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411节

  现在的彭蠡湖,面积已经大为缩小,很多湖面要么变成陆地,要么变成了长江的一部分,地理变化太大了。
  唐代有关鄱阳湖的诗很多,有赞美的,但贬谪诗似乎更多……
  比如“更向鄱阳湖上去,青衫憔悴泪交流”。
  至于被贬专业户刘长卿——这位天宝年间的进士,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和贬谪有关——更是少不了与鄱阳湖有关的贬谪诗。
  邵树德泛舟湖上时,却是心旷神怡,悠然自得。
  其时南风劲起,碧波荡漾,浩浩荡荡,横无际涯。
  沙渚之上,鸟鸥云集,遮天蔽日。
  又有奇峰突出,晚霞映照之下,美不胜收。
  闲适、淡然、宁静,这地方确实能让人心胸开阔,再无争强好胜之心。
  不过,再优美的风景,又怎么可能改造得了邵树德这种利欲熏心的老武夫。在安逸地欣赏了一番美景后,他在座船上置酒,召见了奉命前来的江西道转运使翁承赞,专门听他汇报江西经济情况——其实主要就是富庶的鄱阳湖一带。
  翁承赞其实将要离任了,前往扬州担任淮南道巡抚使。
  对他而言,这是苦求多年后实现的梦想,非常不容易——他没有派系,又是闽人,在官场之上无依无靠,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当然,就能力而言,他还是不错的。
  唐末考中进士,得第三名,被选为探花使,从京兆府司录参军事(正七品上)做起,今年已是沉浮官场的第二十八年,本身也六十五岁了,洞悉世情,精于实务,算是一个实干派。
  汇报之时,各项事务娓娓道来,详略得当,直击重点,效果极佳。
  邵树德听完,对鄱阳湖一带的情况了解得更深了。
  鄱阳湖北为江州,东有饶州,西达洪州。
  在这三处地方中,西侧的洪州是毫无疑问的核心:“钟陵奥区,楚泽全壤,控带七郡,襟连五湖,人推征赋之饶,俗擅鱼盐之利……”
  大夏朝治下的洪州,如今有六万一千余户、二十八万余口,虽不比前唐盛时,离得却也不远了。
  唐德宗贞元年间,关中缺粮,令取湖南、江西米十五万石至长安。
  唐宪宗时,又取江西、鄂岳、湖南米三十万石赈济他处。
  自安史之乱后,唐廷屡次取用鄂岳、湖南、江西粮食,要么“赈济灾害”,要么以救“长安饥馑”,少则三五十万石,多则百余万石——没办法,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唐廷也只能调用各观察使辖区的资财,节度使辖区就比较麻烦了。
  江西米之中,洪州七县是大头。而这,或许也是唐夏两朝江西理所设于洪州南昌县的主要原因——除了南昌,其他地方是真比不了。
  北边的江州稍差一些。一个原因是地域面积较小,不如洪州大,第二个原因是滨江靠湖,开发起来困难,唐代大力开发之下,所筑堤坝仍然比较有限,至今只有一万多户。
  滨江靠湖,固然易受水灾侵害,但同时也非常便于水上运输,能从商业上找补回一部分收益。
  如果今天不是邵树德泛舟鄱阳湖上的话,这会定然会有大量船只南来北往,要么从江州出发,要么前往江州,非常繁忙——嗯,水匪们也会很忙,但他们最近倒了血霉,洪、江、饶三州倾力会剿,甚至还从袁州、抚州以及江北的蕲州、舒州借调兵马,将他们杀了个人仰马翻,很多藏身多年的“大哥”级人物直到身死,都不明白狗官们到底发了什么疯。
  以浮梁茶市为例,北方商人一般先至浔阳,然后过鄱阳湖,溯昌江至浮梁,购茶而归。
  鄱阳湖,其实真的是一条黄金水道,且有越来越繁忙的趋势。
  鄱阳湖以东的饶州,其实农业条件也还可以,但当地经济并不纯粹依靠农业。
  浮梁、乐平以及歙州婺源县,是江西道产茶最多的三个县。
  当地还有发达的矿冶开采、冶炼,以及依托金属矿藏而发展起来的手工业。
  得天独厚的农业条件,丰富的自然资源以及便利的交通条件,三大优势集于一身,实力非常强劲了——当然,无论怎么折腾,还是撼动不了洪州的政治中心地位。
  邵树德与翁承赞的君臣问对持续至深夜方止。
  临了之时,他问道:“翁卿觉得江西最大的作用是什么?”
  “陛下其实已经在做了,不是么?”翁承赞笑道。
  邵树德亦笑:“有了江西,确实可以做很多事,这是前唐的功劳。”
  “其实不然。”翁承赞摇了摇头,道:“前唐并未开发完整个江西。及至唐末,仍然在往虔州贬谪官员。大夏开国之后,虔州多了大量关西、河北、河南移民,二十年下来,沼泽变良田,天堑变通途,荒野炊烟袅袅,闾里人声鼎沸,此皆陛下之功也。”
  又是个马屁精。邵树德哈哈大笑,道:“诚然,朕也出了力,但也只是把虔州归于王化罢了。”
  “虔州之重,甚至过于洪州。”翁承赞又道。
  还来?邵树德有点吃不消,一个老头拍马屁也拍得这么厉害,到底有多想进步啊?
  “为何这么说?”他问道。
  “有了虔州,便可沟通岭南、漳潮,将天威布于边鄙之地。”翁承赞一脸肃然道。
  邵树德哑然失笑。拍马屁好像也拍得有理有据!
  虔州大致位于后世的赣州一带,确实扼守着通往岭南的交通要道。
  历史上杨吴政权攻取江西,为防备南汉,于虔州置百胜军节度使,庐州人王绾领之。
  夏朝对虔州的开发确实有相当成果了,算是把唐朝未竟的事业向前推了一大步。如今当地田亩、人口大增,驿道整修得漂漂亮亮,采矿事业蓬勃发展,瑞金监日进斗金……
  诚如翁承赞所说,虔州发展好了,对朝廷深入控制岭南是有好处的,甚至可以说是关键。
  另外,最近虔州西南方的韶州也发现了金矿、银矿和铜矿,朝廷正打算从北方诸道迁移三千户百姓南下,定居韶州,做一期开发——其实,就岭南东道而言,韶州已经是仅次于广州的第二好的地方,目前有十余万编户人口,开矿的基础相当不错了。
  “还是说说江西吧。”邵树德将岔远了的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陛下,臣在江西多年,亦曾奉诏去湖广督办粮草。以臣观之,湖广十分凋敝。在天宝年间旧江南道中,户口也就比福建诸州多一些。有了江西,往湖广移民才有可为之处。”翁承赞说道。
  唐代最开始的时候,江南人口较少,经济落后,故江南道的地域范围十分广阔。安史之乱后,逐渐划分为浙东、浙西、福建、江西、鄂岳、湖南六个藩镇。到了夏朝,演变为江东、江西、福建、湖广四道——人口、经济渐渐上来了,故予以拆分。
  在大江南道中,福建毫无疑问是垫底的,但湖南、鄂岳又能强到哪去呢?整个江南道的人口、经济,大抵是自东向西,逐步衰减。
  所以,要开发湖广,非得有江西做后盾不可,这就是翁承赞心中江西的最大作用。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其实也是赞成他的看法的。
  江西的位置委实太过重要了,沟通南北,控扼东西,有容纳大量人口的潜力,有相对强劲的经济基础。有它在,很多事就好办了。
  “翁卿有如此才具,社稷之福也。”邵树德站起身,笑道:“至淮南后,当续立新功。”
  ※※※※※※
  鄱阳湖上的风景没有欣赏几日,六月十五,邵树德越过鄱阳湖,花数日时间抵达南昌。
  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一个令他喜出望外的消息。
  广州刺史奏:鸿胪寺典客令张永乘船归国。
  消息有点意外,也有点突然,但绝对让人高兴。
  兴奋之余,邵树德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五年了。
  这个年代,出使远方可真他娘的不容易!途中各种危险、意外,全须全尾回来几乎不可能,一走十几年的情况都不鲜见——李守信使团就至今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们抵达了君士坦丁堡没有。
  再说回走海路的这个使团。
  之前东巡淮海道的时候,邵树德曾收到过一些不太确切的消息,得知使团还在大食,稍稍放下了心,但对他们能否顺利归国抱怀疑态度——去程都这么艰难了,回程能简单吗?
  如今看来,所有磨难都在上半程里消耗掉了,下半程较为顺利,最终抵达了广州。
  仔细询问了一番情况后,他本想让使团剩余成员驾船北返,随即又改了主意,令岭东道派州兵护送使团剩余成员、货物,走陆路前往岳州——好不容易归国了,若在大夏近海沉船,岂不冤枉?
  岳州是邵树德的下一站。
  江西情况已明,方略已定,该耀武扬威的地方也都宣示过了,他不打算停留过久。在洪州召见官员、士绅之后,他就准备西行,前往湖广道巡视。岳州作为沟通湖南、湖北的重镇,首当其冲,是必到的地方。
  第070章 湖南行
  虽然平海军提供了舰只,表示可自鄱阳湖入大江,乘船逆流而上,直趋洞庭湖,邵树德还是拒绝了。
  他决定走陆路,经洪州向西,过潭州,再北上岳州。
  而在走之前,自然还要与江西道、洪州的官员会一会面。另外,禁军将士在洪州大酺两日,再操演一番,留下点雄壮军威。
  话说随驾的禁军将士去年没法在家过年确实苦,但一路上吃吃喝喝,偶尔陪地方州兵“练”几把,却也颇为自在,没太多可抱怨的。
  洪州大商人也联合捐献了二十万缗钱、三十万匹绢,可谓大出血——即便是几十个人凑的份子,一家也不少了。
  心中的腹诽自然是难以避免的。圣人从江南一路走来,听闻各州商人“乐捐”,也不知道收了多少钱,怕是一个吓死人的数目了吧?真细算下来,这一趟不但不亏本,可能还大赚一笔。若开了这个头,后代天子有样学样,时不时来下江南转一转,那还得了?
  但眼下也没有办法了。
  操演的禁军将士如同杀神一般,他们曾经巴结无比的州兵上去一练,几乎一个照面就被击溃了。
  他们知道州兵不行,打不过禁军,但没想到差距这么大。就这点鸟本事,也不知道平时怎么清理山贼水匪的,莫非是靠人多势众、器械精良?
  这个时候,也有人心痛孝敬州兵军官的各种财货,觉得全是喂狗了,一点用没有。将来若山贼水匪肆虐,未必能保得住他们——山贼且不论,江西的水匪是真不少,很多人白天种地,夜晚从贼,一点不夸张。
  邵树德对官员、商人们的恭顺十分满意。
  捐献嘛,他收得心安理得。老子给你们这帮商人创造最好的营商环境,甚至提拔了部分渤海商社的人当官,收点钱咋了?
  再说了,这些钱最终还是用在江南,除开禁军赏赐外,绝大部分钱帛会在江南就近采买物资,充作移民花销——主要用于江西虔州、岭东韶州及湖广诸州。
  肉烂在锅里,转了一圈后,说不定还是回到你们手上,何恨耶?
  六月二十四日,在最后叮嘱了一番移民事宜后,邵树德离开了洪州,一路往西南而去,于七月上旬抵达浏阳县,然后向西前往潭州理所长沙县。
  在洪州境内时还好,越往西,驿道越是破败。嗯,明显是临时修缮过,但底子太差,再修缮又能好到哪去?
  邵树德现在也不骑马了,太累,精力不济。他大多数时候坐在马车上,挑开窗帘观看风景。实在坐得烦闷了,他会下来骑一会马,四处转转。
  进入潭州后,驿道愈发破败,整体给他的感觉也不是很好。
  一个地方的人口多寡,其实从村社的规模及数量就可以看得出来。当年在幽州时,当地共有八县96乡,超过天宝年间的数量,由此你就可以有个粗浅的判断,唐末幽州人口即便没有天宝鼎盛时那么多,也不会差到哪去。
  但潭州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村子的规模很小,有的甚至只有十余户,相互之间的间隔也很长,这是什么?这是地广人稀啊。
  “萧卿,政事堂往湖南移民的数量不够啊。”行走在没几个行人的驿道上时,邵树德说道。
  是,朝廷移民的重点不是湖南。毕竟离中原最近的岳州、鄂州都没几个人呢——前唐天宝年间,鄂、岳二州各只有数万人,如今虽然上了十万,但比起潭州近二十万人还是少了许多。
  这个人口分布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如果看下当地的地形,又很正常。原因无他,水泽、湖面甚广,洪水频发,人口自然少。
  千万不能用后世的眼光来看待鄱阳湖、洞庭湖、
  以鄱阳湖为例,古时湖面极为宽广,甚至越过长江,连通到江北的舒州境内。也就是经历了千年的沧海桑田后,湖面才逐渐缩小,淤出了大量良田。
  洞庭湖与鄱阳湖大同小异,碧波万顷压根不能形容其广阔面积。湖中岛屿之上,匪贼多如牛毛,曾经攻陷岳州、自认刺史的邓进思兄弟就是水贼出身,而鄂岳节度使杜洪却拿他们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给你扶正身份,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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