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管你是什么种子

  率性堂内。
  两个儒生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一人表情平静,敛目不语。
  一人冷面冷眸。
  数十人或站或坐,默不作声。
  率性学堂中,落针可闻。
  赵戎其实早就预料到,今日的书艺课补课,八成会出些岔子。
  不是他会什么未卜先知,而是对于率性堂内的某些涌动暗流,早就有所察觉。
  其实任何事物的发生,都有它的内在规律,提前便会显露出蛛丝马迹,只要细心观察。
  这又是赵戎曾经正课没听,却记住了的老师课堂闲话。
  他与率性堂内大部分学子间的矛盾,其实很早就在积累了,起因是刚开始的小小偏见。
  然后这粒简单却复杂的心神芥子,却在大多数率性堂学子们心中,慢慢的生根发芽,茁长长大。
  虽然书艺课上,表面依旧风平浪静,只有某位‘吴’姓学子很有精神,时不时的跳来跳去,挑战他这位‘赵先生’的权威……
  但是赵戎知道,精神小伙吴佩良的背后,是一类学子。
  一类对他不满的学子。
  而且,矛盾…是越来越大了。
  这一点,赵戎是从两个学堂学子交上来的功课,所体现的整体态度上,看出来的。
  潜伏的矛盾,似乎只等某一日,集中演变为,一个程度未知的冲突。
  不过却不知会以何种形式展现。
  有趣啊,赵戎轻轻点头。
  他的余光之中,瞥见不少周围的率性堂学子,神色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而从来没有让赵戎失望过的吴佩良,更是没有让他失望,露出些蠢蠢欲动的姿态。
  赵戎嘴角轻扯。
  旋即,他不再关注这些,而是正眼端详着,台下这位突然闯入的司马独一。
  林麓书院内,地位非凡,甚至是可以视为作山长预备役的读书种子。
  面对他的眼神,司马独一眼皮抬了抬。
  只是,赵戎其实也没有想到,这次补课的岔子,会是突然出现的司马独一,会是因为李雪幼而起。
  不过想起刚刚司马独一询问时,周围学子们整齐划一、默契无比投来了目光。
  赵戎便也没有多少意外了。
  情理之中。
  早有预料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只是没有猜到这个过程……
  此刻。
  赵戎与司马独一,相隔十数米。
  二人对峙无言。
  空气愈发凝固。
  赵戎其实是想解释解释,他并没有对李姑娘做什么粗鲁无礼的事情。
  因为赵戎也不是老实接锅、吃哑巴亏的人。
  不过,年轻儒生转念一想。
  感觉司马独一刚刚的说法,好像也没错。
  确实是他让李姑娘小脸疲惫,手腕酸痛揉红,手指颤颤。
  是他干的,让李姑娘昨夜忙了一宿,小手片刻不停。
  赵戎目光坦荡的看着司马独一。
  就差把‘好吧你说的对’写在脸上了。
  司马独一冷眸看了会儿赵戎,忽开口,只是话语却让他有些意外。
  “你叫赵子瑜?”
  认识我?
  赵戎挑眉,不过瞬息万念后,确实没有想到二人会有什么交集。
  那就不是什么‘久仰’了,嗯,前面得加个‘李姑娘书艺课助教兼同窗’的前缀。
  赵戎余光瞧了眼司马独一身旁,小脸焦急的李雪幼。
  他点头,轻声道:“司马师兄,晨安。”
  司马独一缓缓点头,没有回应。
  值得注意的是,二人刚刚一番言语,都未行礼。
  有戏啊,吴佩良暗笑。
  然而,就在不少人期待着好戏上演,某人灰溜溜的败退之时,李雪幼突然起身,走到了赵戎与司马独一中间。
  她瘦弱的娇躯挡住了二人对视,忽不退让的视线。
  李雪幼把那只酸疼的小手背在身后,朝司马独一脆声道:
  “独一哥,赵兄是朱先生为我们安排的书艺课新助教,你误会了,他没有欺负我的,只是昨日布置了些功课,雪幼愚笨,写的有些吃力……”
  她转头看了眼赵戎,又开口,轻声细语。
  “今日虽然休沐,但是书艺课,我们学的不怎么好,所以赵兄特地抽出时间,给我们补课。所以独一哥,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司马独一的一双冷眸,倒映着身前的纤细女子,冷面不自觉的温柔了些。
  “真的?”
  “嗯嗯。”李雪幼仰头,看着他的眼眸,应声。
  司马独一点了点头。
  周围,吴佩良等旁观的学子们,面露些许失望之色。
  李雪幼轻轻松了口气。
  司马独一没有再去看赵戎,而是就像无事发生般。
  他低头看着李雪幼,嘴角牵出一个弧度,准备再开口,可是,却忽的有人出声。
  “司马独一师兄,在下刚刚已经宣布了正式上课,现在是学堂上课期间,你刚刚突然闯入也就算了,我不计较,可是现在,若是没有什么天大的事,请先离开率性堂,你与李姑娘有何闲话,可以课后再说。”
  男子话语条理清晰,声音清朗,回荡在大堂之内。
  话音落后,率性堂里的气氛骤然安静下来。
  司马独一刚要开口说的话,咽了回去,嘴角牵出的弧度缓缓放平,消失无踪,抬首。
  吴佩良等率性堂学子们,还未来得及收起失望的神色,便纷纷一愣,有些不敢相信的朝讲台方向看去。
  李雪幼杏目一睁,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蓦然回头,看向那人。
  只见,赵戎抄着袖子,身姿挺拔,静立在讲台靠近大门的一侧。
  他正表情平静的看着台下众人,迎接一道道投来的目光。
  眼神不起丝毫波澜。
  对于其他人,赵戎浓眉下的目光都是一扫而过,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个名响林麓的读书种子身上。
  司马独一敛着冷眸,纹丝不动的盯着赵戎。
  气氛重又回到了刚刚的剑拔弩张。
  李雪幼暗暗蹬脚,张嘴欲言,可是却已经有人抢先开口了。
  不是全场焦点的那两人,而是……吴佩良。
  很有精神。
  “司马师兄,让你见笑了。”
  吴佩良起身,叹息一声。
  “师兄先别生气,您是我们书院作为排面的读书种子,没必要为某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小事情动气,这反而会拉低您的档次。”
  司马独一依旧冷眸看着赵戎,没有说话。
  吴佩良朝他笑容真诚道:
  “再说了,师兄,这其实是我们率性堂的家事,某个人是真把自己当先生了。
  嗯,平时在我们面前这样,倒也无事,毕竟咱们墨池学馆的第一条戒律就是要尊师重道,即使是对小小助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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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咱们学堂这位新上任的赵先生,似乎有些忘乎所以了,以为区区助教的身份,也能对师兄您这样的读书种子管用,胡乱耍威风。”
  吴佩良瞥了眼正似笑非笑看着他的赵戎,暗暗咬牙,可是却笑容依旧。
  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哎……‘家丑’外扬,吴某和其他同窗们,很是愧疚。司马师兄不要再动气,与他一般见识了,嗯,鱼学长不管,那就让在下来管!”
  原本相貌有些阴柔的吴佩良,此刻昂首挺胸,背手身后,面色正气凛然。
  一直端手垂目的鱼怀瑾,忽道:“吴兄,慎言。”
  吴佩良摇了摇头。
  “鱼学长,你就是太循规蹈矩了,这样的正经板执是要不得的,什么人的话都听……他还真当他是先生了?这次直接冲撞师兄,为咱们率性堂惹事。”
  司马独一闻言,沉默了会儿。
  他移开目光,看了眼笑容灿烂的吴佩良,依旧沉默。
  不过吴佩良却是暗笑,知道是一种默许。
  他上前一步,越过了司马独一和李雪幼,站在了讲台前不远处,背着手,凝视赵戎。
  讲台上。
  赵戎刚刚饶有兴趣的欣赏了一番‘佩娘’的表演。
  此刻,面对再次出头的吴佩良。
  他的轻轻点头。
  看来,在一次次的斗争中,吴兄又成长了,刚刚竟然不是像以前那样直接出头,而是先若有所指的阴阳怪气一番,指桑骂槐。
  然后再从司马独一那儿得到应许,接过话语权。
  最后,就是如现在这样,站在台下,借司马独一这个地位超然的读书种子的势,与赵戎这个原先能压他的书艺课助教先生,直面硬刚。
  要让他颜面扫地。
  懂得借势,那就有两把刷子了。
  赵戎眼底泛起些赞叹之色。
  台下的吴佩良,一瞧见某人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喂喂喂,你这副欣赏我的表情是什么鬼?
  这种要让某一方下不了台的场合,你他娘的能严肃点吗?
  吴佩良冷哼一声。
  “赵先生是不是孤陋寡闻的不知道,司马师兄的身份?”
  赵戎想了想,“读书种子?还有吗,该不会这位师兄,还是指定的下一任山长了吧。”
  吴佩良张了张嘴,不过还是没去拍那马屁。
  “山长老人家还好的很呢,哪里要这么早定下后一任,你勿要胡说。”
  他斜了眼赵戎道:“那赵先生是不是神智不清的弄错了,你自己的身份。”
  赵戎闻言,面露思索色,想了想。
  “没有啊,在下现在是率性堂书艺课助教……”
  他嘀咕着,环视了一圈大堂内,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回到了吴佩良一本正经的脸上。
  “没有的,很明确。”
  赵戎摇了摇,有些无趣。
  “所以吴兄,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卖关子了,若还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那就别说了,赶紧回自己的小板凳上坐好,我要上课了。
  还有,那位司马独一师兄,也别站那了,赶紧出去吧,外面随便你站,但是在这墨池学馆的课堂上,管你是读书种子,还是什么种子,磁力种子都不行……
  咳,我的意思是说,就算书院山长在这儿,都不管用,更何况你们这些种子呢?在课堂上,先生最大。”
  赵戎吐字清晰,慢条斯理。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
  李雪幼怔怔的看着台上,那个表情从容,话语慢条斯理的‘赵先生’。
  在她这些时日的印象里,这人好像从来都没有急过。
  就算是面对课堂上的何种挑刺和胡闹,比如现在这样,他都依旧是这副儒雅平淡的模样。
  有些像齐老师和她爹了。
  李雪幼记得,以前她曾好奇问及他们。
  为什么遇到麻烦事和险境之时,还是这么风轻云淡,是不是假装的?
  齐老师说,不管是不是装的,你就算是棋盘上被屠大龙了,也要抬头笑脸夸对手干得漂亮,不准哭鼻子,没有为什么。
  而她爹则是笑着说,你不觉得遇见这些麻烦,很有意思吗,越麻烦越好,老夫是怕不够麻烦,不够尽兴。
  不过,李雪幼知道,对于家里某个喜欢穿紫衣的人,爹面对时,是会把这些话吃回去的……
  之前,李雪幼其实也是和那些同窗们想法差不多,以为这个新来的同窗代替朱先生授课后,带他们出去游玩,是在敷衍。
  可是自从收到那一份份批改下来的书艺课功课后,便慢慢不这样觉得了。
  赵戎写的那些长篇大论似的评语,虽然有时候言辞刻薄激烈,但是李雪幼都有认真去看。
  起初认认真真写的字,却被他一个一个的挑出来,挑三拣四的批评,甚至不留余地,把字鞭笞的体无完肤,饶是她的性子也很生气。
  想着下次再也不给他递毯子了。
  可是,当她憋着委屈,老老实实的照着他的意见指点去做时,却是感觉见识到了另一番天地。
  字原来还能那样写。
  还有,赵先生好细啊……连这些细微处都顾及到了。
  而且有时候,李雪幼看见批改后发下来的功课上,某人清逸飘洒的字迹,又是笔走龙蛇似的洋洋洒洒几数千字的评语后。
  都有些脸红,怀疑是不是被他特殊对待了。
  这些批改建议,都比她交上去的功课,字都多上不少了,又都是一笔一画的小楷写就,不是一挥而就让人有些难以辨识的草书。
  结果小姑娘跑去瞅了眼好友萧红鱼的功课,发现,原来大伙都是一样。
  甚至萧红鱼功课上的批句还更多了些,只是好友好像都没有细看,仅仅是瞧了眼功课分数和好评坏评就叹气的丢到一边了……
  李雪幼小脸更红了,轻啐一口。
  所以后来,她是相信这个有些细的赵先生,是真的认真在教他们的。
  于是李雪幼便也认真的去学,不管是课上还是课下的功课。
  渐渐的,功课上,他的朱笔批红也渐渐的字少了,甚至上一次功课上,还表扬了她几句。
  因此,昨夜的一千个‘永’字,李雪幼花了更大的精力去写。
  然后便是今日早晨的右手腕酸疼揉红,被独一哥误会,差点起冲突,给赵先生惹麻烦。
  不过现在这情况……
  率性学堂内。
  赵戎‘管你是什么种子’、‘先生最大’的平淡话音回荡。
  李雪幼蓦地回神,连忙朝司马独一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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