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楚天涯想起了昨晚之事,也不由得有些婉尔。他走上前在门上敲了一敲,房内的说话声顿时嘎然而止。
  “我出去了。”楚天涯说道,“外面很乱,没事不要出门。如果有事找我,便叫阿达来广阳郡王府的军巡铺营屯里。留话后自会有人代为通传,若有需要我也会马上回来。”
  房内没有动静,安静得有些异样。
  楚天涯仿佛嗅到了其间尴尬与暧昧的况味。他不由得笑了一笑,便准备走。
  正当这时小艾在房内匆忙叫道:“楚大哥,你等等!——等等呵,我披件衣服!”
  “有事?”
  “等等嘛!”
  楚天涯只好耐心的等了一会儿,小艾便仓促的披了件厚棉袄来开了门,手里拿着一包东西递给楚天涯,“楚大哥,这是你前些日子跟我说起的那样东西,是叫……手套吧?我见你回来便连夜缝了一对儿,也不知对也不对,是不是这样的?”
  楚天涯面露惊喜之色,接过来一看,还真是一对手套。虽然外形看上去有点滑稽和蹩脚,五根手指像是鱼叉似的分布整齐全都一样长,但针脚却是十分的细密整齐,选用的还是制作上等皮靴的软羊皮,内里还衬了柔软的羊毛。
  “太好了!有了这手套,大冬天的骑马握刀手就不冷了!”楚天涯当下就将这对手套戴上了,相当的暖和,便双手捂住她的脸大笑道,“小艾,你真是心灵手巧、暖胃贴心啊!”
  小艾的脸被揉作了一团,模样甚是滑稽。但她很开心的笑弯了眼,“我手笨,生怕缝不好。楚大哥喜欢就最好了!”
  “挺好的,我很喜欢。”楚天涯点头笑了一笑,替她将棉袄拉得紧了一些,“天冷,快回屋歇着吧——郡主的病好了么?”
  “好了,早好了,嘿嘿!”小艾贼兮兮的窃笑,回头看了一眼房内将房门带上,又将楚天涯拉到一边在他耳边低声道,“楚大哥我告诉你呵,郡主真好玩!我逗她说你轻薄过她了,让她给你生个大胖娃娃。她吓得一夜没睡!”
  “啊?”楚天涯一愣,马上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哪有这么愣的人啊,我和她……分明就没发生什么!”
  “哈啾!嘿嘿!……哈啾!”小艾又是笑又是连着打喷嚏,鼻子也冻得红红的了,“要不我干嘛说她好玩呢?别看她平常一副冷若冰霜不可侵犯的样子活像前朝的则天女皇,但她犯起傻来其实也挺逗的!嘿嘿,对于男女之事,她居然一无所知哦!”
  “那她现在岂不是还有个好老师了?”楚天涯摇头直笑,又在她脸上搓了两把,“好了,你快回房去吧,外面太冷。你不想也跟她一样,发一场高烧吧?”
  “嘿嘿……若是我病了,也有人能像楚大哥那样照顾我,呵护我,我倒是不介意天天都生病的。”小艾吸着鼻子小声的道。
  “呆!”楚天涯笑骂了一声,推着她往房间里走,“快回去!”
  “楚大哥你在外面要小心点,有空常回来呵!”
  “知道了!”
  楚天涯笑呵呵的出了门。抬起双手一看,活像一对熊掌。虽然笨拙又有些难看,但这双手真是一点也不冷了。比起前几天双手被冻得失去知觉,现在这样显然要强了百倍。
  “有个妹子心疼,真是不错啊!”楚天涯自语的笑出了声来,“小艾这丫头,古灵精怪的其实挺聪明,很勤快也很贴心。萧玲珑固然是国色天香智慧过人,但在一些生活的细节上,比之小艾却差远了。她们两人搭档在一起,还真是一对不错的互补组合。”
  户外的街道上,积雪结成了挺厚的一层冰,楚天涯只好一步一步的缓步前行。路上行人极是稀少,更没有一家店铺开门。放眼望去,整座城池一片丁零冷清。
  到了广阳郡王府时,天色仍早,军中刚刚吹了第一通号角,火头军造了饭给各行各伍按批的送来。
  从布告下发的那天起,饮食就成了城中十几万人最为关注的东西。楚天涯特意四下看了一看,几乎没有人浪费一粒米或是一片麦饼,因为每个人分到的食物,差不多都只能吃到六七成饱。好多胜捷军的老爷兵们都在暗暗的抱怨,说现在这日子比起以前可就太苦了,没酒没肉没女人更没半点消谴也就罢了,还很难管到一顿饱饭!
  楚天涯暗自冷笑,心说再过一段日子,这六七成饱的饭也会成为一种奢侈,你们就知足吧!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古人诚不相欺。
  稍后,楚天涯就带着手下的军巡们到了府库与粮来巡视,全军上下的所有指挥使们和官府的一些官员,早就全都在这里等着他了。只为一件事情,那就是请楚天涯签字之后批拨粮食!
  虽然这些人对于楚天涯不太熟悉也相当的不服气,都想不通张知府与王都统,凭什么让楚天涯一介白身在这非常的时期掌管如此重要的枢要部门。但是,这些人向来也都是熟络了官场与军队的各项游戏规则,想不想得通这都不是紧要的,关键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县官还不如现管——因此,千万不能得罪了这个楚天涯!
  于是,楚天涯刚一出现在粮仓府库,便是前赴后拥的受尽了马屁与吹捧,少不得也有人绞尽脑汁的对他行贿讨好,想从他这里多得一点粮食指标的分派。
  对此楚天涯的态度与做法是,马屁笑脸相迎,贿赂照单全收,但粮食的分派仍旧严格的按规章制度来办。左手收钱,右手就全部拿出来散给了手下的人,一文不留。
  虽然现在金银财宝这些东西已经暂时失去了它原有的价值与购买力,但是人的思维定势是很可怕的,要不然也不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楚天涯全然无视这些东西,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在乎。因此,在收到了这些分赃的时候,楚天涯手下的军士与军巡们仍是十分欢喜的,并且投桃报李的给楚天涯送上了一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
  金银散而人心聚,不管在任何时代这都是行得通的。楚天涯要的是人心,其他人要的是实惠,大家各取所需。至于那些行贿讨好的人,眼看自己并没有分得比别人更多的粮食,虽有怨气但也没法指责,他们只能反过来想——要是我不行贿,说不定还分不到这么多粮食呢?毕竟分多分少全在于姓楚的一念之间,谁又敢心怀怨恨的提出不满?
  权力,真是一件邪恶又美妙的东西,难怪人人趋之若鹜乐此不疲。这一刻,楚天涯深有体会。
  稍后,楚天涯便准备去一趟都统府,找王禀打听一下城外的情况。便叫人把分派给都统府的粮食给提了出来装上车子,顺便亲自送去。
  早在前世,楚天涯就深深的体会到了另一条真理:为人处事,为人在前处事在后,前占七分后占三分。相信不管在什么样的时代,无论从事什么样的行业,这都可以称作是真理。
  王禀见到楚天涯亲自送来粮食,其中还有珍贵的窖藏鲜果与蔬菜以及肉脯等物,他也忍不住欣慰的笑了,说道:“天涯,此等小事何劳你亲自出马?你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么?”
  “恩师如父,学生必须每日殷情尽孝才是,这是理所应当的。”楚天涯笑了一笑,闲话家常的道,“王大哥呢?”
  “他赶早就去了北门巡视,要加筑两处箭塔与雕楼。犬子最近勤谨了许多,想必是受了你的影响。”王禀抚着须髯笑呵呵的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正有一件事情要与你说。”
  “可是关于女真军队的动向?”楚天涯道,“学生正想问一问恩师这件事情。”
  “那我们师徒还真是不谋而合了。”王禀笑容可掬的道,“来,内堂说话。”
  楚天涯便叫手下人去装卸粮食,然后着令刘刀疤与江老三,稍后带人去巡视城中的各处军巡铺。若有大事,即刻回报。
  师徒二人便到了王禀的书房里,这里升了火炉,比外面暖和了不少。王禀难得的清廉,虽官居高位但从不奢侈浪费也不追求排场享受,家中的陈设十分简单,甚至还有点寒酸。就连烤火的火炉里都没有烧得太旺,仅能保证火炉上的那瓮热茶不冷,偶尔能烤一烤冻脚。
  “你来看,这是昨日城外的义军派人射进来的信报。”王禀将一份卷轴样的书信交给楚天涯。
  楚天涯展信一看,顿时面色微变,“女真大军已然出动,而且是明目张胆的鼓躁而行?居然如此肆无忌惮!”
  “女真蛮奴,根本就没把我们大宋放在眼里!”王禀闷哼了一声,说道,“由于耶律余睹事发,加之太原府如此兴师动众的坚壁清野,女真人想要不知道消息,都是很难。但他们箭上弦上不得不发,因此索性摆出了架式,大张旗鼓明刀明枪的南下杀来了!估计三天之内,他们的锋镝就要响在太原城下!”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了……”楚天涯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说道,“原本,女真人就没打算当真隐瞒他们要撕毁盟约、南下侵略的用心。耶律余睹此次南下的目的,一是宣战,二是拖延时间,第三便是伺机进行破坏,包括刺杀我大宋的边帅,造成我们群龙无首的局面。”
  以上三条,除了第三条是楚天涯为了应景并替自己圆谎而瞎编的,其他两条的确都是事实。王禀是个大明白人何尝不是心知肚明,但事已至此他也犯不着与楚天涯争执一番并当面打他的脸。
  因此王禀点头认可,说道:“女真顽悍,比契丹过之百倍而无不及。而且现在的女真,已经不是建国之初未脱蒙昧、野蛮简单的女真了,他们在十年的灭辽之战中渐渐学会了权术与谋略,变得狡黠与奸诈。原本他们的军队就凶猛而善战,再加上十年征战积累的经验与心机,使得他们就如同是一群来自荒野的虎狼,除了饥饿、凶残与狡诈,还秩序井然条理有据……站在一个军伍之人的立场上客观的评价,目前正朝太原开挺而来的这支女真军队,称得上是真正的‘虎狼之师’!”
  第98章 标新立异
  楚天涯和王禀在书房里聊了没有一盏茶的工夫,张孝纯突然来访,而且有点气急败坏。
  王禀将他请进来,问他出了什么事情。张孝纯一眼见到楚天涯,指着他就道:“正好,你在——楚天涯,本府问你,你是不是在分派粮食的时候以权谋私收了许多贿赂?”
  王禀一听,眉头深皱表情变得难看起来,“天涯,你怎么也干出这样的事情?”
  王禀这句话里带了个“也”字,张孝纯听得有点刺耳。言下很有含沙射影之意,因为如今的大宋官场上几乎是“无官不贪”,虽然王禀从不标秉自己有多么清高干净,但他历来就讨厌贪官庸吏这是众所周知的。如今当着张孝纯这么说话,大有一点当着和尚骂秃驴的味道。
  明面是骂,暗里护短。只是一字之差,张孝纯就明显感觉王禀是和楚天涯站在一起的。
  楚天涯又何尝听不出王禀的话中之意,所以他非但没有半点慌乱,反而是从容的微笑起来,“没错,学生是收了不少的贿赂,还不止一次。”
  “你!……凭什么?”张孝纯有点怒了。他做了半辈子官,虽然官场上是这样的风气与潜规则没错,但还真没见过有谁将贪赃枉法干得这么明目张胆,事后还供认不讳引以为傲的。在张孝纯看来,这样的人要么是脑子有病,要么是张狂过盛。
  不仅仅是张孝纯,还有许多前去知府衙门举报的官吏们都认为,你楚天涯不过是个新人,仗着有一点后台初来乍道就这么不老实,长此下去还不翻了天?
  在吏治系统的完善与官员之间的牵制发展到了接近巅峰状态的有宋一代,别说是小小的楚天涯,就是当年得到了皇帝支持的王安石,想搞一搞变法、要给大宋官场上的几根坏死筋骨动一动手术,那也是没吃到什么吃果子的。文人相轻、官官相护或相妒,在大宋官员仕人们的心里扎下了死根;在他们眼中,凡卓尔不群、敢为人先者皆是政敌!
  政敌之间从来都是赤裸裸的仇恨;那如果这个政敌还敢去动自己的利益,那么——不弄死对方绝不罢休,这比战场上的仇人相见了还要眼红!
  因此,有人去知府衙门举报弹劾楚天涯、并极其希望将他从掌管府库粮仓的重要位置上挤走,这几乎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王禀一开始就从张孝纯满嘴的火药味中嗅出了这样的味道。虽然他知道楚天涯这样的另类很难被大宋的任何一个仕绅集团所容纳,但没想到眼下这样的非常时期,张孝纯这些官吏们全然无视大局,仍然没有放弃排挤打压、争权夺利的这一套庸俗搞法,因此王禀头一句话就针尖对麦芒的表示出了自己的强烈反感。
  听到楚天涯干脆的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张孝纯有点气煞,心中大骂楚天涯这个新人蛋|子真是狂妄自大、太不懂规矩;王禀则是心中暗暗宽慰,表情虽是冷肃带着批驳,但一双老眼之中却闪过一抹狐狸似的狡黠之光,却对楚天涯暗加赞许!
  楚天涯对张王二人抱了下拳,不急不忙的道:“学生司职枢要,责任重大,自知会被无数人盯着,也自知会有人对我表示不满,希望将我轰走取而代之。没错,我是收了许多人送来的贿赂,我甚至叫书吏将这些收受的财物全都登记造册了。然后,我将这些受贿得来的钱财一文不留的全都分派给了军士们,以鼓舞他们的士气与干劲;同时,在分派粮食的时候我是完全按照既定的章程按批按量来派发的,并没有因为收了贿赂而失却公允——张知府可以去府库粮仓调查一下那里的收支存档记录,一切便知。”
  张孝纯与王禀都愕然的怔了一怔:还有这样的事情啊,拿人钱财,却不与人消灾?
  “你为什么这么做?”王禀问道。这同样也是张孝纯想问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官场军队里历来是这样的作风与习惯,但凡有求于人,必定钱财开道。”楚天涯说道,“我若是不收,那些行贿之人就会心里没底,以为我楚天涯嫌他们钱财送得太少,或是自命清高不近人情,从而会让他们产生幻觉——那就是我克扣了他们的粮食。非常时期,我没工夫跟他们周旋解释,也不想发动一场廉洁与贪婪之间的战争以证明我是黑是白。因此,只好采取了一分为二的权宜之计,首要稳定人心,然后按章办事!”
  “你这是诡辩!”张孝纯怒气难消的道,“你的这些做法难以服众;如若激起众愤,本府只好将你撤换!”
  楚天涯淡然一笑,说道:“我早就知道,肯定会有一些自恃官高权大、心中又对我不服的人不屑与我行贿,事后便说我克扣了他们的粮食,于是以此为借口去知府衙门检举揭发要弹劾我。张知府,你若是选出一个能够廉洁自清、秉公执法、不讲人情的官员来代替我,我也甘愿让闲。但我很想问一问,如今的太原城中,有这样的铁面包公么?——就算是有,他有我楚天涯这样的胆气与底气,能在府库粮仓那样的地方,活过三天以上么?”
  最后这一句话,差点将张孝纯给活活呛死!
  王禀则是眯了眼睛,心中好不快慰!
  楚天涯的这句话,几乎就是将现今的大宋官吏们都拎出来,啪啪的扇了几个大耳刮子;然后又将张孝纯单独的拎出来,再扇了几个大耳刮子!
  言下之意,你们有谁不贪?既然都贪,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最重要的是,事情干不来你们就乖乖的靠边站着,别在这里叽叽歪歪的添乱——干实事不行,诋毁中伤、打压排挤你们无所不用其极,也不分分场合与时令!
  为了缓解一下张孝纯的尴尬,王禀笑呵呵的道:“张知府见谅,是老夫调教不当,使得孽徒顽劣不化言语冲撞惯了,老夫也是好多次差点没被他活活气死。但一分为二,他的话其实是话粗理不糙。现在非常时期,不能完全依照以往的惯例与做法来区处。府库粮仓那里的确是需要楚天涯这样的人才能镇得住,这不是先前咱们就一致认定的么?就算是换作了张知府与老夫亲自前去坐镇,也免不得要看些情面、循些私情,或是顶不住压力、敌不过众人的闲言碎语从而难以为继。天涯或有不太循规蹈矩之处,但我们要看到他的确是干了实事、卓有成效的这一面,不要对一些细微末节的东西斤斤计较。话说穿了,金银财宝这些东西现在有什么用呢?别的不说,有要是有人拿一锭金子来跟老夫换一个馒头,老夫也是不愿意的。非常事循非常法,天涯虽有失格不法之处,但手段恰是高妙在这一处了。”
  “恩师所言极是,学生也正是这么想的。”楚天涯说道,“我大宋吏治百年自有一套规则与法度,但那些都只适用于往日平常。现在是战乱兵荒时期,必须要有适时的权宜之计。学生无力也无心在短时间内,改变官场与军队里的所存在的这些规则与作风,因此只能因地因时而制宜,采取了这样的权宜之计。有人不服、有人看不惯,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根本不值得在乎。关键就在于,我能够将手里的一碗水担平,合理、公平、公正的将手中的粮食分派出去,这不就行了么?楚某不在乎名声,也没想过在那里干出多么辉煌的政绩从而升官发财。我只想保障太原战乱的这段时期之内粮食分拨有度,不出现有人大快朵颐、有人易子相食的局面。只有这样,才能团结城中所有的军民一致抗敌——这就是我唯一的目的。”
  眼见他们师徒二人专执一词,张孝纯还能有何话说?纵然他有千百个理由要将楚天涯这个“标新立异不懂规矩的新人”给撤换,但转念一想,又的确是难以找出一个人来代替他,干好库藏这一块。而且现在是战乱时期,手掌兵权的王禀,比他这个平常占据领导地位的知府更有话语权,那便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
  “好吧,本府说不过你们!”张孝纯生生的咽下了这口怨气,说道,“楚天涯,只要你能公平公正的管好府库与粮仓,本府也就不为难你。现在,这两处地方就是太原城中十五万军民的性命与脉搏,你千万不要轻佻任性,误了众家性命。”
  “好了,咱们说点别的。”王禀早就不耐烦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为这种庸俗的鸡毛蒜皮事争吵,他说道,“三天之内,女真人就要打到太原城下。按照我们既定的战术,西山义军将会迂回至飞狐、灵丘一带,在险要处切断女真的后路,断其粮道;然后太行九山的义军将会分作十余股,间或对女真大军进行侵扰,使其不敢专心攻我城池。但战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女真人已经改变了最初的快速奇袭战法,换作了大张旗鼓的正面攻坚。那么,西山断粮道、太行奇袭骚扰的战术,就已经未必可行。此次从云中挥军南下的,是女真名将完颜宗翰。老夫曾亲眼见识过此人,的确不是泛泛之辈。他是女真族当中鲜有的,上马能治军、下马能理政的文武全才之人,十年的征战使他随机应变的作战能力十分出众。看到太原早有防备,外围又有义军为辅——要是他改变战术,先对太原的辅翼进行切割,再来专心围攻我太原,如何是好?”
  张孝纯是个文官,虽然“读书破万卷”使他具备也一定的纸上谈兵的能力,但对军事毕竟是个外行,因此他道:“本府弱于军事,因此不敢妄言。但本府有一件事情要提醒你二位,太原府坚壁清野,导致近百万名百姓流离失所南下逃难。几天过去了,这样的大事肯定已经传遍朝并落入了官家的耳中。相信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对太原的这一行动做出反应。”
  “那张知府以为,朝廷会做何举动?”王禀与楚天涯一并问道。
  “要么是派兵来助战。”张孝纯停顿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楚天涯与王禀,脸色骤添阴沉,“要么是……对我们这些人,降旨问罪!”
  王禀眉头一皱,脸色也变得严峻起来。
  从他二人的表情便可一眼瞧出,他们都觉得‘降旨问罪’仿佛比‘派兵助战’更有可能发生。
  “怎么,张知府怕了?”楚天涯哈哈的大笑,然后一拍桌案大声道:“学生愚见,如果这种时候朝廷还不派兵来助战,那必将失尽天下仕民之心;如果有降旨问罪,我们也必须拒绝圣旨在太原抗战到底!——否则,失掉的不仅仅是天下仕民之心,还有我们自己的脑袋!”
  第99章 知子莫若父
  “不要争了!”
  王禀突然发怒了,猛然一掌拍到桌案上。张孝纯被惊了一弹,到嘴边的一串说辞都被吓得咽了回去,嘴皮抽搐胡须直抖。
  “学生多嘴了,恩师请息怒。”楚天涯抱拳道。
  “大敌当前,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应敌!应敌!应敌!!”
  王禀连说了三个应敌,一个比一个的语调高,同时在桌上重重的击了三拳,茶盏都快要被震得蹦翻倒转。可见,他对张孝纯这种遇事先考虑责任与后果的作风极为反感。
  如今的大宋官场上,冗员成堆机构臃肿,导致朝廷机枢与官府衙门的办事效率低下。同一件公务,或许经手的官员与部门多不胜数,如果事情没有办好出了问题,众官吏的第一反应就是推卸责任,而不是如何补救错误挽回损失。长此以往,大宋官场上便形成了这样的恶性循环——办事效率低下、层层推诿责任、遇事先想后果与退路,最终导致深层的腐败与整体的不作为。
  看到王禀发这么大的火,张孝纯自觉大失颜面,忍不住道:“王都统何必如此动怒?本府只是希望思虑周全一点。要想固守河东抗击金国举国来袭,光凭太原一仞孤城的力量始终是有些微薄。说到底,还是得要依靠朝廷。朝廷最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会否来对我进行驰援,这关乎最后的成败。本府哪里做错了?”
  “张知府所言极是。”眼看二人就要吵翻,楚天涯急忙出来圆场,说道,“朝廷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我们无法左右也无力争取,只能静观其变。学生方才说的办法,就是针对两种不同的局面所应采取的对策,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朝廷如果出兵来助则是最好;如果不助,太原也必须抗争到底。在朝廷的兵马一天没有到达太原城下之前,我们都不能对其寄予希望。凡事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学生认为会妥当一点。”
  “这话还算有点道理。”张孝纯总算听到一句中肯的话,心中也略为宽慰,点点头道,“本府虽是不懂军事,但为官多年深熟于吏治。在我大宋而言,无论何时军事也是不能脱离了朝堂、脱离了政治的。当此国难之时,谁也不能徒逞匹夫之勇妄图以一郡之力,抗衡敌方的一国之力。否则,纵然撑得过一时,还能保得住一世么?”
  “好哪,张知府,老夫知道你说的有道理,老夫也没想与你争执!”王禀说道,“唯今之际,就是先要让太原能撑得过这一时,朝廷在应对女真侵略之时才有回旋与喘息的余地。至于朝廷究竟会派兵来助还是下旨来治罪,都是以后的事情。若要问罪,老夫会一力承担。现在我们只管通力合作,先抗击女真保境安民再说!”
  张孝纯点了点头并吁了一口气,“罢了,你我也就不必争了。说到底,也都是为了护守太原,又有何可争呢?三天之内女真人就要打到城下了,当务之急是要加固城防、联合两路义军一同御敌。本府不擅军事就不班门弄斧了。就请告辞!”
  “张知府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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