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群臣之中,总有一群胆量大不怕死的,便成群结伴去谨身殿上奏,表达一下对圣旨的抗议。
  皇帝陛下并未如以往一般暴怒,只淡淡让人通传了句:“朕修道这几月,焚香诵经,心静下来,算是明白了许多事,争了这几十年,年纪也大了,不想再与人争。太子是个好孩子,切莫因他有哑疾而不满。他代朝已久,此间的政绩你们也看到了。都回去吧,好好教导他,太子需要你们,大梁需要你们。”
  都讲到这个份上了,大臣们再死轴也不是办法。对自家陛下彻底绝望,又怏怏折原路返回。
  相较于这些萎靡不振的大臣,玉佑樘确实愈发意气飞扬起来。
  她先前因多方因素的禁锢,一直束手束脚。而今,因自己父皇的开恩铺路,她总算可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了。
  暮春时节,满庭飞花。
  玉佑樘拈去挡于睫上的一瓣花,端正衣冠,不急不缓步入奉天殿。
  她脊背挺直,朝服不见一丝皱褶,掩着扑至门口鲜红长毯一路朝前……
  左右两侧的大臣偷偷掀眼瞧她,入宫那日,谁会想到这样一个纤细的少年如今已能对最高的那张金色龙椅唾手可得……
  这小子运气太好,大臣们心头这般叹道,边一齐跪拜行礼,高呼三声千岁——
  玉佑樘撩摆坐定,拍了拍身边小太监,小太监忙念道:
  “太子殿下欲将润州粮仓迁址无锡,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此言一出,下方嘘声一片,这润州粮仓可是前朝留下的天下第一大仓,和都城建康挨得极近,百姓和皇家也用得好好的,突然迁址是作甚?
  众臣都觉得这个决定太过轻率,但看了看眸色愈发幽深的太子殿下,又想起这人今非昔比,地位可是快高到天,也不敢贸然上前反对,明哲保身才是王道。
  很快,有一人很快为他们出了头,这人身形稳重,直直迈出一步,直言道:“不可。”
  两个字,落地有声。
  众臣循声望去,心中感动到飙泪,首辅大人果然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啊!
  玉佑樘看向谢诩,反手用指背扣了下桌案。
  有官员上谏时,一下是让他接着说,两下是我不想听,二人配合日益默契,无需玉佑樘再作多余书写。
  于是小太监忙道:“谢大人请继续。”
  首辅大人近来一直强迫自己不可多看太子,所以只垂眼盯着玉笏一端,稳声道:
  “润州粮仓本就是天下第一仓,位于京城建康与名都广陵之间,一直以来造福吴越百姓,也为宫廷源源不断供给。兀自迁徙,劳民伤财,实不可取。”
  玉佑樘听完,略一思忖,提笔疾书。一旁的小太监也凑过去边瞅边读:
  “无锡为鱼米之乡。北倚长江,南濒太湖,东接苏州,西连兰陵,亦有运河从中穿过,交通便利之极。而且无锡注重开采矿业,何不借此机会将农务也一并提升上来……”玉佑樘听了听笔,又写道:
  “搬迁前期虽有劳民伤财之嫌,再过几年,却是会事半功倍。现今江南江北贫富差距过大,无锡位处长江中心腹地,可带动双方共利。”
  书完,玉佑樘搁笔,想同自己的谢先生对望一眼,最好能看到他眼中对自己的刮目相看之态。却不料这人始终淡着一张脸,就算她眼睛睁得再大,谢诩也未有一分被吸引过来,还是看向他处。
  玉佑樘又扣了下桌,太监赶紧道:“谢大人可还有其它意见?”
  “没有。”谢诩平静退下,不再做声,至始至终,也没抬头看过一眼太子。
  诶?众位大臣被首辅大人这番雷声大雨点小的作为给搞得一愣一愣的,要知道,我们谢大人平日在朝上讲起话来可是毫不退让刻薄之极秒杀一片的,今天怎么一下就被上头那个小毛孩……打败了?
  而他们并不知晓首辅大人的心中正窝火不已,此前,玉佑樘有自己的政见,均会提前写信告知,与他商量,听取他的意见。这一次,她不光未曾询问自己,还直接在朝堂上毫不留情将他驳了回去。
  谢诩早便准备了诸多理由,但玉佑樘那边刚开口反驳他的一瞬间,他只觉得什么都不愿再说了。
  是啊,她已经长大,也该让她有自己的思量,她的幕僚皆入翰林,可以接触的机会也愈来愈多,她一样也可以问那些人。至于他自己……之于这孩子,也愈发变得可有可无……
  谢诩轻微阖眼,强抑着心头那点复杂情绪。
  他也不知晓自己怎么了。
  =。。=
  下午,谢诩提前处理完全部公务,想起皇帝陛下指派给他的那项东宫职务安排,心头不由一阵烦闷,但是工作还是要做地,只好起身去了翰林院。
  翰林大学士见首辅大人大驾光临,忙恭迎而入。
  谢诩也是开门见山,直接道:“将翰林院各个官职的名册取来给我看看。”
  大学士估计他是为了东宫选职一事而来,忙屁颠颠取来名册,双手奉上,正打算隆重介绍一番新入的翰林连璧,却见太傅大人直接将名册翻至后几页才停手,而他目光所驻之处的那一页上头,正有自己本来打算介绍的那几人——
  修撰从六品 徐阶新科状元
  编修正七品 严正白新科探花
  编修正七品 沈宪国子监甲班保送
  然后他便听见首辅大人风轻云淡问:“徐阶人呢?”
  学士立马回道:“他呀,被太子殿下请去端本宫了。”
  话落,大学士似乎瞥见首辅大人搁于纸页上的细长手指一紧,又听见他问:“严正白?”
  学士:“和徐阶一同被请去了!”
  “那沈宪呢?”
  不知为何首辅大人声音愈发阴冷了起来,大学士立马暗自悲痛太子殿下怎么专挑这种时候把人都弄他那去,害的自己要得罪不远百里(?)特意赶来选人的首辅大人……
  这么想着,学士大人愈发心头颤颤,带出的语调也是颤颤:“他~~们~~仨~~是~~一~~起~~被~~叫~~去~~哒~~”
  啪——
  谢诩一下阖上名册的声音,力道极大,足以让学士的姓一瞬咯噔到嗓子眼。
  下一刻,可怜的小学士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谢大人的高大背影已从翰林院门口拐弯离去……
  谢诩出了院门,疾风一般走了几步,耳畔却意外捕捉到一个声音,隐隐约约能听见“太子殿下”之类的字眼。
  声音来自拐角墙后。
  他驻足站定,扫了眼,是两位年轻的少年,身着七品官袍,约莫是刚上任的翰林编修,无聊站在墙角八卦嚼舌根。
  但因内容事关玉佑樘,首辅大人还是小小地隐遁了身形,侧耳倾听。
  编修甲:“今日太子殿下又将那三人叫过去了,好羡慕啊。”
  编修乙:“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以为太子殿下真的是重视他们的才干?太傻了!我爹曾跟我讲过,太子殿下可能是个断袖,之前看上了教他的老师,也就是谢首辅谢大人。有段时间天天找他,朝堂上也万分听谢大人的话,不过貌似后来被谢大人回绝了,他也放弃骚扰谢大人。”
  编修甲:“哇,还有这么一段,难怪我总觉得太子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
  编修乙:“对啊,还不止呢。这次科举结束,宫里又来了一批像我们这样的年轻的男儿,状元和探花郎大殿上表现好,又长得好,明显吸引到太子殿下的注意了,所以频频叫他们去自己宫里。至于沈宪,好像在国子监的时候,就已经跟太子有一腿了。”
  编修甲:“噢,原来如此……不过,谢大人那么老,现在这几个年纪尚轻,太子前后的口味差别也太大了吧。”
  那么老……听到这里,谢诩额角小小抽了一下,又听编修乙说道:
  “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年轻的更有生命力,更好玩,更有体力,更能满足太子。先用完老货再用新货,才知道新货有多好不是吗?喜新厌旧,这道理谁都懂好罢。”
  这时,学士大人的喊叫声传了过来,“还有俩编修小子呢——不好好编史书,跑哪去野了?”
  两个少年忙互使了个眼色:赶紧的,大人叫了,快回去。
  两人走了几步,同时瞥见地上一物,不由怔住脚步——
  墙角一块砖石的一角,不知已经被谁硬生生掰下,丢在地上,粉身碎骨……
  =。。=
  东宫,庭中小亭。
  四位少年正席地而坐,几株青柳舒展枝条,依稀拢住他们的俊雅身姿,而柳絮也如纷雪一般,悬浮于空中,更将如斯画面衬得宛若梦境……
  一排宫女倾身于廊前,如痴如醉,只求能看得更多……
  托太子殿下的福,最近简直太快乐了。
  宫女们互相感激对望,继续倾身远眺,不愿错过任一一眼:
  人长得好看就是好,连打牌这般粗鄙的民间活动都如此赏心悦目!
  是了,玉佑樘近日常约徐严沈三人来宫中打牌,四人恰巧凑作一席,打得是自己当年从民间顺来的马吊牌。
  实际上,真正的目的并非为了玩乐,而是借着玩乐的幌子,商议政事。
  玉佑樘深知,近日宫中盛传她有龙阳之好,继首辅之后,又将魔爪伸向了几位新晋的年轻官员。
  咱们太子殿下最擅长什么,自然是最擅长利用万众瞩目的局势,从而掩人耳目,以不变应万变,私下进行一些对自己有利的活动。
  比如此刻,她与三位幕僚虽各自握着几张马吊于东西南北四面坐,但他们中央团团围着的,却是一张无锡的地图。
  徐阶将一张长形小牌刻意扔至地图某处:“臣觉得建在此处最佳,二十。”
  沈宪:“五万,下官也这般以为。”
  严正白拨开那长小牌,丢下自己指间一张:“不,臣对风水颇有研究,此处南面有一条很大的死湖,对粮仓的顺利运作会有影响。”
  “六索。”他又勾唇一笑,补充道。
  而后三人望向玉佑樘,她微微颔首,边展出自己的牌面,边倒了杯茶,蘸水就地写道,再来。而后将茶一饮而尽,地面字迹同时也被暖风干了个透。
  这时,一位小太监突然来报:“殿下,首辅大人造访。”
  玉佑樘与三人对望一眼,点头示意让他过来。徐阶顺势想将那图纸收起,却被太子一把压住手,而后讶然回看,玉佑樘小幅度摇头,无声做口型道:自己人。
  徐阶愣了一瞬,放回图纸,匆匆抽回手,但方才遗留于手背上的柔软触感却不知为何长久的留在了那里……
  此刻,站了一游廊围观的宫人们又一次亢奋起来。
  天呐,今天什么日子,连首辅大人也来了!
  这里有必要提及一下,首辅大人在宫女群体中具有极高的人气,一是因为宫廷中无与匹敌的身高,二是因为众臣中无与媲美的相貌,三是因其一直不成婚令广大群众遐想纷纷。四嘛……自然是因为,首辅大人身上的……那种如山巅薄雪一般遥不可及的高冷禁欲气息。
  人之初,性本贱。
  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想要,越是高冷禁欲越是想要扒光他衣裳(……)
  所以谢诩具备如此高度的关注度也是情理之中。
  谢诩顶着一路的炽热目光,被小太监带至亭中。
  见他来了,除去玉佑樘的其余三人均起身,谦卑地行下官之礼。
  谢诩不看他们任一一眼,只扫了眼地面的东西,是……无锡的地图,猛一抬眼去看玉佑樘,她并未起身,依旧赖坐在地上,她抿了口茶,将指间小盏放下,而后毫不畏惧地直视他。
  一瞬间,谢诩只觉得火快窜上头顶。
  她背着他跟这群人商讨粮仓迁址一事,被自己当场捉见,居然还无一丝一毫心虚之态……
  她到底把自己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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