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这场戏得好好演下去,所以他也和很多人一样期待着,不过他期待的是王守仁。
  偌大的名声,不至于拉胯吧?
  这可不是让他在朝堂权力斗争中跟杨廷和刚,而是在他最强的学术思想领域纯粹嘴炮辩经。
  对于这样的辩经,朱厚熜期待的不是过程当中的妙语连珠、舌绽莲花——那肯定都是些会让他听得云里雾里的话。
  他期待的只是一个局面:势均力敌、甚至杨廷和居于下风。
  这样就够了。
  皇帝虽然很聪明、很识大体、很稳重,但他也很好学、很年轻啊。
  年轻正是学习的时候!
  没有人能说皇帝沉迷学习无法自拔不对!
  至于为什么非要也学学心学——你们不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负、甚至王守仁好像学问更精深吗?
  “遵上谕!今日经筵,不讲史。二位值讲官各剖讲经义,而后交相请益。王先生,请!”
  说是互相请教,但御前院士级辩论赛正式开始。
  王守仁行礼,上前。
  第103章 用魔法打败魔法?
  “臣今日为陛下进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这一刻,属于王守仁。
  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但大多数人的眼神带着审视与警惕,而王琼却瞟向了杨廷和。
  不公平!
  值讲官的讲章,是要经过内阁审核的,杨廷和自然知道王守仁要讲的是什么。
  讲章上怎么写的,经筵的正式环节里就一个字都不能讲错。
  看杨廷和沉着自信的模样,显然已经有了对策。
  他有充足时间去思考王守仁的讲章内容,但王守仁不仅是接旨之后仓促写就的,而且还并不知道杨廷和会讲什么。
  担心的目光看回王守仁,只见他坦然自若,姿态放松地继续开口了:“朱子有言,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也;齐家以下,则举此而措之耳。所谓正心以上,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其身既修,齐家、治国、天下平皆顺理成章。”
  讲的那句话,出自《礼记·大学》。
  开篇解读之后的第一话是理学大宗师朱熹的见解。
  朱熹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八条目中,修身是根本。
  因为一个人的品行、人格锻造好了,那么齐家、治国、平天下自然不是问题。
  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那就都是为了达到修身这个目的的过程。
  朱厚熜来到这个世界也快两年了,对于这必读经典科目自然也不算陌生。
  所以他现在有点疑惑:王守仁为什么把他的讲解一开始就限制在朱熹的观点里?
  “所以治国,盖欲明明德于天下也。”
  王守仁继续讲了:之所以要治国,就是想在天下发扬光大高尚光辉的道德,达到天下太平的目的。
  《大学》这部书里,就是把道德作为纽带,让个人自我修养和治国所需要走的“大道”统一起来。
  原本就写在《礼记》里的这篇文章,就是儒家提炼出来的一条非常有利于皇帝要求臣民、儒生约束皇帝的纽带。
  儒家的礼,不仅仅是仪式,它也是认可这种“礼”的每个人对自我思维、行为、追求的约束。
  皇家追求的,是治国平天下吧?儒家可以提供这条道路:我千千万万的门生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服务的。
  皇帝想选择这条道路?那皇帝既然也想国治天下平,同样至少要先做到修身齐家。
  所以皇帝的言行举止是要按照要求来的,皇帝的后宫,文臣们也是有义务去说几句的:你自己的家都搞不好,你怎么治国平天下?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何谓知之至,何谓诚其意,何谓正其心,何谓修其身,先贤已尽述。而致知在格物,何谓格物,则又是正心以上最首要、最难者。”
  他说到这里,嘴角有微微的笑意:“臣昔年为致知,于格物一关百思难解,曾格竹七日夜,一无所获。”
  朱厚熜终于感受到王守仁和其他大儒的不同:他是懂讲课的。
  杨廷和、石珤他们讲经时,举例子大多都是上古或前朝典故,没有像王守仁这样拿自身经历举例的。
  王守仁立刻又肃然起来:“《大学》言: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知本则知至,何为本?《大学》开篇又有言,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致知在格物,物之本末、始终,又何者当厚,何时当薄,如何去格?”
  这段话朱厚熜听出一点味道来了。
  大意他是知道的,无非是说要注重事物在根本与旁支、在开始和终结之间的侧重、先后。
  《大学》里就是云里雾里地说知道什么是根本就能达到有智慧的状态。
  那事物的根本又是什么?
  没说了。
  回忆起王守仁之前说的:什么叫意诚、心正、身修,《大学》里都讲得明明白白,或者说朱熹这个理学大宗师已经解释得明明白白。
  但要达到意诚境界的致知呢?达到这个境界的象征就是知本,而方法途径就是格物。
  但关于怎么格物呢?
  没任何解释,就一句“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这触及到了理学与心学的根本分歧:大家的共同目标仍然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家都认可修身是根本。
  但怎么修身呢?
  所以王守仁今天讲的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上至天子,下至庶人,全都是以修身为本。
  “遥想昔年鹅湖之会,所以共参大道,便因教人之法。朱子曰致知格物只是一事,当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臣格竹七日夜,历事二十载,始终困在此关。博览群书,问道于先贤,终因教人之法重读此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没错,大名鼎鼎的鹅湖之会,朱熹和陆九渊这两个理学、心学巨头的辩论,就是源于怎么教人怎么修身。或者说从儒家经典推倒回去,究竟该怎么致知:获得智慧。
  因为儒家经典里对于格物致知的解释太简单、太模糊了啊。
  朱熹的解释是:格物和致知就是一体的,所以多读书,多观察事物,根据经验,加以分析、综合与归纳,然后得出结论。
  王守仁却没提陆九渊怎么说的,仿佛是要经过审核的讲章不能提及心学观点。
  而这时他又拿他自己举例子,暗示着自己书看得也够多了、经历的事情和时间都够长了,但还是不知道怎么格物致知。
  现在终于点题,旁听的人倒是都好奇起来:难道他的观点藏在这句话里?
  “人人皆以修身为本,若有教人之法,则人人可致知,知本,知所先后,近于道。天子可近道,庶人亦可近道。故圣人有教无类,若人人得以知至、意诚、心正、身修,则家家皆齐、举国皆治、天下太平。既人人可近道,则教人之法亦当人人可学。致知虽难,当有直指方便之法。”
  他还在勾人。
  说他从这句话里悟出来的就是为什么人人都要以修身为本,圣人也提倡有教无类,这说明人人都是可以近道、人人都有可能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
  既然人人都有这种可能,那么修身的源头格物致知也应该有一个简单易行的方法才对。
  太难的方法,你怎么可能做到让人人都学会?像朱熹说的那样泛观博览?你出钱买书给庶人看而且还先教他识字?你出钱请他到处去游历?
  朱厚熜暗呼厉害:他虽然没有明说理学不行,但就是通过逻辑指出了理学的不行。
  或者反过来说,理学已经占据主流教化天下几百年了,有没有做到家家皆齐、举国皆治、天下太平?
  没有啊。
  所以说明没有那个能力啊。
  “大道至简。”王守仁停顿了一下,营造了足够的气氛之后看着朱厚熜说道,“盖因致知,所致者,良知也。良,于本末之间,于始终之间,于知之未至已至之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所先后而近道,良亦近于至善。欲达大道,先致良知。”
  “良知如何得致?不因知之未达至善而不行,不以行之有效而以为已致知。致良知之法,在于有知则行,行而后使知益良。此积跬步、积小流之法,知行合一,日进日新。日新者日进也,不日新者必日退,未有不进而不退者,此二程至论。”
  “伏惟皇上以天子之尊,卓成天资,日进日新,知至而诚意,意诚而正心,心正而修身。根本已成,则终得天下平,明德得明,万民称亲,至善归焉。”
  朱厚熜很正常地说了一句:“谨受教。”
  然后就看向杨廷和:致良知被他塞在你家理学祖宗的观点里,你会怎么讲?
  提前问过严嵩和刘龙的朱厚熜听完后就发觉了王守仁这篇讲章的妙处。
  经筵虽然象征意义更大,但本质不就是教课吗?
  教的是天子。
  现在王守仁从鹅湖之会的一个原因入手,抖出来的可是终极命题:教人怎么格物致知的方法。
  这格物致知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修身,而修身的目的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
  朱熹说了从天子到庶人,都要修身。
  王守仁表示我的方法就是二程所说的日进日新,只不过我觉得要通过致良知来日进日新。
  每个人都听懂了:王守仁他可没提什么心啊性啊那些最常见的心学说辞哈。
  但他从朱子的观点开始,以二程的观点结束,现在反倒显得他才是理学的正宗。
  朱厚熜的评价是:这是准备用魔法打败魔法吗?
  目光聚焦到杨廷和身上,等主持经筵礼仪的官员请杨廷和开始之后,杨廷和平静地从讲案侧面走向正中。
  又是杨慎这个展书官为他父亲翻开了讲章,屏着呼吸期待父亲将王守仁辩得哑口无言。
  王守仁退到了一旁站好,肃然看着这个内阁首辅。
  已经走到了皇帝面前的他又将有何高论?
  第104章 既赢了又输了,浑身难受!
  “臣今日为陛下进讲‘养心莫善于寡欲’。”
  杨廷和一开口,很多人就愣了愣。
  这些人当然都是想起了皇宫里正在筹备的养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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