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那人便怔了一下。
“是啊,那我走了!”他止住了哭声,也不擦把脸,站起来就要出去。
“喂喂,你等等!”艾西哭笑不得。什么啊,你就走。话又说回来,他真走了,也不见得是去自首,过两天没准还会来咨询中心,这样绕圈子也没意思。
男人站住了,愣愣地回头瞅着他。
“自首没关系,不过咱俩先聊聊。”话一出口,艾西又觉得自己很愚蠢。人家本来就是来找自己聊天的嘛,自己非要把人家赶走,人家要走吧,自己又不让,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嘛!
艾西这样想,不禁释然一笑:“好吧,老兄,你先坐着,跟我说说你老婆的事情。你怎么把她杀了?”
男人便很努力地回忆,两眼望着天花板用心去想。他忽然动了一下脖子,顺手抄起艾西递给他的水杯,嗖地一下,朝远处死命扔去。当啷啷,水杯砸到墙上,摔了个粉碎。
艾西纳闷这人抽什么风啊,有心刚要骂,没想到男人又站起来,一溜小跑来到墙边,站稳之后,脑袋嗖地向后一仰,撞了墙,然后慢吞吞地蹲了下来,最后无力倒地。
莫非……艾西刚想说什么,秘书这时候推门而入:“老板,没出事吧?”
“没事没事,呵呵。”艾西立刻轰她出去,“啥事没有,好着呢。我们在玩角色扮演。”
随后他扶起墙边的男人:“老兄啊,你是说,你扔了一个杯子,砸到了你老婆的脑袋,随后她的头部又撞了墙,死了,是吗?”
男人用力地点头,还用力握住他的手上下摇动,那意思仿佛在说:“谢谢你啊,总算有人相信我了。”
其实艾西什么都没信,他只是觉得如此直观的妄想表现十分罕见,因此提起了百倍的精神:“老兄啊,你杀了你老婆,那她的尸体现在在哪儿呢?”
“……”男人很迷茫。
看来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了:“那好吧,没关系,咱们慢慢来。你为什么要用杯子扔她呢?”
“因为我很生气。”
“嗯嗯,生气是为什么呢?”
“……”
心理治疗中有个最基础的技术,叫作沉默,同时这也是最难的技术。
也许有人会奇怪:沉默有什么难的呀?不就是闭嘴吗!话诚然是这么说的,不过您见过有多少人能在一对一的关系中,保持长时间的沉默?人本主义大师卡尔·罗杰斯曾在一次面对少言寡语的精神病患者时,保持了十八分钟的沉默。
单纯的闭嘴很简单,咨询关系中的闭嘴就很难。在短短的一小时之内,作为咨询师,你必须挖掘出一些东西来。要是每次都用沉默来应付,那就很像个骗子,而不是心理工作者了。
不过这一次,艾西用到了沉默。
三分钟过去了,两人一句话没说。
客户总算开了口:“呃……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当时我很生气。”
也许他是真的记不起来了,大脑把这段记忆屏蔽了,又或者在他的杀妻妄想里根本没设计这一段。
“好吧。”艾西笑笑,依然亲切地称他为老兄,“那么在你扔出杯子砸到老婆之后,还生气吗?”
“是的,我还生气。”
“然后呢?”
“然后?什么意思?她死了。”
“不,我是说,你不会到现在还在生气吧?”
“哦,我懂你的意思了。”客户为自己能理解而感到很开心,艾西心想要不要奖给他一块糖,“我明白了。我当时很生气,扔出杯子之后,我还是很生气。可是我发现她倒下去之后就不动了,这时候我就不生气了。我站起来想过去看看,走得太快了,被茶几绊倒了,磕得很疼啊,你瞧。”男人撩起裤管,露出小腿上的一处伤痕,看起来经年历久了。
居然磕得这么厉害,可见他当时撞在茶几上的力道有多猛了。等一下,既然这伤痕还在,那么能不能说明他所说的都是事实呢?还是说,磕破自己是现实,但是与杀妻妄想混为一谈了?
男人不管他,继续说:“我摔倒了,揉揉腿,好疼啊。不过这时候我想起老婆来,就爬着过去看她。我摸摸她的脖子,脉搏已经不跳了,她死了。我就不生气了。我觉得很后悔,请您帮帮我。”
“这事发生多久了?”
“嗯……”又是一阵费力的思索,“不知道,好久了吧。”
“你看看自己腿上的伤痕,你觉得这伤痕有多久了?”
“一年吧,也许还不止?”
“是啊,如果你在一年前杀死了妻子,为什么现在才来寻求帮助呢?”
“呃……因为我最近才想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想起来的?”
“呃……没什么,我就是忽然想起来的。”
“你做什么工作的?”
“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
“真不记得了!”他突然加重了语气,似乎对艾西的怀疑感到很不满。
“嗯,那好吧。刚才你说,杀妻之后你不生气了,你感到后悔。随后呢,你把妻子的尸体弄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呃,不着急,你可以慢慢回忆。想想看,你妻子的尸体不会凭空消失,她当然也不会还待在家里,不然邻居都会找上门来的,所以你一定是把尸体处理掉了。问题是,你是怎么处理的呢?”
“我记不起来了。”
“那好。”艾西重重地舒了口气,“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反过来想一下,你不记得处理过尸体,也许尸体根本就不存在,如果没有尸体,那么杀妻也就不可能,所以……”
所以什么呢?艾西没说完,那人就暴躁地跳起来:“我杀了我的妻子,我杀了!”
哦!
“好好,你杀了,请你坐下吧。”
艾西陷入了沉默。这倒不是在使用技术,而是他当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这一次的沉默,八成打破了卡尔·罗杰斯的纪录。
最后两人不得不达成了一项协议:既然没有任何证据、任何人可以证明他真的杀妻,那么我们保留这可能是妄想的概率。为了一宗莫须有的罪名去坐牢也不现实。于是,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艾西将帮助他不断寻找失去的记忆,直到找到或确认为妄想为止。
送那男人出门的时候,艾西才问:“老哥,你登记时的姓名叫方茗,这是你的真名吗?”
“是的。”
“那好,方茗,下周日的同一时间,你能来找我吗?”
“能!”
“如果你想到了什么,希望你也来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
“好的!”
从那以后,直到现在的几个月里,艾西尝试了各种办法,都没能成功地帮方茗找回失去的记忆。
在对他进行催眠的时候,艾西发现了一个很令人惊奇的状况:即使是在潜意识里,方茗的记忆中也保存着杀妻这部分情节。可是,潜意识里的东西也和意识里的差不多,没头没尾的,这就更给他杀妻的案例蒙上了一层阴影。
方茗说他每周都会来,他基本上也是这样做的,只是偶尔缺勤。他的咨询费用也是按正常途径交上来的,只不过是用现金。
对于这个有着女孩名字、男子汉外表的奇特客户,艾西有着很多猜想。他认为他家境不错,从事着体面的工作,工作有正常的休息日。不管是不是杀死了老婆,他都应该是结过婚的,但他不戴戒指。这不足为奇,中国多数已婚人士都不戴戒指。当然这些只是猜测。由于心理中心和精神病院不同,这里不需要档案,甚至连方茗是不是真名,艾西都不知道。
当所有办法都尝试过之后,方茗的记忆依然未能唤醒,艾西也不由得有些气馁。这倒不是说他对这案例已经没有兴趣了,而是他感到力不从心。假如永远治不好他,那为什么还要浪费人家的钱呢?!艾西是个精明的商人,也是个有原则的商人,骗客户的钱这种事,他是做不来的。
本来艾西的自信已经快消失殆尽了,但今天,他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为什么呢?
就因为昨天晚上麦涛对他说起的那件事。
三年前的案子,最后一名受害少女名叫方晓晓。方晓晓并没有被杀,只是失踪而已。但是,她失踪不久后,她母亲也失踪了。
方茗和方晓晓同姓,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一个在三年前失踪的时候十五岁,两人差了二十五六岁,这是个可能的生育时限。
方茗宣布杀妻,且至少是一年多以前;方晓晓的母亲失踪,是在两年半以前。
方茗莫名其妙地生老婆的气,用玻璃杯砸到老婆头上致死;方晓晓的母亲赶往公司,直接导致了女儿的失踪。
……
这两起事件为什么有着如此奇异的联系呢?
当然,艾西不敢断言,也就没将这事告诉麦涛。
最重要的,其实还有一个理由。艾西精于算计,属于无利不起早的那种类型。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件事将带给他巨大的声望。作为心理中心的核心人物,他已经慢慢红起来了,但是这些还不够。开这家中心需要庞大的运营成本,他得让它更加红火,把它做成中国最大的心理连锁产业,这就需要更多的名望。作为心理中心的灵魂人物,他需要被光环萦绕。
眼下都不需要他自己去创造有利条件,机会已经接连敲响了他的大门。当然,机会往往也意味着陷阱,他需要小心行事……
3
神秘的客户方茗没有来,周日的上午,麦涛却来了。
这让艾西深感意外。他不是应该在今天上午就去警察局当顾问了吗,怎么有工夫来找我聊天?
这一次,不仅是麦涛来了,身后还跟着个警察,警察押着一个年轻人。
艾西一看到年轻人,又是一惊。哟!这不是前天在我的咨询中心绑架前台小姐的人吗,怎么给带回我这里来了?
艾西一头雾水,刚想说话,麦涛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久仰大名啊,艾先生!”
哎?这是演的哪一出?艾西不傻,赶紧也跟着装蒜:“哦哦,您好,您是……”
“我叫麦涛,现在是警察局的顾问。”
“哦,麦先生,您好您好。请,里面请。”
麦涛对跟随的警员说了句话,自己先跟着艾西进了办公室。
“艾兄,我给你送单生意来了。”麦涛关好门,说道。
“哦,这是怎么回事啊?”
“呵呵,警方想跟您合作,请您帮忙鉴定这个年轻人是否精神不正常。”
“哦?警方为什么要找我?我只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
“呵呵,这倒也是我一手促成的。艾兄对我帮助很大,也算是礼尚往来。”
“愿闻其详。”艾西赶紧让麦涛坐下。
……
几个小时以前,回到警察局做顾问的麦涛遇见了两宗大案和一宗小案。大案呢,自然是少女杀手卷土重来一事,现在陈真佳子一案升级,也算作大案了。小案指的是前天发生在心理中心的劫持人质案。虽然说劫持这种事属于情节恶劣的案件,但既没闹出人命,又不能确定犯人的精神状况,所以警方也不便从重发落。
最主要的是,受害人一方——心理咨询中心并没有提起控诉,警方手边又有两宗大案亟待解决,就把这事搁下了。
搁下归搁下,可也不能不走法律程序,就把这小子永远拘留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