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

  时岳看了嵇恒一眼,不在意道:“我倒是想招待大官,那也得大官来,眼下有好的,自要安排好的,留着好房子等大官,那是蠢货,我时岳才不干那种蠢事,我这秦亭,统共十五间宾客房,谁来了都尽最好安顿。”
  “绝不独独等大官。”
  “谁来得早,便谁做得好。”
  “要是真有宾客不满意,大不了再加派一个亭卒侍奉,宾客还能说些什么?”
  “而且你们太把秦亭当回事了。”
  “这小地方,官吏都不稀罕来,说来你们别笑,你们已是我接待最高的官吏了,寻常县里的人下来,都不稀罕住我们这,要住的都是住在隔壁亭,我们这是个老亭,房间不大,又不靠水,寻常连鱼都看不到,谁还稀罕住这?”
  扶苏微微蹙眉。
  嵇恒笑着附和道:“至少乐的清闲,乐的干净。”
  时岳跟着一笑。
  简单安顿了一番后,时岳便离去了。
  嵇恒将牛牵到后院,喂了一些干草,就回了安排的房间。
  暮色时分。
  亭院内凉风习习。
  早有亭卒将饭食呈了过来。
  见到自己的饭食,嵇恒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非是不好。
  而是有些过于‘好’了。
  他这种‘差’人,时岳安排的竟是御史卒人的伙食,即粺米半斗,酱四分之一升,有菜羹,还提供了一些韭葱。
  他若没猜错,扶苏恐是安排的大夫、官大夫的饭食,胡亥等人则是高爵随从的。
  这饭食已完全超出《传食律》的标准。
  嵇恒蹙眉道:“这亭长还真是雨露均沾,谁都不轻易得罪,只当一个小小亭长,属实有些屈才了,不过看其模样,不是起了攀附之心,恐就是担心因照顾不周,会害的自己丢了亭长之位。”
  “而今的大秦,却也官不聊生。”
  “不过为难的是底层。”
  “关中的萝卜坑,早就为人占据。”
  “就连最底层的坑位,也开始为人觊觎。”
  “始皇起初因官吏缺少,同意的任子保举制度,而今也结出了恶果。”
  “底层这民心难聚咯。”
  嵇恒摇摇头,将木盘中的饭食吃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天的舟车劳顿,他也有些乏了。
  他刚洗漱完,正准备上榻,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嵇先生,扶苏有事想请教。”
  第115章 救民先救吏!
  咯吱。
  屋门开了一条缝。
  扶苏迈步进到了嵇恒的房间。
  他朝嵇恒作揖道:“嵇先生,半夜叨扰,实在冒昧。”
  嵇恒道:“今日田间的事?”
  扶苏点了点头,沉声道:“早间,你让我等兄弟去询问情况,的确是得知了一些实情,只是对乡里之事该如何解决,我却实在没有头绪,这才冒昧前来打扰。”
  “还请先生见谅。”
  嵇恒摆了摆手,随性道:“说吧。”
  扶苏额首,道:“今日田间的妇人,之所以这时松土,实在为开春做准备,眼下地方男丁稀少,要么被征召去附近郡县的修长城,要么被征发成了士卒,家中只余老弱妇孺,大秦这些年口赋相对较重,农事不能耽搁,地方又缺少男丁,仅靠老小根本耕耘不完。”
  “故只能提前松土,寄望春耕时,田地能相对松和,以便完成春耕。”
  “但这种方法实际并无太多用处。”
  “我也能明显的感受到,这妇人对官府有极深的怨念,而且有这种怨念的,恐非是一户,而近乎是大半个关中,先生足智多谋,可有舒缓之法?”
  扶苏朝嵇恒行了一礼。
  他真有些怕了。
  以往身在宫中,他虽能听闻一些,但感受并不强烈,只是真去到田间,问了一下情况,才深刻知晓情势之危急。
  这可是在关中。
  大秦腹地。
  而今连关中民众都这么怨声载道,这如何不令他感到惊惧?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很干脆的摇了摇头,道:“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一‘养’人,哪有能力解决这么多事。”
  “而且解决之法,妇人已告诉你了。”
  扶苏一愣。
  他疑惑的看着嵇恒,问道:“先生并未跟随,何以说出此话?”
  嵇恒嗤笑一声,淡淡道:“你方才自己都说了,民间最大的问题是缺少男丁,想要解决,将这些男丁送回来即可,这难道不是现成的解决之法?”
  扶苏苦笑一声,无奈道:“先生……你就莫要跟我说笑了,若是朝廷能做到,恐早就做了,之前先生也说了,大秦地方各项工事不断,本就对人力需求极大,此法眼下根本不可取。”
  嵇恒冷声道:“既然把人送回来不行,那就如过去一样,授予恩赏。”
  “让他们觉得,自己男人做的事,对家庭有利。”
  扶苏沉思了一下,疑惑道:“先生,可否仔细说一下。”
  嵇恒漠然道:“最直白的,就是发钱。”
  “地方民众之所以这么怨声载道,除了自家男人背井离乡,另外一个原因,便在于他们的男丁是在免费服徭役,给家庭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若是朝廷能给予一定钱粮,减轻地方民众的生活压力,就算他们心中依旧有不满,也不会这么怨念滔天。”
  闻言。
  扶苏苦笑一声。
  他又如何不知这法子,但实在是做不到啊。
  天下服徭役者,高达数百万人,朝廷哪有那么多钱粮赏赐?
  非是不愿,而是做不到。
  扶苏道:“先生的方法,实在难以做到。”
  嵇恒道:“人不想放,又想让人免费服役,甚至有时还要地方自己送粮送衣,寻常的田租口赋也不见少,那为何就接受不了地方民众怨念滔天?”
  “你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了吗?”
  扶苏默然。
  他又如何不知此事。
  只是当下情况如此,他又能为之奈何?
  扶苏郑重的朝嵇恒行了一礼,正色道:“还请先生替大秦纾难。”
  嵇恒摇了摇头,道:“你需记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不要妄想靠三言两语去解决问题,嘴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解决问题的永远是东西。”
  “是物质!”
  “你也当明白,你这次深入地方,并不是为解决问题,而是去了解问题,发现问题,眼下你发现了一些问题,只需将此事记下,等日后有条件了再去逐步解决。”
  “妄想一蹴而就,那就是空想。”
  “根本就不现实。”
  扶苏脸色一白。
  嵇恒道:“你看到的问题,其实也太少了。”
  “地方的问题远非只有田间地头。”
  “地方官吏同样也有。”
  “你前面跟时岳有过交流,你认为此人如何?”
  扶苏沉思一下,缓缓道:“此人倒是颇具能力,将一亭治理的井井有条,接人待物都十分和气,比寻常老士卒更加圆滑。”
  嵇恒点了点头,道:“但他只是一名亭长。”
  扶苏面色一沉。
  他知道嵇恒在表露什么。
  以时岳现在表现出来的能力,其实不当还是一个亭长,不说成为郡官,至少也当是县官,但年近四旬,在秦亭任职近十年,却寸步未进,这其实说不过去。
  地方官吏的升迁有大问题。
  扶苏沉声道:“这个县的官吏任选有问题。”
  嵇恒摇摇头,嗤笑道:“只是这一个县吗?我认为是整个大秦。”
  “时岳处理政事的能力,我眼下不太清楚,但秦亭内部井井有条,亭里的人对他很是客气尊重,这便足以证明,时岳是有能力的,至少能服众。”
  “他的才能,或许比不过朝臣子弟,但按大秦过往的情况来论,四旬的年纪,至少也该进入郡县一级了,而今却唯恐落下话柄,丢掉这个亭长之位。”
  “这便足证大秦的政道体制有大问题。”
  扶苏面色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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