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镇厄司来的是个大哥哥嘛,你才多大年纪。”
  施黛顿了顿,忽地一笑:“嗯……那个哥哥确实很强,穿着白衣服,剑法使得很好,符术也精通。”
  门外,江白砚本在漫不经心把玩黑金短匕,闻言无声轻哂。
  施黛描述的,是十七岁的他自己。
  她倒是能说会道。
  “现在的你也不差啊。”
  施黛对男孩说:“等你长大以后,能和他一样厉害。”
  她总会说些叫人无法拒绝的话。
  小孩赧然低头,道了声“谢谢”。
  江白砚一言不发地听,略微抬眸。
  傍晚过后,是沉寂的夜。
  清夜无尘,月明星稀。山中的晚风吹拂而过,窗边荡开树木疏影。
  一种令人安心的静。
  直至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这处曾被视为禁忌之地的山林,夜色也能如此恬谧。
  而非记忆里那般,好似洪水猛兽。
  “脖子上的伤口还疼吗?”
  卧房里,侧目看见小孩脖颈上的红痕,施黛皱起眉。
  痕迹很明显,能分辨出清晰的指印,江白砚掐他时,下了狠手。
  男孩犹豫片刻,终是点头:“有、有点儿。”
  他不擅长撒娇,承认疼痛已是极限。
  几个字说完,腼腆垂下脑袋。
  紧接着,侧颈荡开轻柔的风。
  风里掺杂着淡淡香气,是施黛腰间香囊的梅花味道,丝丝缕缕,抚平颈间的疼。
  他的伤痕太狰狞,用手抚摸反而惹来疼痛。
  施黛仔仔细细吹了吹,摸一摸小孩后脑勺:“这样,会好些吗?”
  山风流转,暮色四合。
  近在咫尺的男孩认真注视她,似要将这张脸记在心中:“嗯。”
  一门之隔,江白砚倚靠于墙边,闭了闭眼。
  他说不出方才是什么感受,脖颈上的痛与痒绞缠相融——
  如同一张无影无形的网,竟比濒死的快意,更叫他难以挣脱。
  *
  这层魇境须臾消散,施黛再眨眼,见到一抹阳光。
  山中木屋消失无踪,怀里的男孩也没了身影。
  她正与江白砚站在一座寺庙前。
  这段记忆,是在冬天。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遮盖庙宇的红墙碧瓦。万幸穿得厚实,否则施黛要被冻僵。
  她悄悄看向身旁的江白砚。
  他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皱着眉。
  前两次他都神情自若,能让江白砚蹙眉,这是一段怎样的记忆?
  窥见他眼底的晦暗之色,施黛试探性开口:“江公子。你如果在意这段回忆……我可以闭上眼睛,留在这儿等你。”
  施黛很有原则。
  再好奇,也不能窥探别人的隐私。
  不然和小偷强盗有什么区别。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江白砚侧过头来,轻声笑笑:“不必。不是多么重要的记忆。”
  的确不重要,他费尽心思遮遮掩掩,反而欲盖弥彰。
  这座寺庙不大,一览无余。
  皑皑白雪铺陈遍地,四周尽是喧闹人声,一尊佛像肃穆庄严,巍然立于殿中。
  大殿前摆着一张漆红木桌,桌上是三个冒出腾腾热气的木桶。
  好几名慈眉善目的僧人站在木桶后,手持大勺,从中舀出一勺勺白米粥。
  木桶前,则是数百个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分成三队,每人拿着瓷碗,去盛僧人盛来的食物。
  施黛明白了。
  这是在施粥。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每到逢年过节,不少寺庙会为穷苦人家施予热粥果腹。
  隐隐意识到什么,她觑向江白砚。
  他面色淡淡,瞧不出表情,正遥望某个方向。
  顺着探去,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手捧瓷碗,靠坐在寺庙角落,静静喝粥。
  他吃得很慢,像只拘谨的猫。身上的单薄衣物抵御不了寒冬冷风,被风一吹,薄唇发白,身子止不住地抖。
  和之前两层魇境相比,这孩子年纪最小,大概只有七八岁。
  施黛恍然想起,江家被灭门后,江白砚曾独自在外流浪,后来才被邪修所掳。
  父母双亡,身如浮萍,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又能做到什么。
  远处的男孩吃完了粥,把瓷碗揣在怀中。
  冬天太冷太冷,时近除夕,冷风如刀割。他无处可去,只能蜷缩在不起眼的一角,试图挡下瑟瑟寒风。
  除了排队盛粥的人,庙里还有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香客。
  男孩的视线流连不定,怯怯打量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他身边的生机太少,也太寂寞,看着其他人,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温度似的。
  最终,他的双眼顿住。
  一家三口从菩提树下谈笑走过,一片碧绿菩提叶悠然坠落,停在小女孩发间。
  娘亲笑着为她拂去落叶,爹爹也伸出手,拭去她鼻尖的一抹雪屑。
  女孩纯然无邪,咬了口手中拿着的糖糕,同爹娘欢欢喜喜谈天说地,笑音清脆如铃。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缄默看着三人走过。
  很久之后,似是下定决心,男孩眺望大殿中无悲无喜的佛陀,祈求般,轻声说了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清他喃喃低语的内容,施黛攥紧右手。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敢去看江白砚的神色。
  在这时,江家已被灭了满门。
  “这是被邪修掳掠之前的时候。”
  江白砚笑道:“让施小姐见笑了。”
  施黛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江公子,这层魇境如何破?”
  江白砚眉目稍敛。
  他没想过,魇境里会出现这天的景象。
  这是江家灭门后的第一个冬天,他活得好似过街老鼠,要隐藏江家人的身份,要隐藏身为鲛人的事实,还要竭尽所能活下去。
  一切都稀松平常,没有刻骨铭心的剧痛,也没有翻天覆地的惊变。
  他只是来寺庙盛了一碗粥,白粥寡淡无味,他看着那一家三口,心里想的是……
  冬寒清冽,覆在脸上,像是镀了薄薄的霜。
  江白砚垂眸笑了笑。
  想起来了。
  他当时,想要一点糖。
  只想要一点糖。
  阖家团圆,美满安康,他连做梦都不敢去奢想。
  可惜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神佛高高在上,他的心愿又太卑微渺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引不来关注。
  “糖。”
  施黛:“欸?”
  她记得江白砚不爱吃甜腻的糕点,更不吃糖。
  当初给他买过一个糖人,江白砚拿在手里好一会儿,始终没吃过一口。
  “他想吃糖。”
  江白砚淡声道:“施小姐在此静候就好。我去买些。”
  就只是……这样?
  微微一怔,施黛脱口而出:“糖的话,我有。”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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