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申春十八岁生日那天,女人送了他一桌满满的菜。那时候他不是她的学生,她已告了白,什么该做不该做的申春一併包办了。他受邀到女人的家里去,毫无心理准备,迎面而来的便是媲美满汉全席的盛宴。
  女人羞怯地笑,手往围裙上抹,脸很红很红,但申春觉得不光是这桌菜丰盛得难以下嚥,背后隐藏的心意对他来说也太过沉重。
  他没有吃完,吃到一半就烦闷的吻住女人。她吓了一跳,缩起肩膀起先要挣扎,而后也温顺任他粗鲁地舔舐。
  现在想起来,那突如其来盘据的烦躁不过是种预示。
  申春对于女人主动来电兴奋得险些失眠,只是女人也学会吊人胃口这招,说了「我好想」三个字,申春就迎来一阵冗长的静默。他提心吊胆,等听见她熟睡的细琐呼嚕声后,内心的激昂也瞬间熄得连灰也不剩。
  「陈静,你打过来就是要和我说你很想睡吗?」申春对着电话喃喃自语,觉得悽凉丛生。
  女人没回答。
  「你不知道我为了你这女人挣扎多久,现在连澡都还没洗。好不容易等到,结果你却睡了……煞风景。」
  也许明白女人一旦熟睡就很难唤醒的习性,申春胆子大了点,索性把不会有人回应的手机当作是国王的驴耳朵,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说起话来。他说了很多,有些话甚至是最亲密的家人也从未知晓,这些年来这些情绪只深藏心里,令他无处可逃。
  譬如说,他厌倦了在母亲眼里被塑造成一个乖孩子,焦躁只能如湖中的暗流翻涌,而每当他想要挣脱的时候,却总是临阵脱逃。他只能不断期待这结霜的湖面能有一条裂缝,让他能趁隙脱逃。
  在这座宽广的湖泊之中,申春理应是自由的,可是当一个人面对无垠似的容忍,这座湖简直就成了变相的牢笼,促使申春拼了命想得知容忍的极限在何处。这是人的本能,对于未知的探索,然而这片未知只令申春感到无尽的虚无。
  他不知道什么是未来,他只知道「现在」是他能所虚度的。申春试图想从身边的每一个人身上寻找「现在」的痕跡,他想知道组构成「现在」的规矩,但他找不到。
  因为每一个人都在为未来作打算。
  申春把灯关掉,摸不着边际的黑暗使他有种漂浮其中的错觉。
  「陈静,你能不能……」他闭上眼,意识游离,「救救我?」
  他的求救微弱沉没于陈静沉且稳的呼吸声中。
  週末许抒邀他出门看展览。申春匆促的洗了澡赴约,远远看见许抒穿着杏色的针织毛衣,一头红发在初春的朝阳温暖无比。不知怎么的她看起来有些苍白,申春问她身体好不好,许抒笑一笑,没有回答。
  「我们先去买票吧。」她说,迈开步子。
  她没有与申春并肩,他跟随在后,恍惚须臾,只因以往为那张容顏目眩神迷的时刻远得陌生。他们进去看展,假日人潮涌挤,在一张作品前能够驻足的时间少得可怜。
  这仓卒没有削减许抒丝毫兴致,她耳朵凑在导览机旁,听得津津有味。申春对作品背后的故事不感兴趣,排队使他扫兴,他低低和许抒说先去另外一边看,阔步走向人群不密集的一角。
  申春的注意力被巨幅的作品吸引住了,那是以顏料厚涂渐层绘製出的一片海。没有錶框,乍看之下用色平凡无奇,再多看几眼停留得久,那深浅之间生出一种吸引人的魔力,变得耐人寻味。
  申春静立画前,海平面延伸到画外,交错的蓝使他想起那晚女人潮汐似的吐息声。
  彷彿无边无际。
  许抒走到他身边,「啊,是海。」
  「是啊。」申春随意应道,「好想嚐嚐从悬崖跳进去的滋味。」
  许抒苦笑,「你是认真的吗?」
  「不是。」申春含糊说,「……我还没活腻。」
  许抒听到这句话笑容略为闪烁,脸色白得透明。他想她有孕在身,估计逛得累了,问她要不要找个地方吃饭,却看见许抒眼神笔直凝视那一大片蔚蓝,兀自出神。
  他想起他们曾玩笑似的说在马尔地夫结婚,去纽西兰蜜月,一字一句回忆起来也只是唏嘘。
  女人在他与许抒分道扬鑣后传简讯,写着「对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申春惦念上次那一句没说完的话,可是看到女人的道歉突然觉得后面接的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
  申春骑车在路上对那幅画回味无穷,蓝天碧海,想着想着,慢慢成为一片不切实际却美好的风景。
  那通电话彷彿替女人开啟某种开关,她不再只传话题戛然而止的简讯,她回去的三四天里,也打了总共三通电话。
  未达申春期许,不过还算差强人意。他以为女人个性倔,打完那一通后就不会再打来,还好没有。
  她说她人在海洋博物馆,声音里没有平时的慌张,慢悠悠的,听起来非常平静。听她的形容应该是在看鱼吧,而且还看到鯊鱼,因为她说那么大一尾具有侵略性的生物,游起来却是出乎预料的悠然自得。
  『如果,能够和你一起来……那就好了。』
  申春在外头替母亲浇花,听见她叹息似的渴望,忍不住想像起陪她一同看鱼群缓缓游向远方的情景。
  他嘴巴还是不饶她,「怎么,身边还有别人吗?」
  女人的平静曇花一现,『我……嗯……我妈帮我找的……不是我……』她着急得语不成句。
  申春从她着急的程度这么一推测,顿时心里有数。
  「男人?」他脖子夹着电话,提水管关上水龙头。
  『……对。小学同学。』
  「他人怎么样?」
  『很、很好。』
  平凡再不过的回答使申春抿起嘴,甩开水龙头,橘黄的橡胶管「啪」地一声闷闷反击在墙上。
  「喔,那回来你再鉅细靡遗的和我说吧。」
  说完他没什么风度的掛了电话,才掛完申春内心浮现几丝懊悔,他其实不想将吃味表现得这么明显。申春挫败地抱着头蹲在花园一角,洩愤地揪下一株开不完全的蓓蕾揉捏,于指尖掐出一手汁液。
  申春想,人一旦在乎起另外一个人,果然很难不斤斤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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