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魃道 第377节

  空气里的血腥味变得更加浓重起来,同他的沉默纠缠在一起,沉而冰冷。
  “为什么要打破它?”良久,他打破这浓重的沉默,问。
  “那些恩怨,能否如这瓷一般让它们碎去?”
  毁掉瓷瓶耗费了素和寅太多力气,所以他话音几乎细若游丝。
  不知是否因此令素和甄再度沉默下来。见状,素和寅苍白的手指往椅背上一把扣紧,强迫自己将身子坐了坐直:“回答我,阿甄。一切是否能如这瓷一般让它们碎去?”
  素和甄最终仍是没有回答。
  只一动不动同素和寅对视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用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令人从旁看着有种压抑得有些窒息的诡异。
  随后他将目光朝我转了过来,淡淡道:“过来,如意。总跟在他身边做什么,你是我的妻。”
  第418章 青花瓷下 三十四
  话音落,屋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每双目光都很安静,但又都明明白白带着它们主人各自的心思, 于是那种层层而来的压迫感, 无声无息中让我有点难以适从。
  所以下意识朝铘的方向看了一阵,我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些什么。
  但他置身之外的神情明确了他的立场。于是僵持片刻, 我慢慢朝素和甄看了过去。
  素和甄额头上有道长长的伤痕。
  从右眉处一直到发际线, 被他用长发遮挡了一部分, 所以最初见到他时, 我几乎忘了他曾受到过重创。
  然而他自己也似乎遗忘了这一点。
  在满室因他的话而凝固起来的空气中,他目光灼灼看着我,仿佛我真是他一心想娶的女人。然后他若有所思, 对着一动不动的我微微一笑:“我倒忘了, 原本你从小就爱跟着他,习惯已成自然。却为何最终会答应我和你这门亲事, 是否因为你和他一样,都以为我能因此忘了过去,并成为他未来的替身。”
  “阿甄!”素和甄的话,令素和寅脸色一阵发青。
  从来平静如水的一个人,在自己兄弟的话语中,终于没能再继续隐藏住自己情绪。当用尽力气喝止了素和甄后,他慢慢靠回椅背,握在扶手上颤抖的十指勉强维持着他在人前不愿彻底暴露的孱弱:“我告诉你过无数次,不要去说那些今后会让你后悔的话。”
  “谁能预知自己今后的后悔是什么,大哥?”
  素和寅脸色再次一变。
  本以为他是恼怒于素和甄的反问,但见他双唇抿紧,倒更似在克制某些话语从自己口中不经意间说出。然后神色渐渐放缓,他抬头望向素和甄道:“你答应过我,往后会好好待她。切记你的承诺。”
  “若她安守本分,我自是会遵守诺言。”
  “何为安守本分?”
  “兄长是否可先回答阿甄一个问题。”
  “说。”
  “我知晓陆晚庭在寻找这口瓷。早些时候他修书与我,便是为了索要这件东西。所以你现今将它打碎,除了让我放手过去,可还有着旁的什么原因?”
  这句话问出后许久,素和寅始终没有回答。
  或许是虚弱得无法再说出话,也或许是他并不想答,他看着素和甄兀自沉默。
  而那张苍白到发青的脸,早已失却哨子矿里时那副咄咄逼人的神采,隐隐带着层晦暗的死气。素和甄看在眼里,终是动摇了先前进门那一瞬间凝聚起的怒意,便没有继续追问,他蹲下身,从一地碎瓷中拾起一片来,低头朝它依旧渗着血丝的缝隙看了片刻。“青花夹紫美人瓶,当初耗费多少心血才将它烧制出来,世上独此一件,即便父亲为它受尽冤屈,却至死都未曾说过它半点不是。”
  “如此不祥的东西,陆晚庭为什么要找它。”素和寅终于开口,喑哑问道。
  素和甄没答。抬头朝铘的方向扫了一眼,见铘用目光同素和寅道别后转身离去,他才道:“他说当年这只瓷瓶所惹出的祸端,他可能已找到原因,所以想亲眼见一见此物,以求证实这一点。”
  “你倒是信他?”
  “不是信或者不信,而是对他所说的一句话颇有兴趣。”
  “他说了什么?”
  素和甄再度沉默,一双眼黑沉沉看着我,想来,后面的话他不愿当着我的面说。
  素和寅见状眉头微蹙:“她是你妻子,但说无妨。”
  “但她亦是燕玄家的人。”
  “阿甄!”话刚出口,素和寅突兀将手巾用力按到嘴上,随即一片殷红从手巾白色表面徐徐渗透出来。
  一眼望见,素和甄忙起身走到他身旁,边将新的手巾递给他,便欲将他扶起:“那些事往后再说,我先扶你去休息。”
  素和寅摇头拒绝。
  见状素和甄眉头拧紧,突然朝我冷冷横扫一眼:“若不是为了救她,你何至于此,耐不住等到我醒来么?吴庄再怎样大胆,岂会真的弑主。”
  “他受人蛊惑,即便不下杀手,亦是危险。”
  “呵!”素和寅虚弱却执拗的回答,令素和甄一声冷笑:“既如此在意,我早说过,她应该与你成亲,那才是真正的为你冲喜。”
  “够了!”
  这句话仿佛一把尖锐的刀子,瞬间刺得素和寅神情一阵扭曲。
  随即一把甩开素和甄扶在他臂膀上的手,他试图自己站起身,但这剧烈动作后所带来的痛苦,却使他猝不及防间急急喘了两口气。
  遂只能继续僵坐在原处。
  素和甄见状,纵然有些错愕,手伸了伸后却没再继续试着去搀扶他。只与他一同沉默下来,由着素和寅以冷冽的目光,对他发泄着无声的怒气。
  这当口门外噔噔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是庄子里管家领着几名仆从匆匆跑了进来:
  “庄主!二爷他不见……”
  到里屋门口时,原是想向素和寅禀告素和甄不见的消息,但一转眼见到素和甄就在屋里,而庄主则脸色煞白半身是血,管家口中的话语登时戛然而止。
  随即惴惴然朝素和甄看了过去,被他眉头一拧迅速呵斥了声:“发什么愣,还不快赶紧把庄主送回房间!”
  立时回过神,管家领命,忙一边指派仆从去将轮椅推来,一边小心翼翼走到素和寅身边,将他从椅子上搀扶了起来。
  此时的素和寅身子已是没有半点力气,因此没有拒绝旁人的碰触,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只将目光转到我身上,朝我定定看了一阵,随后嘴角轻轻一动,牵扯出一丝淡淡苦笑。
  之后,他便听任众人将他小心翼翼扶到轮椅上,一路往他住屋方向推去。
  那瞬间我感到有些难受。
  想他在哨子框面对吴庄和他手下一干人的时候,是何等的飒爽英姿,挺拔强势得几乎让人忘了他身上的病痛。
  此时则生生地像是换了个人。
  由一个仅凭一人之力就抗衡了魔煞、并操纵得了妖精的神仙般人物,变成一个只剩半□□气,连话也已经说不出来的垂死病人。
  这巨大转变着实很难让人接受。
  所以下意识地,我循着他背影跟了过去。但没走两步,身后淡淡一道话音阻止了我:
  “如意,你先留下,我有话要同你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
  素和甄要和我说话,总不会是什么好事。想他刚才言语中所流露出种种对如意小姐的布满,隐隐让我头皮有些发麻,我不希望这会儿成为他发泄情绪的唯一突破口。但又不好当场拒绝,于是捏了捏汗湿的掌心,我回头看向他问:“你不去照看你大哥么?”
  “已让人去找了娄医师。我不是医者,此时在他身边也是无用。”
  “你要同我说些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
  短暂的沉默更是让人不安,所以我再度想要往外走,但这当口听见他干净利落说了句:“你能否对阿寅坦白一些。”
  我一愣:“坦白什么?”
  “坦白地去告诉他,如今的如意,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如意。”
  “……什么意思。”
  这句话让我心跳漏了半拍。
  一度以为他和狐狸一样,可能是藉由什么事情察觉到了我这躯壳根本上发生的变化。不过他接着的话,须臾间推翻了我的设想:“否则你怎会忘记,提亲那天,那只作为聘礼的瓷兔由阿寅带给你,对你和他来说究竟是意味着什么。”
  说罢,见我一味看着他,没有旁的任何反应,他便笑了笑问:“这会儿当着我的面,你能说得出来么,如意?”
  我慢慢吸了口气。
  没法回答这问题,同时也猜不透他为什么突然要在这节骨眼上问起这个问题。
  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对这问题视若无睹。素和甄见状,哂然一笑:“你果真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遥想当年天真烂漫,那被作为聘礼之一被带到你家的瓷兔,原是当年我与阿寅离开你家时,由你亲手烧制,并亲手交予阿寅,要他在你成年之后带去万彩山庄向你提亲的信物。”
  闻言我有些吃惊,但倒并不意外。
  原来那只瓷兔并不是素和甄所做,而是素和寅同如意的定情信物。这也就难怪,为什么素和寅在将它交给我的时候,脸上神情会别有深意。
  所以,原本的困惑也就变得明朗起来。
  为什么明知素和甄对她并无多少感情,如意仍执意要嫁给他;
  为什么明明素和寅看起来更为在乎她,她却没有选择他。
  很显然,那是因为人们混淆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尤其当另一个还患有重病,那么健康的一个,必然是本能中的不二人选。
  想到这里时,我见素和甄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于是忙歉然地朝他笑了笑:“的确是忘记了……”
  他却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
  又兀自沉默了片刻,他继续说道:“阿寅曾同我讲,这么多年过去,只怕当时年幼的你早已忘了如此幼稚的一个约定。他猜对了。毕竟那时你还太小,多年时光,对一个孩子来说,仿佛是把肆意雕琢的篆刀,既能让你逐渐忘记些什么,也能让你慢慢地改变些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当你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追逐阿寅脚步的孩子,那么唯一能让你接受素和家求亲,并嫁给我这个对你来说记忆早已模糊之人的理由,便只剩下一个。”
  说到这儿,素和甄有意顿下话音,随后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目光,朝我听得专注的脸静静看了片刻。“这会儿不妨把话说开些,”然后用着轻而笃定的口吻,他缓缓对我道:“坦白而言,我认为你嫁来这里的唯一理由,便是为了替素和与燕玄两家当年那段恩怨,作个彻底的终结。”
  说罢,见我对这‘真相’依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沉默,他转过身来到我身边,低头看了看我故作淡定的脸:“不过,假使一切仅仅只是如此,倒也无可厚非,毕竟你是燕玄顺的女儿。然而除此之外,你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与阿寅么?”
  “我能瞒着你俩什么?”我问。
  “你出嫁之前,万彩山庄曾发生了一桩命案。死者曾是你的贴身丫鬟,死因据说是因与人偷情被捉后,不堪忍受私刑之苦,于是投河自尽。但我想你应该清楚得很,那丫鬟的死与你不无关联,否则她死后怎会对你苦苦纠缠,乃至一股煞气剧烈到,竟逼死了那名试图化解她怨气的殓葬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无论怎样,总是自己要娶的娘子,我怎能对她一无所知。”
  “春燕死前已很久没有服侍过我,二爷凭什么认为她的死会和我有关?”
  “我曾告诉过你,昨日你家中有人来访,一则为了告诉我,你我两家一齐入选瓷王堂之事;二则,是为了想要我询问你一声,在你出嫁之时可曾有从家中带出一样不该带出的重要之物。”
  “除了我的嫁妆,我不晓得有哪些是不该从家中带出的。况且所有带出家门的物品,每件都是由三姨娘挑选、管事的婆子们整理摆放,如发觉有什么不妥,为什么不先问问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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