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晴天鸟

  第二封信。
  神明,您好,离开您的国度已经两年了。
  现在我已经成为了人了,我代替了那个女孩和她的身份生活在我最喜欢的这片雨之国度,那座拥有着瓦顶和石板巷的城市。
  她的名字叫做晴天,在这样一片总是下雨的国度叫做晴天,感觉稍微有些奇怪。
  不过我听说叫兰多的人更多,毕竟兰多是鸟儿的意思,在这片大地上许多人都希望自己如同鸟儿一样长出翅膀。
  这样比起来,晴天还是要更特殊一些。
  而且神明您也喜欢晴天,我想您应该更喜欢这个名字一些。
  对了,顺便告诉您。
  我居住在侍奉您的瓦城奉神院里,但是您不住在这里,和您说的一模一样在人间这里有着大量您的仆人,不仅仅是瓦城,听说在其他的城市你的仆人更多,有着难以计数的人侍奉着您,呼唤您的名字赞颂您的伟大向您叩拜。
  但是请您再次原谅我的亵渎和冒犯,在这里成为您的仆人并不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想肯定是因为这里只有您的雕像,那些人也从来没有见过您,您估计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里。
  而她曾经就是奉神院里的一员,我当初以为这里是她的家,羡慕她拥有这样大的一座房子。
  后来我才知道,居住在奉神院的都是一群孤儿,还有就是那些大家族的寡妇、失去了继承权的孩子、被抛弃的人都会统统将他们塞到这里,说是在这里进行苦修,同时向您进行忏悔。
  他们将这里修建了一个高高的院墙围起来,让这里像是一个大监狱。
  天啊,我真的很不想用这样一个词汇,但是这里的确给了我这种感觉。
  刚来的时候,我每天都担心害怕。
  害怕有人发现我不是人,发现我不是她,但是最近已经不会这样了,似乎这里并没有人在意她是谁。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起床向您的石头雕像祈祷,然后打水、晒果子、磨面、劈柴,之后再向您的雕像祈祷,最后休息。
  虽然情况有些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够成为一个人,生活在人的城市里。
  我代替了她,我会扮演着她,努力地充满期待的在这个世界好好的活下去。
  以一个人的视角和身份。
  ……………………
  第三封信。
  写给伟大的神明赫尔法斯。
  或许您会觉得我烦,但是时隔一年之后我又给您写信了。
  我没有朋友,不知道该向谁诉说。
  当然,我不是将伟大的您当成朋友来倾诉,这种事情不是我可以做的,那您就当这是一场信徒的祈祷吧!
  最近我总是时常想起自己刚刚拥有人的智慧那种快乐时光,还有优哉游哉的行走在您的国度的画面,那个时候我无比渴望的想要成为一个人,想要像人一样体会到各种各样属于人材能够体会的东西,于是我匆匆忙忙地来到了人间。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不会再如同当初在神灵宅邸之中那样悠哉,也没有再像之前一样那样快乐地在细雨之中狂奔,我的表情越来越像当初的那个她。
  我当时很不明白为什么她都当了一个人了能这样的不快乐,她可是一个生来就拥有智慧的人,我无比渴望甚至是嫉妒的存在。
  但是最近我突然有些理解她了,人好像并不是只有快乐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今天。
  我提着水桶站在墙根下望着那墙外的天空。
  突然间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飞啊!”
  “你不是可以飞的么,为什么不飞出去?”
  我回过头,然后就看到了她。
  她的身影站在一棵杉木下,穿着朴素的长裙,一头如同瀑布一样的头发,静静地看着我。
  我刚想要说些什么,她的眼睛和口中突然流出了鲜血,然后逐渐染满了身体,就好像那一天摔在了石板路上的模样。
  她似乎愤怒极了,不断地朝着我怒吼。
  “你为什么不飞,飞得远远的,飞得高高的。”
  “你不是会飞吗?”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所有人都害怕的看着我,原来刚刚所有人都看不到她,他们只看到了我自己在不断地呐喊,就好像疯了一样。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幻象了,自从我代替了她以后,我就会时常感受到这种幻觉。
  而最近这种幻觉越来越频繁了,我时常分不清我到底是谁。
  我想或许是转职仪式开启的那一天我犹豫了,当时我来到了祇柱之下,但是却不知道该将哪一个名字刻在上面。
  兰多很不错,晴天也很好,我可以选择成为他们。
  他们都有名字和身份,不像我只是一个连名字和存在感都没有怪异。
  我想要成为晴天,因为她真的是我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她的模样是我最喜欢的,但是我又想起了您当初和我说就叫兰多吧,又觉得是不是应该将名字选为兰多。
  我犹豫了一下。
  只是那一下犹豫,我便失去了铭刻自己名字的机会。
  那祇柱一定是感受到了我的贪心和意志不坚定,我什么都想要,但是实际上又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如今,我就好像风雨之中飘荡的叶子,不知道该落向何处。
  神明,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她让我离开这里,但是只要飞出去,我就不是她了。
  我不想要当一个在天空和风雨之中飘摇的怪异,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模样和躯壳,我还想要一个属于人的身份和一切。
  离开了这里,哪里又有着我的归属之地呢?
  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就正坐在墙边的杉树下,不知道为什么,那扇我曾经看起来矮矮的墙壁,此刻变得高不可攀了起来。
  对了,向您说一件高兴的事情吧。
  最近,我发现自己预报天气非常准。
  我说什么时候起风就会起风。
  什么时候下雨,就会下雨。
  这种感应似乎刻在我的本能里,我每天都会看着天空预测天象的变化,这或许就是我在这里一个小小的乐趣了。
  可惜,这项能力在您那里用不上。
  因为您那里每天都是云光万里,永远是不变的寂静安宁。
  …………………………
  第四封信。
  神明赫尔法斯,我离开您的云海神邸已经过去了七年了。
  我离开了瓦城奉神院,并不是我鼓起勇气逃走了,而是因为我长大了。
  虽然我的模样永远定格在了刚刚见到她的那个时刻,但是在人的世界里看来,我的确长成一个大人了,人总是会长大的,于是便无法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
  我没有如她那般期待地带着她一起飞走,但是离开了奉神院之后的确要少看到了一些可怕的幻象,或许她的一部分已经和我融为一体,也有可能是不再那么责怪我了。
  现在,我用自己预测天气的能力活着,在瓦城当了一个天气占卜师。
  关于我会预知天气的传闻在城里面渐渐传开了,许多人都会到我这里来帮忙预测天气。
  什么时候会是一个明媚的晴天,什么时候会下绵绵细雨,什么时候会大雨倾盆。
  这样。
  他们便可以准备好什么时候出门,知道什么时候聚会,什么时候抢收或者让商队进行出行。
  神明啊!
  我长大了,也学会了思考很多事情。
  上一次,我向您写的信中说我没有朋友。
  您或许会疑惑,我在上一封信中不是说我已经和晴天成为朋友了吗?
  您或许会认为,因为我已经成为了晴天,所以我们就不算是朋友了。
  但是不是这样的。
  直到我成为了她以后才明白,我从来就不是她的朋友,她只是想要利用我的力量飞出这座城市,离开这里前往远方。
  但是我并不怪她,因为我如今就是她,我能够体会她的一切,她的难过和伤心,她的孤单和痛苦。
  我也明白。
  没有谁会和一个怪异当朋友。
  这段日子里,我还渐渐明白她当初为什么会跳下去了,我明明给了她选择和希望,却又将她重新推进了深渊。
  我终于明白,给予别人选择是一种责任,我如同玩笑一般给予了她选择和希望,却不明白这份责任的沉重,我将她的命运推向了另一方却不自知。
  最近,我时常会想起您之前对我说过的话。
  很久以前,我曾经向您索要过名字,但是您却并没有给我。
  我那个时候心里想,您为什么连个名字都不愿意给我呢,您是伟大的神明,拥有整个世界,却是如此地吝啬。
  因为我当时不明白,给予名字和选择是一件多么沉重的事情。
  甚至高过大山,沉过大海。
  哪怕作为神明的您,也知道命运是一件多么值得敬畏的事情,更知道不要轻易干扰别人的命运和选择。
  最后,您给了我自由。
  我不比神明您慷慨,我只是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我给了晴天她选择,却没有承担我给予选择的责任。
  我真的是太卑鄙了,甚至还占据了她的一切。
  或许这也是她一直以来以可怕的面目出现在我幻觉之中的原因,晴天她一定在诅咒着我,活在我的血液和身体里,跟随着我到永远。
  ……………………
  第五封信。
  神明赫尔法斯,再度向您致敬问好。
  其实现在每天我都会在您的神像前祷告,就像我以前觉得没有意义的奉神院的那些人一样,我当时觉得您明明不在那里为什么要向一座石像祷告呢。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有太多的话想要向您倾诉,但是却又不能够每件事情都写给您。
  因为您是如此地忙碌,哪怕您无法听到,只是向您的神像祷告我们也心满意足。
  请原谅我再度叨扰您,因为此时此刻我实在是太难过了。
  今天,我逃离了瓦城。
  我失去了所有,是如此地狼狈。
  晴天她家族的人来到瓦城发现我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家族里面有人发现了我不是她,因为我身上带有怪异的气息。
  我不得不离开离开瓦城,城里的人他们称呼我为怪物,包括许多曾经和我相熟的人,这让我伤心无比。
  他们朝着我怒骂,拿着武器驱赶追逐着我,所有人都恐惧我甚至想要杀死我。
  而就在昨天,我还是晴天的时候。
  他们每个人都对我笑脸相迎。
  我终于明白,我无论怎么样也无法真正地成为她。
  我离开的时候瓦城依旧下着雨,打湿了我的衣服和头发,雨湿哒哒的,以前我很喜欢这种感觉,会开心地任由雨水淋湿我自己,然后欢呼雀跃得如同一只鸟儿。
  而现在,我早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快乐地在雨中奔跑。
  我在雨中蹲在地上掩面哭泣,比当初的晴天还要哀伤,因为那个我曾经无比喜爱的雨天,我无法再度拥有了。
  这个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您。
  我怀念您那里窗户照射进来的暖暖阳光,怀念您那样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的样子。
  安静且祥和,无悲无喜。
  不论我是什么模样您都不在乎,我是美是丑,您都那样谦逊和善地看着我。
  您从来不在乎我究竟是一个怪异还是一个人,在您眼中我就是我,和名字无关,和身份无关。
  哪怕我曾经说出的话是那样无知且冒昧,甚至很多时候可以称得上是亵渎神灵之举,您也从来没有在意我的愚昧和冒犯,轻声细语地回答着我的那些天真的问题。
  我想念那窗户外面的万里云光。
  我突然,开始渴望起晴天。
  ………………
  第六封信。
  第十六个年头了,您还在那座云海山巅之上的神邸吗?
  我又离开了居住的城市,这已经是好几次了。
  我去过蜗之国,乘坐过那循环不休的蜗车。
  我去过茧之森,在那里学习过缝制衣服,现在我头上那件漂亮的头巾就是我亲手缝制的。
  我去过伞之国,找到了一把真正可以让我能够从天空飘落下来的伞,如果我当初有这把伞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带着她一起离开了呢?
  我们会不会成为真正的好朋友,她也不再怨恨我,而是和我成为最亲密无间的朋友与伙伴。
  应该不会吧,对于她来说我只是一个污秽的怪物。
  每一个地方我都不能呆太久,我一直没有长大,也没有老去,没有人认为我是一个人,关于我的传说也早已散布在了各个国度和城市。
  一个不老不死,占据着别人身体的怪物行走在这片大地上,能够容纳我的地方也渐渐稀少了。
  我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我只是想要做一个人,然而却是如此地艰难。
  或许,一个人的人生本身就是如此。
  ………………
  第七封信。
  神明,我今天又很好地完成了您的任务的一部分了。
  我找到了天空路径的另一部分力量,总算是可以不算叨扰地给你写信。
  今天下午。
  我看到了一只原始鸟飞跃在丛林之上,突然下起了雨,那原始鸟只能落在地上狼狈地走着。
  我看了它很久,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那样一直看着它,或许是觉得我们很像。
  最后,它竟然走到了我的面前,也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抚摸着它,它的身体竟然和我融为了一体,就好像我们本来就是一体一样。
  我掌握了生命的能量,变成了一只雪白色的鸟。
  我再也不用担心变成化为云雾升上天空后难以从天上下来,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飞着。
  我朝着天上飞去,盘旋在云海,天空于是也变得晴朗了起来。
  阳光从头顶上照射下来,落在我的翅膀和身上。
  我第一次感觉到。
  哪怕不做一个人,也同样如此快乐。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想要名字,想要人的身体,想要家乡,想要很多很多。
  但是我想要的是最开始的那一刻,您推开窗户。
  当那阳光从窗户照射在我身上的那一刻,便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我不需要什么人的身体,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名字,也早已有了心灵的归乡。
  窗户,光,烫烫的温暖。
  便是我的幸福。
  当然,您如果能坐在窗户边就更好了,您不用看我,只要静静地忙碌着就足够。
  …………………
  最后一封信。
  我飞过很多个地方,我甚至去了云之国度,这里流传着您曾经的故事。
  我看到的幻象越来越严重了,也越来也分不清我是谁了,有的时候会变成晴天的模样住在城市里,有的时候会变成鸟儿落在森林中,但是最近变成鸟儿的模样越来越多了。
  因为鸟儿的模样能让我感觉到更多的幸福,我觉得十分地安宁,尤其是翱翔在晴天下的时候。
  对了,我想要说些什么?
  我想起来了。
  伟大的神明啊,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如何选择,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如果能让我再选一次的话,您喜欢晴天,我便化为了一只晴天鸟。
  如果有一天您行走在人间,看到有一只白色的鸟儿盘旋在天空,为您驱散那头顶的阴云,那一定就是我了。
  这或许是我最后的一封信了,我想要。
  咦,我是谁呢?
  应该将名字写上啊!
  对了,我没有名字。
  我刚刚想要说些什么?
  快想起来,我怎么又忘了,晴天,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晴天是我的名字吗,不对,我是鸟,我是谁?
  我是晴天鸟。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感谢您。
  那个我回忆里高居于云海神邸之中的伟大神明啊,感谢您赐予了我智慧,感谢您赐予了我感受幸福的能力。
  最后的最后。
  感谢您。
  为我打开了窗户。
  让阳光照在我这个被人所厌恶诅咒,污秽且孤单的怪物身上。
  ——
  云海山巅之上。
  神灵的宅邸。
  赫尔法斯在诸神国度之中修建那部文明机器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不过他却并没有太多的自觉。
  赫尔法斯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随手推开窗户,让光照进屋子里面。
  他刚刚才看完了第一封信,没有想到寄给自己的有这么多。
  他如往常一般坐在椅子上,安静地一封一封看起了那些写给自己的信。
  而另一边。
  随着窗户被推开,云海上的神邸结界也随之打开,宣告着神祇归来。
  阳光穿透云海照射而下,落向人间。
  光芒如柱。
  人间,一声鸟的清脆叫声穿透云海,很快一道身影穿透层层云海而上,循着那高耸的悬崖峭壁抵达顶端。
  是一只白色的鸟儿。
  晴天的颜色。
  它一时犹豫没有在祇柱的上面铭刻上自己的名字,于是最后又渐渐陷入了智慧和生命二者之间的冲突混乱,最终遗忘了大部分东西。
  不过,它依旧记得这里。
  记得这里的万里云海,也记得这座云海上的神邸。
  它飞上那窗台,看向了坐在书桌前阅读着信的人。
  窗外万里云光,寂静安宁。(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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