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顷刻间,满树繁花便被砸得七零八碎,散落一地。
  谢砚之兀自望着雨中残花出神,头顶突然多出一把油纸伞。
  撑伞的婢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量与颜嫣相当,生了双水雾蒙蒙的小鹿眼,穿着碧绿的衫裙。
  乍一看,与颜嫣有着六分相像。
  谢砚之猛地一回头,扣住她手腕,待看清她脸后又骤然松开手。
  他身量太高,那婢子本就是踮着脚在给他撑伞,一拉一推间免不了要摔倒。
  她索性闭上眼睛,把心一横,故意往谢砚之所在的方向栽。
  所有人都知道,谢砚之五十年前亲手将颜嫣推进了蚀骨深渊。
  却鲜有人知晓,自颜嫣死后,他几乎夜夜都会来揽月居,盯着这树紫藤发呆。
  但凡长了脑子的,都能猜到个中缘由是什么。
  如此一来,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小部分人难免会动歪脑筋。
  这婢子,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谢砚之此人向来不解风情,婢子倒下来的速度哪有他躲得快?
  这厮冷漠的程度更是远超小婢子的想象。
  他害得人家垂直跌倒在雨中也就罢了,竟还顺手拿走了她的伞???
  婢子呆若木鸡地趴在地上,看着他撑伞离开,都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砚之撑着刚抢来的伞,慢悠悠走至屋檐下,推开那扇单薄的格栅门,踏进那间颜嫣曾经住过的房间。
  房中摆设半点都没变,一如她离开时那般。
  他放下伞,仰躺在床上。
  闭上眼睛,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个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
  “听阿梧说,今日是你的生辰。可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把你给的东西当做生辰礼再送给你,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既如此……那我就送你一束花吧~”
  小姑娘鬼鬼祟祟躲在屋檐下。
  她以为没人能听见自己说的话。
  “我娘说,每一种花都有专属于自己的花语,而紫藤的花语是,‘执着的等待,深深的思念’。”
  “就像,就像我会一直等待,等到你也喜欢我的那一天。”
  她此番是趁着天黑偷偷摸到了栖梧殿,故而,不敢多做停留。
  放下花,便顺着原路溜走了。
  驻守在暗处的金吾卫皆面面相觑,犹自纠结着该不该去追拿那个胆大包天的小毛贼。
  执勤的宫娥们更是拿不准主意,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束花,丢也不是,收也不是。
  众人左右为难之际。
  静谧的夜里徒然响起了谢砚之寒冰碾玉般的声音。
  “送去书房,用水养着。”
  金吾卫们松了口气,还好忍住了,没动那个小姑娘。
  宫娥们更是松了口气,还好没把那束花丢了。
  众人只当这件事是个意外的小插曲,谁都没放心里去。
  岂知,翌日天刚擦黑,那个浑身是胆的小毛贼又偷偷摸来了栖梧宫。
  有了尊上昨日那句话,金吾卫们纷纷按兵不动,睁只眼闭只眼地躲在暗处放水。
  过往的宫娥们更是十分有眼力劲的装作谁都没发现她。
  小姑娘才把花放下,便一脸懊恼地拍着自个脑门。
  “昨日那束花没挑好,做不得数的,今天这束花才是我送给你的正式生辰礼。”
  小姑娘也没废话,依旧似昨日那般说完就顺着原路跑了。
  执勤宫娥有了昨日的经验,不待谢砚之发话,便已自作主张地拾起了那束花。
  清冷的嗓音自殿内传来。
  果不其然,这束花的去处,又是书房。
  第三日。
  小姑娘亦在众目睽睽之下摸了过来。
  她东张西望打量一番,待确认没人看见自己,才嘀嘀咕咕地对着寝殿门自言自语。
  “我为什么总能发现开得更好看更饱满的花呢?”
  “反正前两日送来的花也都快要枯萎了,再多送一束,你该不会嫌弃罢?”
  ……
  谁曾料想,她这花一送便是四十多个日夜,多到谢砚之书房都快摆不下,只能往寝殿搬。
  执勤的宫娥们还在头疼,今晚那小姑娘若是又来送花,新摘的该往哪儿搁才能既美观又不碍事?
  尊上也不知怎这么有闲情逸致,竟用灵气将那些花统统都养起来了。
  向来准时的小姑娘今日却不见了踪迹。
  谢砚之静坐在书案前,从天亮等到天黑,都未等来那个小姑娘来给他送第四十九束花。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以为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谢砚之却一言不发地起身,去了趟揽月居。
  揽月居紫藤花架下。
  夜夜给他送花的小姑娘正抱着膝盖,坐在小马扎上哭。
  谢砚之见状,不禁皱起了眉头。
  也不知是什么事让她哭得这般伤心。
  可这小姑娘的性子向来跳脱,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这不,她哭着哭着,竟又哼起了歌。
  真真是泣不成声语不成调,歌声也是七拐八拐,不知拐到了哪个山沟沟里去。
  幸好她嗓音好听,否则,还真能要了人命。
  谢砚之强忍着不适,继续站在暗处观察。
  少顷,忽又闻她喃喃自语般地道了句:“娘,我好想你。”
  谢砚之盯着她哭到快要肿成烂核桃的眼睛,若有所思。
  原来她不是被人欺负了。
  小姑娘的眼泪也不知怎就这么多。
  却出乎意料地并不招人讨厌。
  时间缓缓流淌,也不知过去多久,她才终于止住了泪水。
  后知后觉地发现立于紫藤花架下的谢砚之。
  看到谢砚之的那一霎,小姑娘眼睛倏地一下亮了,明明还含着泪,却已经笑了起来。
  眼睛弯成月牙儿的形状,颊畔两颗小梨涡若隐若现,沁着蜜般的甜。
  “砚之哥哥,你怎么来啦?”
  谢砚之闻言一怔。
  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小姑娘还仰着头巴巴望着他。
  他抿着唇,思索良久,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了句:“你会唱歌?”
  小姑娘犹豫片刻,如实说道:“只会唱一首,而且,而且唱得不算好,就勉强不跑调啦……”
  谢砚之对她那句“勉强不跑调”表示质疑,面上却未显露分毫。
  垂下长长的眼睫,看着那个惴惴不安的小姑娘,不自觉放柔了嗓音:“那便随我回栖梧殿接着唱罢。”
  小姑娘蓦地瞪大了眼,她,她难道是用歌声打动了砚之哥哥?
  可这也不应该呀,说到底,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小姑娘想破了头都没能想明白自己的歌声究竟有何独特之处,迈着小短腿亦步亦趋跟在谢砚之身后走。
  有些忐忑,亦有些许期待:“砚之哥哥,你这是,这是准备接我入住栖梧殿了吗?”
  这的确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不待谢砚之回答,小姑娘便已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我会跟你睡同一张床吗?我若是和你睡了同一张床,是不是就会有宝宝了呀?”
  也不知她小小年纪打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谢砚之被她问得一个头两个大,却还是耐着性子回复她:“不,你睡耳房。”
  小姑娘闻言满脸失望:“哦。”
  遂又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谢砚之。
  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小姑娘的坏心思可多着去了,譬如说——
  ——爬他的床。
  谢砚之简直防不胜防。
  起先,她还没表现得那么明目张胆,只期期艾艾地在他寝殿门口一圈又一圈地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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