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第31节

  蔺贽从车窗中探身回望,朱襄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胡琴搬了出来。
  当看到蔺贽从车窗探身回望,朱襄像是料到了这一幕似的,对蔺贽咧嘴一笑,坐在路边大石头上拉起了胡琴,唱起了《小雅·白驹》。
  友人骑着像雪一样的马驹离开,他的品德如同芝兰玉树;希望友人离别后多多来信,切勿忘记我们之间的友情。
  《小雅·白驹》之作,有人认为是王者想留贤者在朝中任职,但贤者非要归隐山林,所以王者为求贤不得所做。但全诗本意是送别友人,后世也有许多人取其朋友离别之意。朱襄在此时唱《小雅·白驹》,是很应景的。
  蔺贽潸然泪下,高唱《卫风·木瓜》回应。
  你给我木瓜,我还你琼琚。我们二人的感情永远和现在一样好!
  朱襄和蔺贽歌声相和相别,引来不少行人驻足观看。不少人为这两人的依依惜别而感动。
  蔺相如也不由哽咽。
  只有嬴小政拉了拉廉颇的袖子,小声问道:“廉翁,蔺伯父要赴任的郡城离我们很远吗?”
  廉颇道:“不远,就一日路程。”
  嬴小政道:“那为何舅父和蔺伯父哭成这样?”
  廉颇道:“他们有病。”
  蔺相如用拐杖狠狠砸地,骂道:“不要教坏政儿!他们是感情好!”
  嬴小政眉头紧锁。廉翁和蔺翁究竟谁说得对?
  当半月后,蔺贽回家探亲,继续逗弄嬴小政,抢朱襄为嬴小政做的酥饼时,嬴小政悟了,看来是廉翁说得对!
  “蔺伯父,你不是去当郡守了吗?赶紧走!”
  “不走,政儿把酥饼给伯父吃,伯父才走!”
  “全给你,赶紧走!”
  朱襄对雪道:“蔺礼怎么越来越幼稚,年纪快倒退到和政儿差不多了?”
  雪道:“你不也是?”
  朱襄干咳一声,不肯承认。他再怎么说,心理年龄比蔺贽大一些吧?
  ……
  李牧和蔺贽相继离开(但蔺贽每月都会回邯郸省亲)后,朱襄的日子安静不少。
  他仍旧每日牵着嬴小政去听荀子的课,然后在田埂上逛来逛去指导冬小麦种植。
  冬小麦拔节后,是许多病害高发期。朱襄每日都在田埂旁翻看地里的小麦,指导农人除草斩灭传染病灶,及时追加有机肥增加小麦抗病的能力,开沟排水以免真菌聚集。
  嬴小政听不懂。他只是牵着朱襄粗糙的大手,跟着舅父在田埂处闲逛,接受来往农人的夸赞,走路越来越稳。
  农人们都有一手好手工活。每当朱襄蹲在田埂旁与他们聊天的时候,他们都会一心二用摘取青草花枝编小玩具。嬴小政每日出门一趟,总会收获许多新玩具。
  玩具第二日就会枯萎,但第二日,嬴小政又会有新玩具。
  偶尔朱襄会去拜访木匠和铁匠,请求他们打造新的农具。
  这时候嬴小政就会收获木头动物、滚铁环等大型玩具。
  朱襄见嬴小政跑跳越来越熟练后,让相和为嬴小政打造了一辆小独轮车,让嬴小政可以推着他的玩具朋友们到处跑。
  独轮车在秦朝时发明和完善,在西汉时已经很普遍。现在已经有了独轮车的雏形,朱襄减少了其中完善的时间,相和十分高兴。很快,嬴小政的玩具独轮车,就变成了附近农人常备的好东西。
  朱襄看到农人推着独轮车运送东西时,一拍脑门,哑然失笑。
  他脑海中有许多有利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有时候灵光一闪心血来潮所做的东西,有可能就能给平民们提供很大便利。
  自己的脑子真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大宝库。
  朱襄夸了一下自己后,立刻去找相和,让相和隐瞒独轮车的来历。
  相和十分无奈:“朱襄公,你不必如此胆小。你若真怕树大招风,为何不干脆让名声更响亮,然后去投奔一个英明的王?我想一定会有王愿意庇佑你。”
  朱襄道:“我一介平民,能去哪?现在的生活很好,我很满意。”
  相和更无奈。你满意,我们不满意啊。
  他在想,要不要去拜访蔺相如,让蔺相如劝说朱襄离开。
  因蔺公的恩德,朱襄公不愿意离开赵国。但朱襄公活人无数的本事,怎么能困在不能施展才华的赵国?蔺公应该为天下人着想,而不是局限于一国一地。
  相和打定主意之后,去拜访了荀况。
  虽然墨儒敌对,但他们在敌对的同时,又是彼此的知己,认可对方想让这个天下更好的理想。
  同时,墨儒都支持天下大一统,认为天下大一统才是结束民众痛苦的治本之举。所以相和相信,在朱襄公的事上,荀况会站在他这一边。
  荀况接待了相和后,却摇头道:“你们墨家死认一个‘义’字,先钜子才会在阳城君抛下他后,仍旧殉城赴死;我儒家也认一个‘信’字,朱襄受蔺相如之恩,承诺为了蔺相如留在赵国。我们怎么能毁坏朱襄的‘义’和‘信’?如果朱襄是背义毁信之人,他又如何能活人无数?”
  墨家有一位钜子曾是楚国阳城君的下属和好友。吴起变法威胁到了楚国旧贵族的利益,楚国旧贵族在楚王灵堂上射杀吴起,把楚王的遗体都射成了刺猬。
  新王继位之后,为此事族灭七十多家贵族,其中就有阳城君。不过他虽然杀了这些贵族,却废了吴起之法。
  阳城君逃离楚国时,墨家当时那位钜子以“钜子不守义,天下恐无人信墨家”为由殉城,一百八十多名墨家弟子同赴死。
  之后墨家发现,如此做法只会让墨家子弟白白消耗,不能实现墨家的政治理想。于是墨家思想渐渐发生了变化,更倾向于大一统。
  虽然楚墨当时依附的是反对吴起的旧贵族,但也看到了吴起变法对楚国的好处。楚国国君杀掉了与吴起敌对的人,却没有延续吴起的变法,这让楚墨对楚国国君很失望。他们认为楚国这样的做法,阳城君之事还会发生。
  这就是楚墨渐渐朝着秦墨靠拢的缘由。
  后续之事暂且不提,楚墨明知道阳城君有罪,但仍旧为了守住承诺而甘愿殉城赴死,以明墨家之义。荀子点出这一点,告诉相和,想要将朱襄劝离赵国是不可能的。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朱襄公困在赵国?”相和叹气。
  荀子道:“有机会,机会就在政儿身上。若公子子楚被立为太子,赵国肯定会送这一位赵人所生的质子回秦国争夺皇位。那时朱襄作为养育政儿之人,肯定会和朱襄一同回秦国。你所说的能任用朱襄的雄主,就是指秦王吧?”
  相和点头:“秦王确实是雄主。我观天下有一统之势的国家,仅有秦国。”
  荀子叹气:“但秦国重利益轻仁义,由秦一统天下,对天下人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相和道:“朱襄公和政儿或许能改变秦。”
  荀子道:“你倒是对他很有信心。不过我也希望如此。”
  相和道:“我们墨家会继续留在朱襄公身边,希望儒家也能帮助朱襄公。”
  荀子点头:“当然。我的弟子已经入赵,成为赵国宗室的门客。他们会在适当的时候为朱襄进言。”
  相和拱手作揖。
  荀子拱手回礼。
  儒家和墨家此时的领头者达成默契,暂时站在了同一战线。
  此时荀子和相和都认为,朱襄离开赵国的时间还很早,赵国的局势还很稳定。
  事情总是在所有人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急转直下。
  今年年初,秦国攻占野王后短暂休整了半年,继续朝着上党进军,攻占了韩国的缑氏和纶氏。
  韩王派人向秦王请罪,愿意献出上党郡,请求秦王退兵。
  秦王同意,以为此次战略目标已经达成。
  与此同时,上党郡郡守冯亭不愿意降秦,派人前往赵国游说,想要将上党郡献给赵国,借赵国的力量抵抗秦国的军队。
  赵王十分欢喜,立刻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赵太祖原本离王位很远,因太子悝死于瘟疫,才被立为太子,继位成了赵王。
  赵惠文王和朝中大臣都对这位弱冠继位的赵王不放心,让赵威后听政。赵王继位后第一年逼退秦国进犯的功劳,也落在了赵威后的头上。赵王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现在上党郡守冯亭主动献出上党十七城,赵王高兴得飘飘然了。
  有人主动带城来投,这不证明自己雄主的声望远扬吗?
  而且上党十七城,就算是自己的父亲和祖父,打下这么多领土也非常困难。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得到上党十七城,这岂不是证明自己逼父亲和祖父还要厉害?
  赵王越想越兴奋,恨不得立刻就答应下来。
  但他虽然能力不成,谨慎还是有的。秦国强势,赵王对这个从他祖父时就与赵国为敌的老秦王有些发憷,所以他还是挨个询问大臣的意见。
  令赵王没想到的是,一向谨慎的蔺相如反对他接受上党郡守献城就罢了,谁都知道,蔺相如年纪大了之后,不复以前直面秦王的勇敢。他的叔叔平阳君赵豹,一向唯国相平原君赵胜是从,此次居然坚持站到了平原君赵胜的对立面,阻止他接受献城。
  赵豹声泪俱下:“君上!秦国打了好几年,眼见着就能得到上党。我们赵国什么都没做,却想白白得到上党。圣人说过,无缘无故的利益就是巨大的祸害!这是韩人嫁祸赵国,绝对不能接受啊!”
  赵王十分不满:“这怎么能说无缘无故?上党郡守和平民厌恶秦的暴政,向往寡人的德政,这才愿意投奔寡人!”
  赵豹还想再劝,赵王让人请他离开,不再听赵豹说话,接受了平原君赵胜的建议。
  平原君赵胜的建议是,整整十七城,不拿白不拿,白送的东西不拿是傻子。
  赵王说,平原君叔叔说得对。
  于是,赵王派平原君赵胜前往上党接收冯亭的投献,派人占了上党郡。
  已经接受韩国献城,以为可以得到上党郡后暂时休整的老秦王得知了此事,气得手中的酒杯都砸了。
  赵王,你是不是有病?!寡人和你势不两立!
  朱襄得知此事的时候,脑袋“嗡”的一声,半晌没缓过神。
  他及时对先秦时候的历史脉络再不了解,当听到廉颇屯兵长平时,也知道长平之战快要打响了。
  平原君赵胜虽然目光短浅,利令智昏,但看人眼光比赵王好了不少。他清楚接收上党郡秦国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于是推举廉颇前往守城。
  廉颇披甲上阵,临走前还来朱襄家吓唬嬴小政,说要把嬴小政的母国秦国打得落花流水,让嬴小政哭鼻子。
  嬴小政没哭鼻子。他在心里把廉颇再次狠狠记上一笔。
  蔺相如在赵国接受上党郡守献城之后大病了一场。廉颇出征时,他仍旧在朱襄的搀扶下出城相送。
  廉颇劝慰蔺相如:“比攻城野战,我不如白起;但守城,白起在我这也站不到便宜。何况现在攻打上党的秦将并非白起。你不需担心。”
  蔺相如干咳了几声,双手紧紧握着廉颇的手:“小心,不可……冒进!”
  廉颇拍着蔺相如的手背道:“打仗的事,我还需要你教?好好养病,在邯郸等我的捷报。”
  廉颇戴上头盔,翻身上马,意气风发地离开了邯郸城。
  蔺相如垫着脚尖远远望着廉颇离开的背影,直到连马蹄扬起的尘埃也看不见时,才咳着嗽道:“回去吧。”
  朱襄蹲在地上,道:“蔺老,我背你。”
  蔺相如没有拒绝。他趴伏在朱襄背上,不断干咳,咳得撕心裂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