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0节

  三杨里反倒是入阁最晚的杨溥,因为没有亲身经历过姜星火在诏狱中讲课的那段时间,没经历过眼看着姜星火从一介阶下囚,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获得今天的成就,所以心理落差才没这么大,再加上杨溥为人谨慎,心态也比较平和,就没那么难以接受。
  可杨溥对于杨士奇的心态,也是能理解的。
  “那你有几分把握?”杨溥问道。
  杨士奇踌躇片刻,答道:“三分,我先去试试,若是这事成了,再与你们商议具体论点。”
  “可若是姜星火不同意呢?名单毕竟是他决定的。”
  “那我就入宫去寻陛下无论如何,我也得去试试。”
  见杨士奇已经决绝到这份上,杨荣和杨溥自然也不好阻拦,看着杨士奇前往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寻姜星火,也只能静待佳音了。
  说实话,就算是杨士奇被姜星火劈头盖脸骂一顿,或者干脆让人给打出来,杨荣和杨溥都不会有半点意外。
  但意外还是来了。
  没多久,杨士奇就回来了。
  手上的名单多了他的名字,姜星火亲笔签的,很工整的小楷。
  “怎么说的?”
  杨荣的面色有些古怪,咽了口唾沫。
  杨溥也是扭头凑了过来,眼神中带着些探寻。
  “莫不是姜星火以为你要去帮他?”
  杨士奇只是默然地摇了摇头,神情颇有些失魂落魄。
  他跌坐在值房的坐榻上,抓着毯子半晌没说话,差点给杨荣和杨溥吓到。
  杨荣走过来拍了拍杨士奇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胳膊,没看到有什么明显的伤痕,不像是被人揍了的样子.不过这种念头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国朝还是有体统和规矩的,再怎么不对付,也不至于真动手打人。
  “怎么了?莫非是骂你了?”
  “没有。”
  杨士奇这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说道:“他只说,你来了。”
  “我问此言何意,他说之前与荣国公打赌,赌我看了名单会来,今天日落前我来了,他很高兴,终究是有些心气,这一局才算是有意思。”
  此言一出,杨荣和杨溥相视一眼,皆是哑然。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自家心思都被人拿捏的死死的,说到底,也没跳出棋子的格局,就连上场也得棋手允了方才有机会。
  从心理上来讲,就已经被降维打击了。
  而姜星火这等气度,这等格局,也委实是让他们内心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情。
  可杨士奇毕竟是杨士奇,被打击的状态也就是片刻,旋即振作起来,对杨荣和杨溥说道。
  “来,今夜你们来我府上,既然给我这个机会,我就不信,真就一点破局的办法都没有。”
  第514章 破窗
  永乐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南京国子监。
  “来了来了!”
  孔庙里的论战,自然是不让闲杂人等围观的,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几位大龄留学生为了满足好奇心,也是寻了个办法。
  李杰、贺段志、胡汉苍、吕恭,直接凑钱贿赂了给国子监里给孔庙洒扫的,扮作仆役抱着笤帚顿在了隔壁院落的墙角,听起了墙角。
  “哎,你们几个别出声啊!”
  说话的是个穿着蓝衣棉袍的小书生,他身材微胖,圆滚滚的像颗皮球似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显然是个贪图热闹的主儿。
  这小胖子乃是国子监内“百晓生”似的存在,自是有门道的,今日四个留学生能来听墙角,也全赖他一力策划打通关节,这不,为了能听能看,还特意给墙扣了个缝出来。
  “都有谁来了?”
  哪怕是胡皇帝,也只知道他家那位太上皇受邀参加了,但也仅此而已了,其余受邀的还有谁,是一概不知道。
  昔日大虞皇帝,如今陪着几个蛮夷在这里顶风听墙角,本该是以前想都不会想的事情,此时放下身段开始放飞自我后,胡汉苍却感受到了别样的乐趣。
  有的人,他天生就不是当皇帝的料。
  胡汉苍自己也不想当皇帝,他很清楚,自己别说跟大哥比,就是跟正常人比,从小到大他都比不过,之所以能当上皇帝,只是因为他的母亲具有陈朝皇室血统。
  当了皇帝的胡汉苍也并不轻松,他更多地扮演的角色,是老父亲胡季牦的提线木偶。
  胡汉苍曾经想当个好皇帝,曾经想勇敢地担负起自己应有的责任,甚至在热血上头的时候,想要为自己的国家而殉葬。
  但是现在看来,人还是躺平一点好。
  对胡汉苍来说,不当皇帝以后,人生确实轻松多了。
  虽然流落异国他乡,但跟几个嘴上看不上的狐朋狗友天天傻乐呵,反倒比之前心安了许多。
  “嘘等我瞅瞅。”
  周围人都露出兴趣之色:“都谁啊?让你这么神秘兮兮?”
  小胖子倒也没吊人胃口,而是清了清嗓子,报菜名似地低声一连串道:“先进来的是咱们国子监的王司业(王允绳),胡祭酒(胡俨),濂学的月川先生(曹端),金华的师道先生(汪与立),还有内阁的杨士奇,还有另外一个人我不认识。”
  小胖子不认识的,自然是年前刚从关中过来,没怎么在南京城里露过脸的关学杨氏这一代的家主,杨敬诚。
  “你爹!伱爹来了!”
  胡汉苍黑着脸听着小胖子招呼。
  不过尴尬很快就过去了,小胖子继续道:“高太常也进来了,听说,今天还有位贵客.果然,孔公亲自来了!”
  听到连孔希路都被惊动了,众人顿时有些意外,要知道,上次“王霸古今义利”三辩,孔希路可都没公开露面,一直在诏狱里待着,如今出了诏狱更是好几个月没露面,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孔希路最近大半年第一次在公众场合亮相,意义自然非同寻常。
  “真的假的?不会又吹牛吧!这能把孔公请过来?”
  听到贺段志质疑他,小胖子哪还不晓得是激将法,直接让开缝隙,说道:“你自己看。”
  贺段志一看,还真是,上次他就遥遥见过孔希路一面,咂舌只道:“咱们国子监可没那么大面,上次是冲国师来的,这次保不齐也是冲国师来的。”
  “不是说两人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这话你也信?”
  小胖子不屑一顾,旋即又叹气道:“哎呀!可惜就这么一条缝,看的不过瘾啊。”
  接着就是姜星火、姚广孝、解缙、张宇初等人悉数亮相。
  跟之前“古今义利王霸”三辩不同,这次不是在成千上万人的大场合下进行的辩论,而是更类似于南宋时期金华学派吕祖谦做东,为了调和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之间的理论分歧,使两人的哲学观点“会归于一”而进行的鹅湖之会。
  鹅湖之会是中国哲学史上一次堪称典范的学术讨论会,首开书院会讲之先河。
  事实上这才是学术讨论的常态,少则几人十几人,多则几十人,坐在一块探讨辩题,而那种千人菜市口的环境,才是极端个例。
  国子监内孔庙正殿之前。
  今年四十三岁的胡俨头戴四方巾,一身儒袍,腰悬金带,依照古礼跪坐在蒲团上,正襟危坐。
  在其对面,是位青衣玉带的年轻男子,手持羽扇,仪态翩跹,颇有几分文人墨客的雅致,正是姜星火。
  在明朝,不是跟武侠小说里一样,年轻少侠动不动就能配玉带的,按老朱的规矩,王公及一品玉带、二品花犀带、三品金丝带、四品素金带、五品银钑花带,六品、七品素银带,八品、九品黑角带而在这种不穿官袍,却又很正式的场合,腰带就成了代表不同身份最好的标识。
  至于为什么二月不到要带个羽扇,别问,问就是拿来挡风的,怕老了得类风湿性关节炎。
  其余十一人,在胡俨和姜星火两侧,团坐成一圈,这也是鹅湖之会留下来的风雅规矩。
  一个金壶被端了上来,里面有几个团起来的纸条,上面写着今日的几个主要议题,也是经过《明报》的隔空论战以后,现在整个大明社会最为关心的这些问题。
  “胡祭酒,今日之会因你而起,国子监又是你的地盘,没有喧宾夺主的道理,议题上,你先选。”
  按品级和朝廷地位,荣国公姚广孝这位“黑衣宰相”,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所以,定规矩的话,就由姚广孝先来开口。
  “且慢。”
  就在这时,孔希路忽然一手挽袖,笑吟吟地抬手道:“一百二十九年前,朱熹与陆九渊聚于鹅湖,青史传之为佳话,今日四海之内大儒齐聚于此,又岂能无名?”
  在官场上,你可以不给孔希路面子,因为严格地来讲,南孔现在连衍圣公的名头都没有了,不再拥有超品官员的待遇,就是一介草民,知县理论上都可以无视孔希路。
  但在学术界,你要是不给孔希路面子,那就有很多人跟你过不去了。
  南孔本身就是孔子嫡传血脉,在儒家这里非常有份量,而南孔基于道德因素,连衍圣公这种泼天富贵都能让出去,这种行为所积攒下来的士林威望,在这件事情发生了不过三十年的今天,依旧是非常恐怖的。
  再加上南孔这一代宗主孔希路德才兼备,学识如渊似海,双重迭加下,自然是名望孚于海内,属于是行走的道德准则,圣人在人间的美好化身。
  因此,孔希路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了响应。
  “今日既然是在国子监,便叫太学之会吧,如何?”
  几人纷纷提议,而国子监司业王允绳这时候说道。
  国子监最早时期的原型是两汉时期的国家最高学府“太学”,以前是没有国子监这个东西的,到了杨坚篡周建立隋朝的时候,决定国子寺辖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隋文帝杨坚开皇十三年,国子寺不再隶属太常寺,成为独立的教育管理机构复名国子学,隋炀帝杨广大业三年,改称国子监,以后的朝代就在“国子监”和“太学”之间来回切换,国子监监生也经常被习惯性地叫成“太学生”。
  “可。”
  孔庙之会,国子之会,终究是不如太学之会好听的。
  而有了这么一茬子,整体的气氛也开始稍稍放松下来了。
  虽然辩论上的唇枪舌剑,危险程度丝毫不逊色于真刀真枪。
  但是比起刚开场那股紧张感,这样的放松却更容易使得人们保持平静和思考的状态。
  毕竟在这种环境之下,谁还有闲工夫去思考其他?最重要的就是表达自己的观点,同时保证自己尽量少犯错,而既然是学术讨论会,那就只需要将各自所认同的理念摆到台面上来争辩就足够了。
  所谓辩论,也并不是一定要跟吵架一样吵翻天,只要能让别人觉得,你坚持的是有理有据的就可以了。
  而跟刚才对会议命名的热烈讨论不同,到了金壶抓阄的时候,整个过程却显得安静无比,除开姜星火和姚广孝等寥寥数人外,其他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面前的纸团上面。
  孔希路抓的阄,他周围的每个人的神色上,似乎都略微带些激动和亢奋,毕竟今日的太学之会,是一定能载入史册的,因此甚至有人还有一些紧张,唯独孔希路,一脸茫然地拿着手中的纸条,左看右看,不解其意。
  因为这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破窗。”
  什么鬼啊?
  孔希路抓住纸条,似乎想要使劲揉捏,想把这张纸的含义从纸上给揉搓出来,不然他感觉浑身难受,就像是身上有蚂蚁在爬一样。
  他看了眼姜星火,终于理解了参加科举的考生到底有多恨从四书里“截字拼题”的考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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