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魃道 第445节

  猩红色佛珠,散发着微弱光亮的表面不再平滑,细看,那上面布满着一道道细碎的裂痕,如同此时此刻晃动在碧落瞳孔里那些细碎的光芒。
  刚才发出碎裂声响的,正是这枚珠子。
  是素和寅救过我的命,并在他消失前,珍而重之放到我手心里的那枚红色佛珠。
  从它在我手里裂开的那一瞬我就突然明白了,他当时看着我的那道目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将过去的一切,他同这颗被他珍藏了无数个年头的梵天珠本体的一切,全数交还给了我。
  这是当年凤凰真君涅槃时所交予他的梵天元珠。
  此后无论时光荏苒,命盘更迭,这颗珠子始终伴随着它,亦是他同陷于轮回中的梵天珠,长达数千年宿命不断的维系。
  他用它一次又一次在命运冷漠的戏弄中寻找着梵天珠的存在。
  哪怕每一次穷尽一切的寻找只换来短暂一顾,甚至擦肩而过。
  直至最后,他亲手将它交还给了我。
  他说,“梵天珠,这怕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亦是你我最后一次维系在一起的宿命轮回。”
  他说,“往后,你便是自由之身。”
  他说,“为情所累,为情所困。殊不知世事一切,皆为一场大梦。”
  一场大梦……
  碧落的手闪电般朝我掌心这颗佛珠掠来的刹那,我后退半步,借着他挡我剑芒的微顿及时避开。
  这短暂停顿令他错失了夺取这枚佛珠的唯一机会。
  而我在他骤然凝固的目光中,右手一转,将手里这把他亲手打造给我的龙骨剑,朝着红珠上那片密集的裂缝处狠狠挥斩了下去:
  “你只要梵天珠,碧落。而我,只要我的狐狸。”
  红珠彻底裂开,一团刺眼金光从珠身内迸发而出,光耀几乎令视野范围内的一切变得一片苍白。
  又转瞬消失,随着那颗碎裂红珠尽数没入了我的体内。
  我全身仿佛烈火在燎,剧痛,却也前所未有的畅快。
  元珠是梵天珠最初出世时所修得的躯壳,因而也被称作元体。
  当年为了救下梵天珠,凤凰真君不惜以全部修为相搏,终于保住梵天珠没被震怒的天庭打到灰飞烟灭。由此,梵天珠一分为二,魂体那部分落入轮回重新回到灵山修行,元体不灭,却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没了梵天珠肉身,它无法随魂体再作轮回修行,便被凤凰在临刑前托付给了素和甄,由这位佛珠的护法僧代为保管。
  一晃那么多年,魂体转世不知道多少个轮回,元体始终伴随在素和甄身边。
  久而久之,竟同他法身几乎连成了一部分。
  素和寅消失前,不仅是将这元珠物归原主,也是将他法身的一部分交给了我。
  我想碧落是知晓这一点的,在目睹我将佛珠吞噬时,他眼底错综复杂的沉吟中闪过一丝困惑。
  天狐九尾,似妖非妖,似神非神,曾徒手杀龙,亦打破过天幕,如此碧落,从来都是运筹帷幄,理性大于一切,哪怕是动情的时候。
  但凡问题,有疑便有答,似乎任世上一切风起云涌,在他眼里都是涟漪浅浅,波澜不兴,种种跌宕,无非不过筹谋二字。
  故而这瞬间从他眼里稍纵而逝的困惑,是我来到这个世上所见的唯一一次。
  如同蛮荒地走出的孩童,面对迷途茫然到不知所措。
  就是这样的他,后来,又是怎么会变成狐狸的呢……
  没有多想,在身后一股罡劲腥风翻涌而来的同时,我带着身上那股新生的力量飞身而起,挥剑迎向来自红老板手中的那道血色光刃。
  犀利锋芒从我身上倏忽而过,但籍着身上那股攒动的力量,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痛。
  身居高处,风吹尘散,我才看清素和山庄这片原本广袤又静谧的庄园,现如今是怎样一种状况。
  正北方是前院和素和甄居住的地方,此时不知是否因陆晚亭的到访,那方向一片琅琅净空,隐约透着层紫气。
  似乎无比安宁祥和,甚至不受素和寅消失的任何影响。
  而以园子中心那道贯穿东西两边的回廊为间隔,另一边,则是一片污浊混沌的煞气冲天。
  血食者是堕天的魔。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远比我在狐仙阁遇见的群妖煞气更为凌厉,何况此时占据在素和山庄的血食者,数量足以千计。
  没了素和寅的坐镇,此时此刻,它们就像一群被压制得太久的饥兽,闪着灼灼目光,在红老板麾下追不及待从四面八方朝我蜂拥而来。
  血刃的锋芒将我头发吹起又落下,不及细看,我手上迎来重重一下撞击。
  龙骨剑拥有破除黄泉坊壁垒的力量,彼时燕玄如意短暂的操控,让我记住了它。
  喷射的火焰一触即发,径直撞向血刃所夹卷的红雾,继而一鼓作气冲破它,往那些挡我去路的最近血食者用力挥去。
  瞬间斩落一大片苍白头颅。
  它们呀呀尖啸着,头颅落地时长长的舌头依然如离弦之箭,四面八方朝我刺来。
  我无动于衷,任由那些攻击落到我身上,只专心将所有力量蓄积在剑身,催动它吐出更为灼烈的龙火,一路往前。
  变幻莫测的火光不断吞吐和撕裂开那些前仆后继而来的血食者,随着制造的杀戮越多,剑芒所燃烧的火焰更盛。原比燕玄如意掌控的时候更加强盛。
  直至龙骨剑发出阵前所未见的长吟,仿若当年八部天龙过境,我终于劈开挡在眼前最后一个血食者,径直将剑锋刺向红老板,和他利用周围死去的血食者魂,所凝出的又一道血刃。
  这一击我用了十成的力量,只期望一击得中。
  但,理想之余现实的差距,轻易撕破了我最初的坚信。
  凡人几近支离破碎的躯壳,终究不是当年能与无霜城较量的梵天珠。
  靠着梵天珠的元体,靠着素和甄所附加的力量,我终于能直面红老板所释放的力量,却也仅仅只是堪堪拼下他的两击而已。
  红雾里阴风四嚎,不知是多少被血族吞食的怨魂所凝聚,龙骨剑的力量在我这并不称职的主人掌控下,即便龙吟已成,但对于这样浩汹涌荡的煞气,远远不够。
  一入红雾便如同踏入泥泞沼泽,巨大的力量吸得我几乎无法动弹,而周围煞气在承受了龙骨剑凌厉的锋芒后,稍退即进,转瞬铺天盖地朝我身上切割过来。
  这一场被我错判了的突袭,从开始到结束,一切仅在须臾瞬间。
  此时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红老板这个血族老妖的可怕。
  也明白当初碧落为什么对梵天珠势在必得。
  一个血族长老已经厉害成这样,那么能令他俯首称臣的血罗刹,又究竟会强大到什么地步。
  那毕竟曾是连佛都为之涅粲的力量……
  虽然碧落穷极一切所能将他封印,但我清楚知晓,几百年后,我的时空里终将会迎到他的卷土重来。
  现如今,那个一心要将他唤醒的人就在我眼前,可是我空有梵天珠的元体和素和甄的部分法身,却仍对他没有任何胜算。
  我到底仍不是真正的梵天珠。
  又一道血刃从我身上划过时,仿佛窥知我心里所想,红老板狭长的眼眸似笑非笑,抬手朝着那些企图再次朝我攻击过来的魔物们轻轻一摆。
  “梵天珠,不若你我重新做笔交易。”他说。
  我从嘴里啐出一口血,沉默看着他。
  他因此再度一笑,倏忽靠近我身边,仿佛完全不在意我手里龙骨剑躁动的火焰:“说出华渊王心脏的下落,我便赋予你永世不败的躯体,彻底斩断往后无用的轮回,重上九天,取回你所该有的一切,可好?”
  话音未落,我一剑朝他斩去。
  没斩到他分毫,只换来他避开后低低一声笑:“好怀念啊,碧落。她这个样子,是否同当年单身匹马不知好歹迎战九天战将时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第480章 青花瓷下 九十六
  单枪匹马不知好歹迎战九天战将?
  脑中一闪而过的记忆,我忍不住笑。
  那个时候梵天珠面对的,岂止只是区区一点九天战将而已。
  苍恒破,群魔出,血罗刹借帝星转世,朗朗盛世掩盖在一层徒有其表的浮华下摇摇欲坠,魑魅魍魉,弱肉强食,终引来天庭的强势干涉。
  但那一场以苍生为名的天降浩劫,哪里只是为了从群魔乱舞中拯救苦难众生,根本是上天诸神为了及时将还没完全恢复的血罗刹重新困入灵山结界,采用了最直接有效,亦是最简单粗暴的手段,打算对这正处在浑浑噩噩中的人世重新洗牌,哪怕代价是抹去一段历史,一代人的性命。
  简言之,曾经史书上记载的那个时代,那个拥有着赫赫有名的永乐大帝朱棣的繁荣时代,险些因横空出世的无霜城和血罗刹,而导致一场人类历史大清洗。
  彼时梵天珠所在的就是那个时期。
  她在那个时期遇到了碧落,遇到了红老板,遇到了无霜城,也遇到了那场天劫。
  当然,那场天劫对于梵天珠来说原是无须在意的。
  恰恰相反,那本是她理应遵循和维护的天道。
  助上苍灭无霜,斩妖魔,哪怕战死也只不过是再入轮回,或许由此还能博得一份功劳,让她能提前从生生世世辗转不休的桎梏中得到解脱。
  为什么最终却站在了天的对立面?
  呵……
  为什么呢?
  我没听见碧落的声音。
  耳朵因失血过多而嗡嗡作响,所以对于红老板那番话,我不知道碧落究竟有没有回应。
  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回应。
  正如我不知道在这场对峙中,他会选择袖手旁观,还是打破原有立场,站到红老板这一边。
  无论哪种选择,我都自觉放弃了自己不该有的念头,毕竟碧落不是狐狸,他总是识时务为俊杰。
  所以没等他开口,我的剑再度刺出,但这次只是虚晃一招。
  接踵而至出现在我脑里的记忆,让我在出剑的同时,迅速用自己的血在半空画下明王咒,再趁剑光引开红老板注意的须臾,召出大威德明王法印,驱使它朝红老板攻去。
  灵山修炼时素和甄曾传授给梵天珠不少佛门咒法。
  佛有慈悲,亦有怒目,有些佛法是连天界上神都望之却步的狠利,譬如明王咒。
  此咒法之强,几乎是所有佛咒中的禁忌,轻易不被使用。记忆中,这咒法梵天珠只用过两次,一次是为了降服两千年前那头搅得天下大乱的黑麒麟,还有一次,是为了对付碧落。
  如今是第三次使用,对着眼前这个我记忆中从没与之正面交手过的血族长老,血凝出的法印顺着我指尖朝红老板袭去的刹那,佛光万丈。
  不愧是连天神都会望而却步的法咒。大威德明王,即金轮炽盛光佛如来化,三面四臂,右手持金轮,左手举印,甫一出现便天摇地动,瞬间驱散了簇拥在红老板四周的大批血食者,将这些对人类来说几乎不死不灭的东西,轻易屠成了满地碎尸。
  佛光普照,一瞬而熄,隆隆巨响中梵音夹杂着佛悲哀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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