而这责任已经持续了数个千年,他们却看不到终点与希望在哪里。
  星球的大气层晕染上了昏暗的光,随着星体的运转,恒星离开了星球的这一面,在苍白猩红的天穹之下,天使抱着你回到了白翼号中。
  舱室的灯光被点亮,巨大的床铺被开启,你从坚实的臂膀滑向床垫,枕头托举着你的脖颈和脑袋,你迷蒙地呻吟了一声,寻找着舒适的位置。
  将你放下的那个高大身影并未离去,他留在你的床沿,长久地凝望着你,你的面庞落在他身躯笼罩的阴影之中,那是一片舒适的静谧。
  圣萨多基屈膝半跪,羽翼微微张开,在你身上落下阴影,将你的全身都落入他的影子,你闭着双眼,呼吸平顺,像是正陷入安然的睡眠。
  这安宁柔和的相处似乎度过了永恒,又似乎只是眨眼一瞬。
  一阵柔软,微弱的触感撩拨过你的嘴唇,你轻微地抿了一下唇,然后迅速地意识到了什么。酒意就像被真空抽走般飞快地离开了你的身躯,你浑身的血液都冻结,或者说,燃烧了起来。
  一个吻。
  落在了你的唇上。
  幸好,只是转瞬一秒,天使那完美,淡漠而英俊的面庞离开你,他的几丝金发撩过你的脸庞,给你带来一种入骨般的痒和战栗。
  你拼命压抑着颤抖,疯狂地畏惧着自己脸上可能泄露的表情落到天使的眼里,你就像溺水之人紧抓稻草般想维持自己沉睡的假象,像梦中无意识的动作那般,翻过身去。
  “你醒了?”圣萨多基说。
  你无法抗拒,泪眼朦胧地,瑟缩地睁开双眼,就像一个被钉在囚架上的牺牲者,天使垂望着你,他的金色双眸,既柔和,又冷峻,既强势,又体贴,那些复杂而冲突的,数不尽的情绪积累在他孤傲淡漠,又极端俊美的面庞之中。
  身为正直崇高的天使,他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轻薄女子的羞愧,他深深地凝视着你,眼中充满了矛盾的情感。
  这些感情,有些让你害怕又渴望,有些让你渴望又害怕。有些充满了对你的呵护,有些就像火焰般要将你焚尽,有些则高高在上冷酷无情。
  “你也吻过我,五年前。”圣萨多基低语道。
  你发出濒死般的哽咽,在瑟缩中睁大了双眼,就像一个可悲的逃兵,被掐住了要害,连求饶的语句都说不出一句,只能拼命后退。
  那时,你以为他当时睡了。
  你以为,除了你自己,谁也不知道。
  但这份卑微的,脆弱的感情,早已被揭开,而且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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