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62节

  吕坚陷入沉默。
  他低头看向车栏,不知何时飞来一只瓢虫,栖息在木上,颜色艳丽,一根指头就能碾碎。
  “晋庞然大物,公子齐得晋侯相助,信平君无半分胜算。宋不能易君,便会如此虫,任人碾压,旦夕将灭。”
  想通这一切,吕坚心头愈沉。他举目眺望前方,望见再次前行的国君伞车,对吕奔道:“父亲,会盟结束之日,我即刻动身归国。”
  “善。”
  父子俩结束谈话,车奴挥动缰绳,马车加速前行。
  上千人的车队声势浩大,途中陆续有乡邑村人赶来,发生在肃州城外的一幕不断重现,使得国君新法遍及乡里。
  随着众人口口相传,军功分田、军功爵等新法深入人心。凡是林珩车驾过处,几乎无一人不知。
  不提壮年男女,连半大的孩童都双眼发亮,挥舞着树枝和木条比拼力气,盼望有朝一日能被征入新军,上战场杀敌斩功。
  这一场景始料未及,连雍楹和费毅都心生诧异。
  “君上莫非早有预料?”
  “或许。”
  走一步观百步,多智近妖。
  于晋而言是福,满朝氏族却是如履薄冰。
  傍晚时分,君驾驻跸一座小城外,军仆和奴隶迅速搭建营地。
  营盘四周竖起栅栏,大大小小的帐篷星罗棋布。
  篝火燃起,火光攀升跳跃,烟气向四周弥漫,很快被风吹散。
  烹煮食物的鼎设在帐前,鼎下点燃柴火,清水注入鼎内,半晌后冒出气泡。庖宰羊拆鹿,大块的肉投入鼎内,加入盐和几种香料,不多时翻滚出香味。
  一辆牛车停在营地前,县大夫和主簿先后下车,依礼入营参见国君。
  甲士查验过两人身份,由侍人引其穿过营地,恭敬等候在大帐前。
  营地内人来人往,略显得嘈杂。
  林珩帐外有甲士驻守,往来人员放轻脚步,无一人大声喧哗,一切井然有序。
  等候不到一刻钟,一名侍人掀帘走出,对两人道:“君上召见。”
  县大夫和主簿立时精神一振,迅速整理冠帽,检查衣带鞋履。确认没有任何不妥,方才迈步走入大帐。
  帐内火光通明。
  光滑的圆木撑起帐顶,乌沉的兽皮铺设地面。
  圆木上镶嵌铜座,插入牛油火把。地上摆设铜灯,每盏都有半人高,形似树干,顶端延伸出三五铜枝,铜枝末端托起灯盘,盘中注满灯油。灯芯点亮,烟气流入灯身,只余火光耀眼。
  一面屏风落地摆放,屏风前是一张长案,玄服玉冠的国君坐在案后,面前摆有一只茶盏,还有两盘糕点。
  林珩换下衮服冕冠,少去旒珠遮挡,灯下的面容愈显清俊。
  他嘴角轻勾,眸底含笑,丝毫不见传言中的暴虐,观之温和沉静,恰似芝兰玉树,丰标不凡。
  县大夫和主簿不敢多看,小心收回目光,叠手俯身下拜,同声道:“参见君上。”
  “起。”
  “谢君上。”
  两人再拜后起身,在林珩下首落座,样子毕恭毕敬,透出几分拘谨。
  侍人送上茶汤,两人捧在手里,感受到合适的温度,各自饮下一口,消去些许紧张。
  将二人的表现收入眼底,林珩从案旁拿起一卷竹简,上面盖有县大夫的印章,半月前送抵肃州城。
  “我观奏疏,知登城新增乡邑十余,人口何来?”林珩问道。
  “回君上,多为山林野人,知君上恩旨投奔。乡邑取废弃民舍,推倒后重建。遵君上旨意垦荒,现已开田上百亩,得粮便能活人。”县大夫如实回禀,没有任何隐瞒。
  林珩点点头,指尖擦过竹简上的文字,道:“我有一妹,数月前开府,暂无封地。我意划登城为其食邑,尔等以为如何?”
  县大夫和主簿愕然抬头,表情一般无二,都是满脸惊讶。
  他们惊讶的不是女公子开府,也不是划登城为食邑,而是君上竟会询问他二人意见。
  宗室就封何曾有此先例?
  简直闻所未闻。
  “君上,仆不解。”县大夫首次直视林珩,问出心中疑惑。
  “寡人一路行来,军功爵传遍乡邑,尔等应有所耳闻。”林珩看向县大夫,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提到新法。
  “仆确有耳闻。”
  “晋立国时定袭爵之法,氏族享世卿世禄,代代相承。寡人欲破旧法,战功授爵。且破封地旧制,宗室、氏族、国人及庶人凭战功得爵。爵有禄米、金绢及奴仆。高爵得食邑,享地中谷粮、过路商税,然无征发青壮之权。”
  依照立国时的法令,宗室和氏族在封地内拥有生杀大权,收税、调兵皆可行,国君不能问。此无异于国中之国。
  林珩决意变法,以军功爵取代世卿世禄。
  战功袭爵为表,改食邑为里,双管齐下,大刀阔斧。
  国太夫人告诫他不应操之过急,以免令氏族逆反。林珩认真衡量,决定先从新封着手,由宗室开始。即便有氏族看出端倪,也无立场反对。
  听出话中含义,县大夫和主簿神情凝重,都没有作声。
  两人出身氏族,但为旁系血脉,如陶荣一般,并不受家族重视。若无林珩横空出世,他们注定在登城蹉跎岁月,一身才干就此埋没。
  前时肃州来人宣布政令,两人左思右想,认为机会来临。
  “陶荣和壬章能得重用,你我为何不能?”
  怀揣此种念头,两人兢兢业业做出成绩,果然引来国君看重。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飞黄腾达近在咫尺,临门一脚却是要与家族对立,甚至正面为敌。
  该如何取舍?
  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需知落子无悔,一言出口断不能更改。
  看出两人的挣扎,林珩没有心急,端起茶盏轻嗅茶香,耐心十足。
  机会他已经给出,能否抓住端看个人。
  抓住了,就是日后股肱。抓不住,登城就要有新的县大夫和主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帐内悄然无声。
  一道风刮过帐外,短暂掀起帐帘,卷动跳跃的火光,焰心处发出爆响。
  响声惊动县大夫和主簿,两人如梦初醒,看向上首的林珩,捕捉到同之前一般无二的笑痕,刹那间明白自己该如何选择。
  不想再空耗岁月,一身抱负无法施展,必然要有所取舍。
  两人共事多年,此时不需要对话,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猜出对方所思所想。
  心中做出决断,两人叠手下拜,异口同声道:“仆侍君,谨遵旨意,惟命是听。”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炷香的时间,县大夫和主簿退出大帐。
  同来时的紧张不同,两人面色微红,神色透出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手中各捧着一只木盒,巴掌大小,金箔包裹四角,里面装有林珩赏赐的印章和铜牌。
  “女公子乐开府,明岁就封。”
  回想林珩所言,两人相顾一眼,知晓大营内人多眼杂,默契地闭紧嘴巴。
  “先回城,稍后再议。”
  县大夫脚步飞快,主簿也是健步如飞,引路的侍人反而被甩在身后。一路小跑追上去,侍人心中充满疑惑,看向他们的眼神很是怪异。
  两人一门心思离营,只为尽快回城。
  奈何天不遂人愿,途经一座氏族营帐,帐帘忽然掀起,长袍高冠的赖白走出帐篷,背对火光而立,唤住脚步匆匆的县大夫。
  “赖颀,慢行一步。”
  若是旁人,县大夫可以装傻充愣,装作没听见。
  赖白则不然。
  身为赖氏旁支血脉,家主出面,他不能视若无睹。
  至少现下不能。
  “家主。”赖颀暗暗皱眉,转身时变换表情,压下不情愿,口出问候叠手施礼。
  县大夫中途停步,主簿也不好独自离开,出于礼节,在赖颀身后向赖白拱手。
  赖白两步走上前,亲自扶起县大夫,没让他继续弯腰。侧头向主簿颔首,态度亲和,使人如沐春风。
  “我随扈君上,不想在此地见君。数年未见,不如入帐一叙?”赖白把住赖颀的手臂,笑着邀请对方进入营帐。
  “家主见谅,颀实有要事,需尽快赶回城中,不能在营内久留。”看出赖白的用意,赖颀攥紧木盒,无论如何不能留下。若是不小心引来国君误会,之前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哦?”赖白不置可否,笑容不曾改变,声音略有些低沉。
  察觉到对方的不悦,赖颀咬了咬牙,索性扛到底,硬着头皮说道:“登城新增乡邑,山林野人迁入数百。之前连日大雨,犬戎蠢蠢欲动。为防其混入,需谨慎防范日夜盘查。吾为登城守,肩负重责,不能久在外。”
  赖颀言之凿凿,并非全是托词。
  赖白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目光落在他身上,眼底充满审视:“有犬戎潜入?”
  “多名商人送回情报,暂无抓获。如此才需严加防范。”顶住压力,赖颀回答得滴水不漏。
  事关犬戎和城防,他着急离开合情合理。
  赖白没有继续阻拦。
  “既如此,有暇再叙。”
  “谢家主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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