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科举] 第70节

  但孙夫子知晓,他的弟子那般学识与勤勉,是绝无可能被埋没的。
  这并非骄傲,也并非高看,这状元郎的荣光,他的弟子绝对当得!
  ……
  柳府中足足热闹了几日,柳贺三元及第之事所带来的影响才渐渐淡了下来,然而纪娘子与杨尧平静的生活也逐渐被打破。
  婆媳二人都得了诰命,镇江府城中的官绅家族自然要下帖与二人往来,纪娘子初时还觉得新鲜,时间久了她便着实不习惯那些奢靡的环境,之后去得渐渐便少了。
  等施允与纪文选回了镇江府,又给两人捎来柳贺写的信,纪娘子便与杨尧商量着去京城的日期。
  纪娘子其实是不太乐意动的,她在府城中住了没几年,才算稍稍熟悉了府城中的环境,不过柳贺一向是她行动力的最大来源,既然柳贺希望她去京里住,纪娘子倒也愿意忍受旅途的艰辛。
  其实她一个人住在府城倒也不是不行,三婶一家眼下也住到了城里,三叔不在家的话,她可以过来和纪娘子作个伴。
  纪娘子纠结的是两件事,一是柳贺与杨尧算是新婚夫妻,柳贺刚到京城,诸事都不熟悉,又要买房又要搬家,还有官场上的人情走动,若是心思要在她身上多放,纪娘子担心儿子会累。
  也要让小夫妻两个多培养培养感情。
  但纪娘子又想,杨尧若是进了京,留她一个人在镇江府的话,会不会有人说状元郎苛待寡母?
  纠结了好几日之后,纪娘子最终下定决心,进京。
  杨尧一人去京里,她也不太放心,虽说杨家老两口必定也会替杨尧准备好,但纪娘子还是想去搭把手,毕竟她还没有老朽到动都不能动的程度。
  “也不知贺哥儿如今在京里如何了?”纪娘子感慨道,“自打他读书开始,我们便一直在搬家,先从村里搬进登贤坊,又搬到清风桥,如今又要搬到京里去。”
  “娘嘴上抱怨,心里并不觉得苦累。”杨尧道,”相公在信里说,他先在京中将房子定下来,等我们过去再收拾收拾便可以住了,他如今还住在会馆里。”
  “他说起来会收拾,其实也是毛手毛脚的。”
  杨尧写了一封信,告知柳贺她与纪娘子上京的日期,之后两人便在家中收拾准备,上京不像柳贺当年搬到府城中时那样,纪娘子把能带的都带了过来,婆媳二人这次只准备了要紧的事物,银两带得齐全了,毕竟京中物价高,柳贺初入官场,开销恐怕也不会太小。
  柳贺进京时只带了备考的费用,路费和住宿费,还有为考中预备的各式花销,他也没料到自己不仅一考就考中了,还中了状元,开销自然比他预想中要大得多。
  好在银两是杨尧替他准备的,柳贺应付完各种开销还有不少,但想买房则要差一些,于是柳贺找施允和纪文选借了一部分,在信中央妻子将他的借款还给二人。
  京城物价虽贵,却没有柳贺想象中那么夸张,主要是成婚之后柳贺确实变有钱了一些,看房时眼光自然也变高了。
  第94章 修书
  这个时节,京城春风和煦,和会试前寒冬的凄凉相比,眼下的京城才适宜人居住。
  恩荣宴和传胪大典结束后,新科进士身上的新人光环逐渐淡去,其余进士先去各部观政三月,而柳贺、张元忭与邓以赞三人则领了各自的牙牌与官袍,前往翰林院报道。
  牙牌即大明官员的身份证,官员出入宫廷,宫廷门卫只认牌不认人,柳贺是从六品修撰,他的牙牌为“文”字号,牙牌定制乃明太/祖时所定,文官用“文”字,武官用“武”字,公侯伯用“勋”字,牙牌正面为“翰林院修撰”,背面“朝参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与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皇宫大内规矩森严,便是首辅也不能破例。
  柳贺的官服打的是鹭鸶的补子,旁人一看便知他是六品官,张元忭和邓以赞则是鸂鶒补子,三人领了官服与牙牌,从今日起便是大明这架战车上的一枚螺丝钉了。
  俗话说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翰林院衙门原先在文渊阁,之后迁出,但即便如此,翰林院衙门距离皇城及六部衙门都并不远,在京城众衙门中,也是相当独特的存在了。
  翰林院初设时候员额便不少,比之六部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的架构更复杂一些,而翰林院又可选进士为庶吉士,员额便进一步扩大。
  柳贺三人初入翰林院,便由他的翰林前辈罗万化引着三人,介绍起翰林院中诸事。
  翰林院设于吴时,初置之时,翰林学士陶安、宋濂皆“知制诰、兼修国史”,而至今日,翰林院主要有制诰、史册、文翰之事,职位颇为重要,柳贺作为修撰,与编修及检讨的职责是一样的:修史。
  所以说,翰林们在成为宰相之前总要过一段清苦的日子,即便柳贺为状元,却不能像戏文里那样代天子出巡,怒斩贪官脚踢恶霸,王霸之气尽显,他也只能在翰林院小小一厅里修一修史书。
  这就是学生党和社畜对工作理解的偏差。
  柳贺如今的办公室就在翰林院史馆之中,他到时,史馆中已为他留有一个空位,就在罗万化与陈栋二人的座位旁边,三张桌子连着拼起来,半点不见京官的气派。
  柳贺当年考县试时,黎县令的架势比这可要大上太多了,但要为官,进士们宁愿在京中衙门拥有一张小桌,也好过外放一任诸侯。
  罗万化领着柳贺与同僚们见了一面,翰林史官大多是他会试中的同考官,有不少已在恩荣宴上见过了,和其他衙门的官员比起来,翰林官最显著的特点便是年轻,但柳贺可以称得上是极为年轻,他是南方人,相貌本就偏清秀,往那边一站倒好似刚刚参加完乡试的书生,而非已取得了进士功名。
  柳贺的同僚们多在修史,修的倒不是《大明会典》这样的大部头,柳贺粗略一观,都是一些心思所费颇多的史书,修书时,这些翰林左右会抱怨两声,或是拖拖拉拉才开工,与柳贺想象中的清贵形象截然不同。
  罗万化道:“泽远你初至翰林院,要耐住性子,修书虽然枯燥,时日久了倒也能觅得一二乐趣。”
  柳贺点头:“一甫兄,在下明白的。”
  其实这就是落差感的问题。
  从光鲜亮丽的文魁沦落到灰头土脸在这里修史,其中的落差可想而知,旁人只瞧得见翰林院前途远大,但前途远大的前提是熬得过去。
  多少才华横溢之辈没能熬住翰林院的风霜,出师未捷身先死,能当上宰相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先活着。
  柳贺又与拜见了丁士美、诸大绶两位学士,加上刚刚见的罗万化,还有正任左春坊左中允,同时任翰林院编修的申时行,加上首辅李春芳,平日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状元,柳贺已经见了数位。
  所以柳贺心中自不会有任何不满,别的状元能熬,他当然也能熬。
  丁士美与诸大绶两人也提醒过他,要他克谨克检,认真工作,这和罗万化的提醒如出一辙。
  柳贺很理解,他虽为状元,却是大明朝第二位连中三元者,便是被一群状元围着,他这个状元含金量也是高一些的,加之柳贺中状元时年岁尚轻,翰林院主官便忧心他心高气傲。
  若是做事不严谨专注,又不能与同僚和睦相处,便是才学再高,翰林院诸位同僚也难以真正接纳他。
  ……
  柳贺便这么安安稳稳在翰林院中待了下来。
  翰林院史官眼下最重要的工作便是修《世宗实录》,按明代体制,嗣君登极后,即钦定监修、正副总裁及纂修诸臣,编辑先朝《实录》。
  隆庆帝即位后,即命徐阶为总裁,修《世宗实录》,修到今日已有五年,但至今仍未修成,每一科的一甲及考选庶吉士到翰林院,最先进行的工作都是先修史,这是趟苦差事,年龄大资格老的翰林们不乐意干,任务便交到了新人手中。
  柳贺他们这一科,眼下考选的庶吉士还未至翰林院,但翰林们却是人人期待,并非他们这一科的进士们有什么三头六臂,而是考选庶吉士便意味着有新人来干活,人来得越多自然越好。
  柳贺上辈子有个在街道工作的小伙伴,小伙伴原来在办公室工作,四个人干着九个条口的活,每天就期盼着来新人,领导也用新人的饼吊着他们。
  结果新人一来,领导立马撤走了其中一位工作最清闲的,还是四个人干九个条口。
  后来大概是领导觉得他们潜力无穷,又把其中一位调走了,三个人干九个条口的活,于是柳贺的小伙伴和他同事全跑路了。
  古往今来,对新人的期盼都是一致的,何况翰林院的人手原本不至于只有这些,只是世宗皇帝自嘉靖三十二年便停了庶吉士考选,直到四十四年才重启,柳贺他们已经算是有好日子过的了,丁士美申时行他们入翰林院的时候,活儿一点没少,进的新人却只有光秃秃的三个,岂不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但这事儿嘉靖皇帝就是能干出来。
  《世宗实录》的确工程量浩大,胜过此前任何一任皇帝,柳贺刚熟悉完人事,就被分配了修《世宗实录》的任务,好在他如今是官,翰林院中也有人手给他支使,倒不必事事都他自己来干。
  “柳修撰,您今日来得真早。”
  柳贺到时,衙门中的属吏已经在任了,柳贺去点了个卯,便有值吏替他将茶水倒好,柳贺一杯茶没有烟,便对着《世宗实录》要修的年份一一对应,《世宗实录》修了五年,按年份算,眼下才修到嘉靖十九年,共二百三十四卷,分到柳贺手中的,便是嘉靖十九年至二十四年的内容。
  他手边堆满了十九年至二十四年的资料,不必卷卷都由柳贺去找,有个趁手的吏员用一用还是方便的。
  柳贺抿了口清茶,身子稍稍暖和了一些,便开始翻阅资料。
  修实录这种事不需要文采斐然,但必须事事周到,将客观发生之事记于纸上,不可有错漏,这便是实录的“实”字所在。
  到了修史时,柳贺博闻强记的本领便发挥出来了,他在丁氏族学、在书肆甚至到了府学中最擅长的便是看书,他看书虽快,却能将书中内容记住大半,这样便省去了回头再找的时间,可以说是事半功倍。
  “柳修撰这般早。”
  柳贺正查完一卷书,听来人问候,便笑道:“赵编修也早。”
  来人乃是隆庆二年的探花赵志皋,他年岁是那一科一甲三人中最大,今年已有四十七岁,因而他在翰林院中性子可以说是十分随和,不如罗万化有书生意气,也不如榜眼黄凤翔书卷气息足。
  然而作为后世之人,柳贺却知道,正是这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在万历后两任首辅,万历后期的首辅之位可谓是个大粪坑,便是在边上走两步都能溅上一身屎,当了之后就得天天挨骂,还得替皇帝擦屁股。
  赵志皋坐下之后,翰林院史馆的诸位同僚也都到了,众人一边抱怨修史难,一边叹着气打开书册。
  柳贺将“癸酉,孝贞纯皇后忌辰,永孝殿行祭礼,遣英国公张溶祭茂陵”一行写下,稍做检查之后,便开始写下一条。
  侍读学士丁士美此时恰好来到史馆,见柳贺与张元忭、邓以赞三人均是专心修书,面上不由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对柳贺来说,修书这事算不上痛苦,他本身就爱看书,翰林院史馆内的书内容庞杂,柳贺一不注意就会彻底地沉浸其中,他一卷书看完,再对照着其他资料查阅,一个上午便写上两三条。
  世宗朝离得毕竟近些,资料查起来也容易,柳贺听说前几年的翰林还要校录《永乐大典》和《承天大志》,任务量显然更重。
  柳贺的乡试主考之一孙铤主修的便是这两册书,可惜孙铤已于去年过世,柳贺听到这个消息也觉得很是遗憾。
  修完书,柳贺便与众位翰林一道吃饭,按规矩来说,京中官员的伙食都由光禄寺供应,但光禄寺做饭难吃是出了名的,皇帝吃了都流泪,据说夏言当首辅的时候都是自带伙食,严嵩每天和他对桌吃饭,他美酒美食地吃着,却一勺都不分给严嵩,因而后来他被严嵩噶了,其中恐怕也有这一勺饭的因素在。
  柳贺吃了一餐,可以说是确实不太好吃。
  第95章 翰林生活
  嚼着寡淡无味的饭菜,柳贺不禁期待纪娘子和杨尧来京里的一日,他眼下住宿和晚饭都是在会馆里解决,如果还是求学的时候,这样的生活倒没什么,然而由奢入俭难,荆光裕和杨维新都去吏部观政了,柳贺一个人过得没滋没味的。
  “柳修撰在京中的住处可定下了?”吃饭时,陈栋问柳贺。
  陈栋是江西人,范应期榜的探花,他与邓以赞是老乡,也是邓以赞会试中的同考官,如今翰林院中只他与邓以赞两个江西人。
  柳贺笑道:“定下了,但我如今仍住在会馆,只待我母亲与妻子来同住。”
  “搬家那日,你与我们说一声,我叫上几个同僚去你家帮忙。”
  “那便有劳隆之兄了。”
  翰林院中,江西、浙江与南直隶的翰林数量虽多,但到了考选庶吉士时,考官们也会考虑到地域间的区别,给北方士子更多机会。
  吃过午饭后,柳贺稍稍小憩了片刻,便继续补充《世宗实录》的内容,他注意到,众翰林虽大多工作投入,但修史这种事本就费时又费神,他的同僚们也会找机会摸一摸鱼,只是不能摸得太嚣张,叫掌院见了总要训斥几句。
  柳贺初来乍到,不能显得过于突出,但也不能表现得如同老油条一般,他的进度便不紧不慢,总体表现认真,成果上又不抢了旁人的风头,堪称将摸鱼大法用到了极致。
  修史修累了,柳贺便捧起书来读,翰林史馆内静悄悄的,藏书量却极其丰富,其中有不少孤本与孤册,柳贺估摸着下班的时间看完一本,便将今日所写的几条实录交给了丁士美。
  丁士美眼下虽掌院事,他却并非日日都来翰林院衙门坐堂,作为翰林官,丁士美最重要的职责却是充任皇帝的经筵日讲。
  何谓经筵?即汉唐以来帝王为讲经论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英宗时三杨辅政,始开经筵,由阁臣、六部尚书等进讲,每月三次,而日讲有小经筵之称,规模虽不及经筵隆重,却也是为帝王讲授儒学典故、涵养其德行的重要机会。
  因而经筵日讲官常常有帝王师之称,也堪称翰林官们的大杀器。
  为何非翰林不入阁?
  一科进士多则四百,少则三百,如嘉靖那般帝王生涯四十余年的皇帝,开科取士录取的进士便有四、五千之多,这些进士们别说是被皇帝记住名字,便是见皇帝一面都不容易。
  那么,更容易被皇帝记住、并愿意重用的,自然是常在自己面前授课的日讲官。
  丁士美与诸大绶均是隆庆年晋的日讲,距离两人考中进士也有十年之久了。
  丁士美平日有些不苟言笑,他是南直隶淮安府人,算是柳贺的半个老乡,可惜丁士美对柳贺的态度依旧严肃,只有瞥见他写的条文时才点了点头:“不错,是花了心思的。”
  柳贺原先没有修过史,但写出的条文与史馆中的老翰林们无异,足以证明他于此事上耗费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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