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MP 无法实现的单方面承诺

  「队长,」
  男子没有抬头,跪坐着参考指南针,继续把探索的地貌标示到地图上。并不是故意忽视,只是他光听对方的语气就知道不会是好消息。
  「我已经尽量在最近的山坡台地寻找了好几回,只发现了少数魔族的遗体,以及断木、碎石等看起来像是城寨的残骸。」
  少年蹲跪在男子的旁边:
  「是不是要下到山底再去寻找呢?」
  「我们之前从山底上来就花了十几天。就算你的脚程够快,也得花上五、六天吧;我们没办法一直停在原地等你回来。」
  他们一向的策略就是尽可能不引起动静、效仿藏匿在山林中的魔族「以夷制夷」。「悬崖城寨」是实在无法绕过、不得不攻克的隘口。
  好消息是,他们成功通过了这个「希望是」距离「魔王都城」最后的城寨。
  坏消息是,齐牧那一击造成的山体滑落,实在过于醒目。如果跟以往一样用「摸哨」的方式解决障碍,魔族那边也得花上一段时间才察觉不对劲;然而整个城寨从物理层面上「陷落」,魔族再迟钝也会惊觉大事不妙,接下来会遇到的巡逻队甚至是临时哨站会越来越多。
  当然,上述一切都比不上最糟糕的一点:队上唯一可攻可守、负责主力迎敌的齐牧,也跟着整个魔族城寨一起坠落至深不见底的山谷。虽然不想承认,但齐牧生还的机率实在微乎其微。
  儘管如此,身为队长的他还是站起身来,强行露出乐观的微笑,拉起提努斯拍拍他的肩膀:
  「他说他会晚点跟我们会合,所以不用担心。他是一个说到做到的男人。」
  不过他依然不得不用石墨笔在地图上註明:齐牧于此失联。
  听到这段话,提努斯也撑起笑容:
  「是、是的。齐牧师兄一定会跟我们会合的。像他这么厉害的『阿纳伊』,一定没有问题的。」
  「『阿纳伊』?」
  惊觉自己不小心说漏嘴的提努斯,先是愣了一下,眼神游移了一阵子,然后才尷尬地解释道:
  「……那是魔族话。指的大概是比舅舅叔叔还年幼、却又比哥哥还年长的男性。鉳綵话好像没有可以对译的词……硬要说的是大概是『阿兄』或『大个』吧。」
  「原来如此。」珀斯提昂微微地点了点头。他刻意不时在跟提努斯的对谈间,记住一些魔族话的单词跟语法,不过提努斯总是显得很避讳自己跟魔族的关联性。
  「对、对我来说,队长也是了不起的『阿纳伊』,是我最尊敬的人。」
  珀斯提昂听闻,轻笑回答道:
  「我没那么了不起,只是受到眾神的眷顾而比较幸运罢了。」
  从被屠戮的家乡倖存下来、被精通剑术的「老师」收养,再到被太殿圣庙相中、培育成「王国第一剑士」,珀斯提昂一直认为自己真的比较幸运罢了;他知道有太多人是怀有远大志向却一筹莫展,每日竞竞业业地练习却始终得不到要领,尽一切的努力想站到最荣耀的位置──却被珀斯提昂阻挡了下来。
  例如,谷德莲。自从被「老师」收留后,她每天没日没夜地练习,为的就是替家族报仇,但最终在剑术上都是永远的第二名──虽然转换跑道后成为了第一神弓手,但那又是一段无法用三言两语形容的艰苦修练。
  眼前这名少年也是。他有很好的资质、积极的态度,如果送他去太殿圣庙修行,可能会成为比珀斯提昂更了不起的人才──然而,他的母亲是魔族。仅仅是这一点的「不幸」,让他从出生之后的人生注定要接受更多不合理的磨难。
  出于好奇,以及想用其他话题缓解齐牧「失联」的沉重感,大概还带了一点点戏弄的心情,珀斯提昂开口问道:
  「那你是怎么看待娜欧蜜的?」他也想藉此知道「阿纳伊」的阴性词是什么。
  「誒?」
  被突如其来的提问吓了一跳,提努斯顿时结结巴巴了起来:
  「娜欧蜜师姐……娜欧蜜师姐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也是很和善亲切的人。」
  「和善亲切?」在珀斯提昂看来,这个形容应该是距离那个傲慢少女最遥远的词汇。
  「是的。娜欧蜜师姐明明是贵族,但从来没有因为我的出身而鄙视我,在我搬运行李时总是会提醒我哪些路段需要注意,在我出发侦查前会指导一些该留意的细节,教了我很多事情,并且在作战中总是可以适时协助最需要帮助的队友,提前发现潜在的危险……」
  提努斯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后,挺直胸膛说道:
  「娜欧蜜师姐……是我尊敬的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人。」
  该说是年轻气盛吗?珀斯提昂对少年坦率地告白露出有些羡慕的微笑,在走回队伍时跟其他人会合时,擦过提努斯的肩边,拍了拍他的后背:
  「她本人听到的话应该会很开心吧。」
  儘管一股脑儿地鼓足勇气说了这一大番话,但刚入青春期的少年,在珀斯提昂离去后心头顿时涌上想找面墙撞撞头壳的羞耻感……
  更糟糕的是──
  「话先说在前头,」
  从后方的树林里传来少女稚嫩的嗓音。他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只见一身深絳色紧身装束的少女,就双手抱胸地倚在不远处的树干上:
  「我可没有特别对你好。我对每个人,无论是贵族还是乡民,都是用同样的态度。」
  她缓步走向少年:
  「提醒你走路看路是不想让全队的物资掉下山。告诉你侦查时哪些细节要留意是怕你没发现、导致整个队伍陷入危机。看你傻呼呼的,好歹我大你两岁、是比较见过世面的人,教你一些事只是不想让你变成队伍里的累赘。至于作战,互相协同本来就很正常。」
  直到接近少年的两步距离前,她才佇足:
  「怎么样?幻灭了吗?」
  现在没有套上口罩的她,微蹙着眉露出冷漠的微笑。
  在战场上参杂无谓的感情是最危险的事。这是谁都知道的真理。
  一直以来,她不过是带着捉弄小弟弟的心态在看待提努斯对自己的感情……
  然而现在队伍失去主要战力之一。
  我方的行踪很可能因为这次的山崩而暴露。
  接下来的征途只会面对更难以应对的困境,已经不是像之前可以嘻笑打闹的情况了。
  儘管残酷,不过也该是时候让对方认清事实:他对自己的感情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结果。
  看着少年傻愣愣地站着,她觉得可能需要给对方一点时间消化,于是越过他身边,准备顺着刚才珀斯提昂走过的路回去队伍。
  「──儘管如此,」
  听到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她停下脚步。
  「儘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你,娜欧蜜师姐!」
  她不晓得对方说出这样的话,是希望得到怎样的回应──她只知道自己的心里像被点燃了一株火苗,產生出一股强烈的不悦。
  「所以你是喜欢我哪一点?脸蛋?身材?还是……我的家族?喔对了,顺便再告诉你一点吧。」
  她转过身来,指了指自己的下腹部:
  「我可是没办法生育的喔?」
  面对突如其来的情报,提努斯困惑地皱起眉。
  见到对方的表情,娜欧蜜反而感到有些痛快:
  「看我的身型应该能猜得到吧,我的身体『被』停在十三岁;我们家族里总是要有一个成员,可以装作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混入特定的场合除掉目标,而他们选中我了──所以我从十岁开始就被灌了特殊的药物,就是为了让我的身体、我的脸型乃至我的声线,永远可以保持小女孩的状态执行任务。我这一辈子永远是『女孩』,没办法成为『女人』。」
  所以,如果是想藉由跟我结婚生子攀上名门富贵,还是趁早死了心吧──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这是她对这个男孩最后的怜悯。
  ──同时,也是对于自己未来的认命。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个男孩应该也──
  「那跟我喜欢你,有什么关係?」
  提努斯语带困惑却又强烈地詰问:
  「我喜欢的就是娜欧蜜师姐。就是你这个人。你的个性,你的内在。你所有的一切。这些跟你能不能生育,或是你的家族,有什么关係?」
  看着男孩真诚的双眼,累积在心中的情绪终于窜成大火爆发出来:
  「……幼稚!」
  娜欧蜜颤抖着声音大骂。
  果然是不经世事的小鬼头。「你有搞懂我出身什么样的家族吗?」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吗?」明明才不过是在这趟征途相处了几天「你晓得每天只能活在黑暗的日子吗?你有搞清楚什么是『识者不见,见者无识』吗?」明明他有着更自由更多选项「你有了解过我需要的什么吗?」
  ──甚至连我都不知道,这样的人生到底「自己」需要的什么。
  「说到底……就算我对每个人的态度都一样,但我依然拥有贵族的头衔。你有什么『资格』喜欢我?」
  她想发出嗤之以鼻的冷笑,却发现自己必须花更多力气按捺住眼里打转的泪水。她没想到居然把自己最鄙夷的贵族头衔都说出口了。
  打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成为家族的「工具」。「工具」有什么资格自己作主?
  就仅仅只是,凑巧在某个人的安排下组成一支队伍,然后因为彼此是年纪相近的异性,所以才能这么轻易地说出「喜欢」。说到底,也不过是「家族」评判这次的行动「成功的话能带来利益,失败的话损失也不大」才派她参加讨伐队。
  对,利益。她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再这样意气用事,对整个队伍的协调作战不利。
  冷静下来,娜欧蜜‧范‧雅蒙─嫪巫。发挥你冷静的头脑。想一想,如果把两人的关係闹僵的话,未来会有多大的风险。
  娜欧蜜顺着关键字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她思索着要怎么把这烂摊子收拾起来。
  「……所以师姐并不讨厌我囉?」
  偏偏男孩依然不死心地追问。
  「……嗯。不讨厌。」但也不喜欢──不,不是不喜欢。而是她「必须」没有感情。
  「那么,如果我能立下功劳、赚很多钱,或是晋升为贵族的话,是不是就有『资格』了?」
  面对他过于单纯的提问,娜欧蜜实在给不了确切的答案。
  「……如果你赚得钱比我多的话。」
  看在这样的「利益」份上,也许家族就会放手。毕竟家族终究只是在评判谁的用处大、谁的用处小。用她换取跟一个富豪的联姻关係,对家族来说应该是可以接受的交易。
  「那么我,提努斯‧王,绝对会成为赚得钱比你多的男人。这样就有『资格』喜欢你了,对吧?」
  依然幼稚地令人发笑。
  但从来没有童年的她,也想就这么幼稚一回。
  「那就加油吧。」这也许是她少数能发自内心的浅笑。
  「是!娜欧蜜师姐!」
  跟在娜欧蜜的身后,两人回到讨伐队里
  ※
  半梦半醒中,她试图睁开眼。大概是窗边的雨声实在太吵了。
  「您醒了吗,阿孃?」
  耳中传来贴身侍女的声音。
  儘管没有完全清醒,她从触感上已经察觉到身上的衣服跟被毯与入睡时不同。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入睡的?什么时候被换了衣服?她懒得弄清楚了。
  咽喉。眼瞼。胃。脑袋。随着意识越来越清晰,就越感到疼痛。
  昨夜发生过的事情也慢慢袭上她的记忆。
  她虚弱地朝床缘伸出手:
  「……烟……鸦片烟……」
  她还不想醒。醒了只会感觉到痛。入睡时会有噩梦,但也会有现实中无法完成的美梦。
  乾裂的嘴唇接触到还没烧热的烟枪口。
  就让自己再多睡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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