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视死如归

  离开唐军大营数里后,李勣便觉不对劲,在他的厉声逼问下,部曲队正刘兴不得不说了实话。
  一支两万人的敌军突袭大营,李钦载送走了李勣,领五千兵马抗击敌军。
  李勣既愤怒又心疼,当即便令刘兴掉头回营。
  他是一军主帅,在敌军突袭时,绝对不容许自己逃跑,更不容许自己的亲孙儿为了掩护他而独自抗击敌军。
  无论是长辈的立场,还是军人的立场,对李勣来说,逃跑都是莫大的耻辱。
  可是刘兴却拒绝了李勣的命令。
  他只记住了李钦载的话,无论李勣说什么,都不能回营,一定要保护李勣与主力军会合,大敌当前,祖孙俩不能同时栽了,终归要活一个下来。
  如同临终遗言般的交代,刘兴含泪死死记住了。
  这本就是别无选择的一场离别,李钦载的决定是最清醒最理智的。
  可李勣却无法认同,见刘兴不肯从命,李勣左右挣扎,气得差点晕厥。
  刘兴咬牙扛住了李勣的叫骂和愤怒,生平第一次,他抗命了。
  一直到离开大营数十里后,李勣终于放弃了。
  他知道,此时的李钦载已与敌军遭遇,就算他赶回去,也无济于事,一切都来不及了。
  但李勣没有放弃营救李钦载,孙儿为了保他性命,正坚守在前方誓死不退,与敌军浴血厮杀,作为祖父,他能做点什么?
  一个个部曲被李勣派了出去,每人带两匹马向契必何力的主力军飞奔报信,马跑废了,人跑废了都不要紧,必须用最快的时间调来援军,将李钦载救出来。
  仰望苍穹,天色已亮。
  李勣躺在软兜上,路边的景色飞速后退。
  心情非常焦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大唐名将,此时却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担忧。
  他在恨自己的老迈,恨李钦载轻率的决定。
  选择错了,应该牺牲的是他李勣才是。
  暮年将死之身何惜,李钦载才是李家的未来啊,他若有三长两短,李勣怎有颜面苟活?
  这个蠢材!
  多年未曾流泪的李勣,终究还是流下两行老泪。
  穹顶之上,雏鹰终于长大,张开的双翼下,护着的是垂迈的老鹰。
  雏既壮,乃衔食而反哺。
  …………
  唐军大营五里外。
  仅剩两千余的唐军精疲力尽,经历了惨烈的交战,却仍未后退一步。
  情势当然不乐观,每位将士都清楚,今日必是死战。
  要么敌军被全歼或仓惶后撤,要么所有唐军将士杀身成仁,壮烈战死。
  没有别的选择。
  事到如今,李钦载反倒不焦虑了。
  既已心存死志,还担心活着的事干嘛?
  到了该死的时候,鸟朝天仰面一躺就完事了。
  这辈子高官显爵,锦衣玉食,还合理合法娶了好几个婆娘,有啥可遗憾的?
  李钦载很洒脱,明知身陷绝境,却一点也不悲伤。
  他甚至还跟将士们有说有笑。
  搜集将士们的火药,做成最后一个炸药包,将它绑在自己的腰上,李钦载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冯肃静静地看着他,几番欲言又止。
  李钦载头也没抬,却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澹澹地道:“别跟我说护送我先逃,丢不起那人。”
  冯肃忍不住道:“五少郎千金之躯,何必……”
  话没说完,李钦载抬头瞥了他一眼,打断道:“要将士们拼命的时候口口声声‘袍泽兄弟’,主帅要逃了,又说什么‘千金之躯’,做人不能这么无耻。”
  “坚守的命令是我下的,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命令也是我下的,我下完了命令,见势不妙先跑了,留下将士们傻乎乎上去拼命,你觉得我以后还能抬头见人吗?”
  绑好了腰间的炸药,李钦载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不会掉下来,于是满意地点点头。
  冯肃叹道:“可五少郎也不必将这要命的玩意儿绑在腰上,它若真炸了,您可就……尸骨无存了。”
  李钦载笑道:“要的就是尸骨无存,不然就算战死,也不知道敌人会如何糟践我的尸首,若拿我的尸首去威胁我爷爷,没准我爷爷真会妥协,反正要死了,何必再让长辈为难。”
  冯肃暗然垂头,李钦载此刻的笑容,与战场上的气氛格格不入。
  怎样的决绝,才能在此刻笑得出来?
  这位平日里没个正经,性情简直是李家异类的五少郎,原来竟是如此洒脱的真汉子。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
  战场已打扫完毕,战死的将士尸首也被袍泽们收集归拢,安置在远处的平地上。
  四周的气氛很凝重,人群中不时发出嚎啕声,刚出声就被将领一巴掌扇闭嘴了。
  “哭啥!是怕死还是不甘心?”刘仁愿扬着刀鞘在人群中来回走动,一脸酷烈地骂骂咧咧。
  “看看李帅,看见了吗?多金贵的人,也和咱们袍泽兄弟一样一步未退,就算是死,李帅都会陪着咱们,有啥好哭的!”
  所有人支起脖子朝帅旗望去。
  帅旗下,李钦载刚绑好腰间的炸药包,抬头朝将士们笑了笑。
  “不说什么誓死报国的空话,我其实也想逃,但不敢逃,”李钦载笑得满嘴咧开白牙:“我没那么勇敢,就是拿的俸禄比你们高,吃得比你们好,比你们享受的东西多……”
  “你们看,我的日子样样都比你们强,结果你们去拼命,我却掉头跑了,感觉挺不好意思的,哈哈。”
  几句话一说,沉浸在哀伤里的人群顿时发出了笑声,凝重的气氛渐渐变得欢快起来。
  李钦载却渐渐敛起了笑容,环视周围的将士们,暗然叹息道:“说实话,今日这场死战,活下来的兄弟们真的不会太多,包括我在内,已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但是,我还是那句话,不能退,退不得。”
  “我们让出了这条南下必经之道,咱们王师主力可就腹背受敌了,朝廷筹备多年的东征之战,无数百姓税赋供养的国战,若因为咱们的逃跑而功亏一篑,我们如何对江东父老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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