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炉香 第62节

  “没人来,那这一缸烟蒂不能是你自己抽的吧?!”
  唐起张了张嘴,才终于反应过来,将手里那根碾灭了。
  江明成撑着桌面,微微倾身,觑着唐起,平时很少见他抽,除非真的压力大:“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太忙了,”唐起把烟灰缸挪开,吹了吹掉在办公桌上的烟灰,“这几天你不在,事情一大堆,晚上还要去应酬,喝得舌头都大了,今晚跟国土局那顿酒,我实在不想去。”
  “这个没办法。”江明成的目光落在他的电脑屏幕上,一眼,不动声色地垂眸翻看几页手边的文件,“哟,这是哪来的?”
  唐起喝一口黑咖啡:“啊,差点忘了,司博送进来的。”
  江明成觉得好笑:“这小子,脑子真够简单的,你养这么个傻白甜不觉得心累吗?”
  “谁刚入门不是傻白甜。”唐起搁下咖啡杯,“你来找我有事?”
  “没事,准备出去一趟,路过这里进来打声招呼,走了。”
  唐起颔首:“明成哥,帮我叫司博进来。”
  江明成迈出去,点了点外头司博的桌子,没说话,下巴朝唐起的办公室一扬,那意思很明确。
  司博有些紧张,手里甚至捏着签字笔,就这么握着站进领导办公室。
  唐起没什么表情,面前摊着司博下午送进来的那份文件:“哪儿弄的?”
  “一个朋友介绍的。”
  一个朋友,忽悠你几句就当成朋友了,唐起很直接:“居间人推给你的?”
  司博垂低了头:“嗯。”
  “一宗工业用地,想变性住宅用地,知不知道其中的麻烦事儿?”
  “那个大哥说,只要关系到位,这事儿很容易办,保证……”司博说到这,对上唐起的目光,突然卡了壳。
  唐起一听就头大,突然感觉自己像奶妈,这孩子一点儿常识都没有,给人忽悠两句就找不着北:“你去认真了解过吗?这宗地符不符合城市的总体规划?控规有没有将工业用地调整为住宅?你去国土局咨询过吗?政策上支不支持自主变性?”
  司博一个都答不上来。
  唐起当然知道他答不上来,但凡司博了解其中一条,都不至于把这份文件摆在自己的面前。
  唐起简直心灰意冷,告诉他:“实现土地变性的前提条件必须是,该土地区域的控规已经由工业用地调整为住宅用地,你拎回来的这个项目甚至都不符合城市的总体规划,他的关系有多到位,后台有多硬,能保证给你修改原定的规划?又拿什么来保证,一根到处忽悠人的舌头吗?
  法治社会,严控土地变性,这种调规变性的项目,即便有操作空间,涉及到的部门众多,流程繁杂,推进起来难度巨大,时间节点上更不可预期。”
  唐起都不想多说,让他自己出去,在部门里随便抓个人,都能给他上一课。
  司博紧紧攥着笔,回工位的几步路都快憋不住哭了,他以为他能捡个大便宜,被居间人忽悠得晕头转向,然后急功近利的,想得到一次夸奖或肯定。
  唐起关了电脑,拎着外套出办公室,没去看垂头丧气的司博,乘电梯下负一楼。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来找母亲确认这件事,站在创地集团,当面确认。
  唐母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几乎有些茫然,甚至毫无印象地将材料看了又看,没记起来。
  唐起道:“股权转让中还有您的签字。”
  “这么久的事情,我怎么,”一瞬间,她盯住集团名称和日期,想起来了,“应该是当年参着几个优质项目一起打包出售的,当时那种境况,承债压力巨大,债务必须如期偿还,再面对项目停工,民工讨薪,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变卖资产来偿债。”
  也就是把优劣的项目一起打包处理,唐母说:“不然这么个荒郊野岭的项目,谁愿意接手,你爸却异想天开的建栋居民楼,连个人烟都没有,卖给谁?要不是你张叔帮衬着……”
  “不是也没砸在手上吗?都清盘了。”
  唐母皱了一下眉,她没留意过后续:“你特地跑过来,就是问我这个?都十几年前的事了,你莫名其妙翻出来,是想秋后算账,觉得我在坑你们唐家吗?!你哥不识好歹,自以为有能耐扛动这么大笔债券,在外头求爷爷告奶奶,没拿自己当个人,他不要尊严,我还要脸面。我敢这么做,是为断臂求生,起码给他保住了核心资产,没让你们俩兄弟流离失所。”不是这点家底,他唐庚能打什么翻身仗,唐母句句尖锐,“知道你们哥俩好,兄弟齐心,可是别忘了,我也是你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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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秦禾搭汽车过来,拎着箱子徒步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到地方,这儿确实偏僻了些,方圆几里仅此一家,很有点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意思。
  砖砌的围墙塌了一角,屋檐上的青瓦好几处滑落,碎瓦片七零八落的掉在地上。
  老房子看上去甚至有点倾斜,一副再也经不住风吹雨打的架势,残破得很。
  门前有颗光秃秃的柿子树,而周围杂草丛生,肆意疯长,一看就知是常年无人清理过。
  秦禾到门口,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出来迎她,自称姓袁,也是他给秦禾打的电话,家中老母亲过世,要在堂屋停灵七天,由于天气逐渐升温,尸体容易腐坏,所以才打电话请专业人士过来做一些防腐处理。
  堂屋的中央停了副寿材,秦禾粗略扫一眼房屋,桌上积了一尺来厚的灰,梁柱上挂满蛛丝,她下意识问:“老人家之前是独居在这儿吗?”
  “哪能呐,我在城里上班,自然把老母亲接到身边供养的,只不过租的房子,不便在出租屋里办丧事,就说回老家吧,一大早就拉回来了,不过老房子十几年没人住过,一直也没做修葺,就荒废成这样了,我也还没来得及打理,实在是,走得突然。”男人说着,搬了根擦净的条凳过来。
  秦禾将手提箱放在地上打开,之前电话跟家属沟通过,现在当面确认之后,做完一系列准备,秦禾穿上隔离衣,戴上口罩和手套,开始工作。
  这种环境温度下,经家属点头同意,采用静脉注射的防腐方案,遗体足以置放七天左右。
  但做注射防腐之前,她要先褪去逝者身上的衣物,检查遗体的血管有无损伤和破裂,或者是否出现血管被血栓堵塞的现象,再酌情加入能溶解血栓的防腐液进行灌注。
  拉开袖子,秦禾皱了下眉头,老人的胳膊上有块非常显见的淤青,没等她发问,男人便说:“前两天下场大雨,天黑路滑的,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着了。”
  秦禾详略得当的记录下来。
  男人说:“我出去把外头收拾一下。”
  秦禾点头,用一次性的毛巾盖住遗体,开始进行消毒处理,再系上寿衣,调配防腐液,大概两千多毫升的量,就像打吊针一样,在手腕上扎紧橡胶管,找到静脉血管,将针头推进去,见回血顺畅后,用胶带固定住针头,注入防腐液。
  她站着观察了一会儿,从箱子里抽出一把指甲刀,将条凳拖过来,坐到旁边,低声说:“奶奶,我现在要给你修剪指甲。”
  说完埋下头,小心翼翼地捉住老人一根手指剪起来,指甲盖里积着陈年污垢,秦禾细心地用棉签沾了消毒液清理。
  手机在衣兜里震动,秦禾埋着头,并不理会,与逝者平心静气地相处。
  天色逐渐黑下来,她转了几趟车到此,原本就已经晚了,却没人进来点灯。
  外面过于安静了些,从男人出去之后,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变得一点动静都没有。
  十根手指头剪完了,秦禾将指甲刀消毒,仔细擦洗干净,搁进箱子里,然后抬起头,望着大门前的柿子树。
  光秃秃的,到春天都没发芽,大概枯死了吧?
  日月交替,当最后一抹霞光沉下去,天色就真的黑尽了,灵前却连盏长明灯都没有点,更没有准备任何香蜡纸钱。
  真是怠慢啊。
  秦禾抽出短棍,掰开了捻出三炷香,引燃,往满是灰尘的桌缝里一插:“老人家,安心上路吧。”
  秦禾盯住蜿蜒的青烟,微微眯了一下眼,成色不太纯,火星子也不太亮。
  男人之前说什么来着?媳妇儿去接孩子了,家里有几个远亲,刚通知到,正在赶来的路上。
  她收回目光,将那瓶甲醛溶液拧紧,往箱子里搁。
  两千多毫升的防腐剂全部注射完毕,秦禾拔掉针头,开一管502胶水,抹少许黏住逝者手背上的针孔,因为皮肤不会再收缩弥合,以免防腐液倒流出来。
  冷风从大开的屋门灌进来,掀到秦禾身上,撩开她遮住脖颈的短发,凉飕飕的,不过,她挺过了千年寒冰的滋味儿,这点阴凉真没什么感觉。
  秦禾明显觉得自己长进了不少,应该说是突飞猛进。
  她偏过头,又去瞧桌上三柱香,看了一会儿,在心头咂摸:“不太吉利啊。”
  中间那柱香灰直立,左右两根的香灰向外弯曲反弓,此为凶宅香。
  居然在这种地方烧出一炷凶宅香,秦禾目光上抬,打量一圈房屋。
  远离灯火辉煌的城市,荒野的月光变得尤其明亮,而且今晚是满月,银光洒进来,照亮棺材中老人的面目。
  因为面部发生过尸僵的缘故,老人的眼皮微微睁开着,此时看来,像在静静注视着秦禾。
  她并不觉得心惊,而是习以为常的跟老人“对视”了片刻。
  秦禾走过去,将双手抚上老人的眼周,缓慢且有技巧的按揉,这样的指法能令尸僵得以缓解,当指腹重复几次刮过眼睑,老人的双目仿佛安睡一般闭上了。
  外头的风大了不少,吹得树叶飒飒作响,撩起盖在遗体上的白布,秦禾伸手压下去。
  香灰被风吹断了,扬起桌面上的尘土卷到地上,三颗火星子明明灭灭闪烁着,透出一股未知的莫测。秦禾的手刚落在棺木上,牵住白布的指头似乎变得不太灵活,像是关节生了锈,弯曲伸直的瞬间有些迟钝,或者磕在棺沿压住了腕颈的麻筋。
  这种感觉不太好。
  因为下一刻她连整条胳膊都开始生锈、发僵。
  呜呜的风声灌进耳中,将阴寒之气卷进来,四五月的天如十二月冬的凉,往她每一个毛孔里渗,秦禾却依然没觉得冷。
  接着,她那只发僵的手突然抬起来,在虚空中莫名其妙的抓了一下。
  秦禾挑眉,想转头,奈何脖子也开始发僵。
  大风呼啸,掀掉房顶几片松动的瓦砾,啪地坠下来,四分五裂。
  秦禾往旁边横走了两步,又倒退着回来,膝关节无法弯曲,姿势也瞧着死板而机械,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因为这不是她自愿做出的动作,身体有点不受自我控制,秦禾被强迫着在屋内移动,手抬起,又放下,反复循环了几次,仿佛被什么东西操控了。
  她被动走到自己那口箱子前,蹲下身,胳膊再次被吊起,在一排规整的工具箱里选了一把手术刀。
  秦禾心想:“我这是要干什么呢?”
  下一秒,手术刀就往自己的手腕上切,秦禾明白了:“我这是要准备自残。”
  这怎么使得呀,秦禾自认为从来没这么个癖好,但是行为却违背了她的心意,狠狠往腕脉上割。
  她力气大自己向来很清楚,这一刀下去,没有轻重,快而锋利,肯定切断桡动脉。
  秦禾对自己绝对下不去这个狠手,刀刃堪堪贴在皮肤上,好像自己在跟自己角力,她把手术刀翻了个面儿,翻得不太灵便,用刀背抵住自己的腕脉。
  “袁先生,”秦禾开口,也不知道这个姓是真是假,“您这什么意思啊?”
  背后除了虫鸣,没得到任何应答。
  秦禾:“我这个人记性不太好,咱俩是有什么过节吗?”
  秦禾对男人那张脸没留下任何印象,应该是初次见面:“我大老远过来给您母亲做防腐,帐还没结呢……”
  话未说完,胳膊再次被迫吊起,几根指头仿佛黏到了一起,紧紧捏住手术刀,怕她半途扔了似的,用刀刃那一面,朝颈间反向一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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