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可见不可见(1)

  流焰木的幻境,比他原先预想的还要复杂而多变。
  当他穿过了银色的树林,先与格莱妮会合再一起踏入赤色的传送法阵后,伊尔孤身一人站在广阔而空无一物的平地上,寂静、无声,时间彷彿慢了下来,唯有眼前的漫天星海垄罩着大地,轻而易举地攫获了所有的注意力。
  就算是向来冷静的他,也有那么一瞬间,为眼前过于真实的璀璨而失神。
  回过神来,他有些急促地挪开视线。格莱妮不在,就如他们踏入法阵前谈论过的一样,果然,幻境又将他们分开了。
  单手扶额,他缓缓深呼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放眼望去,这片平地没有任何显眼的物体或存在,他警戒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以防随时可能会有的异变,接着掏出坠鍊尝试联络格莱妮。
  但或许是他们身处不同空间的缘故,坠鍊失效了。
  收起坠鍊,他不是很意外,毕竟这也是预先考虑过会有的可能性。望向眼前的景色,他保持谨慎,流焰木让他来到这里,总不会只是单纯让他欣赏这片星空而已。
  像是回应了伊尔的猜想,环境在他踏出第一步时骤然变化,以视野的一隅为中心,无数裂痕如网状般朝着四周迅速扩散,不消几秒,溢出了光的裂痕便佈满了他视野所及的所有地方,紧接着像是不堪负荷似地彻底崩毁碎开。
  反射性地以魔力化出了护身的光盾,然而眼前异相却未伤及他分毫。在伊尔眼前散开的是无数破碎的、不规则状的碎片,而在异相之后,毫无变化的星空依旧,若非身周漂浮着无数碎片,这空间里几乎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然而,那些碎片倒映出的却不是星海或他的身影,而是无数的人影。
  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陌生的,一枚碎片倒映出一人的身影,人们在动在说话,却没有任何声音穿过碎片,扰乱这片寂静的星空,传递到他的耳里。
  伊尔偏头望向了身边离他最近的碎片,上面倒映出的是一名男性,从身上的服饰和有些眼熟的背景来判断,他是这座镇上的骑士,独自走在无人而昏暗的街道上──看来是在夜间巡逻的骑士。
  他推测,同时想起昨晚听见的、乌利斯与格莱妮的对话。脚步规律,认真无比的巡逻骑士,和眼前所见的景象对上了。
  原来不是乌利斯一本正经的玩笑话吗,那这样的骑士,确实是颇值得敬佩的了。
  下一枚碎片倒映的是一名神殿的祭司,面容温和,身处神殿之中,闭着双目似是在祷告,伊尔可以看见她开闔着嘴唸诵祷告词,只是他听不见而已。
  再下一枚是参加祭典的人、神情欢快的镇民、站岗的骑士、即将踏入城镇的旅人。他甚至看见了投宿旅店的店主,端着笑、招待着前来住宿的每一位旅人。
  更远的碎片里,是拿着武器交战的人,但受碎片的视角所限,伊尔只看见挥动武器、使用魔法的人们,却无法看见他们各自的对手。
  ……总觉得,有股违和感。
  轻蹙起眉,他试图捕捉这丝违和感的源头,却被另一枚碎片引走了注意力。那枚碎片比其他的明显要小一些,里头倒映的是一抹纤瘦的背影,金发少女背对着这方,却像是察觉他的注目而回过身。
  他看见她神情中的明亮,但下一秒,碎片就崩毁了,独留他一人怀抱因碎片景象而生的怔愣。
  「……」
  伊尔走向那枚碎片原先所在的位置,跨过了另外两枚给他违和感的碎片。地上什么也没有剩下,不似出现时的大动静,它的消失竟是如此悄声无息。
  这么想着,他回首望去,却目睹了刚才给他违和感的两枚碎片崩解的瞬间──就好似他选择了这一枚,于是另外两枚便自动消失了。
  脑海里闪过了一丝猜测,伊尔驻足思索。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他未能看清金发少女的面容,碎片就消失了?而其他那些他同样看过的碎片却依然好好的?
  ……难道,这些碎片在某个条件下被区分成了不同吗?所以才会有不同的反应?
  怀着猜测,他游走在无数的碎片之中,仔细观察着那些倒映出来的人影。半晌之后,对于规律,他隐隐有了推测。
  他有印象的陌生人,尤其是在贝里才初次见到的那些碎片最为稳定,但也只是反覆拨放着单调循环的影像,没什么情报;再来是几乎没有印象的人的碎片,只要他怀着疑惑想仔细观察,它们就会在拨放完景象或是他挪开视线时碎裂,一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最后是「熟人」……他抬眸,望向了远方一枚有些距离的碎片。
  那人的面容比他上次见到时还年轻许多,似乎是数年之前的模样,但也是这枚碎片让他确定了,这些碎片反映出来的人与景象,或许,正是源自于他的记忆。
  不然,怎么会让他看见倒映「母亲」的碎片呢?
  他迈步朝着那枚碎片走去,最后在「母亲」的面容之前停下了脚步。
  伊尔就这么望着她,神情淡漠依旧,相仿的五官相互对应,却又有着不同。
  碎片中的母亲无声地开了口,忽然想知道这片段的她说了什么,他仔细望着她的唇形,却只捕捉到了后半句话。
  ──世界永恆不变的真理。她这么说。
  伊尔诧异抬眸,对上了那双与自己色调相同的苍蓝眼瞳。画面中的人相仿的五官未变,但成熟许多,曾经会对他温柔微笑的「母亲」,一瞬间变成了神情淡漠的「老师」。
  下意识抬起手,伊尔在即将碰上碎片的前一瞬停下了动作,他无法肯定那句话来自母亲还是老师,又或者都是,毕竟在被勾起的遥远记忆里,正是说出这番话的那天,母亲成为了老师。
  他不再被允许喊她为「妈妈」,而是「老师」这样有些距离的称呼。
  再来,老师就开始收养有天赋的孩子,并开设教导的课堂了。
  许是他最后一瞬的停滞被当作拒绝,眼前的碎片倏地崩毁了,和其他消失的碎片一样,什么也没留下。伊尔不自觉地轻叹了口气,他放下手,决定去找下一枚碎片。
  得找到能突破此时局面、且离目标最接近的那一枚。他有预感,选择碎片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选错了,他就会离替老师带花回去的目标更远一点。
  老师的那枚不会是他想要的,幸好他在最后一瞬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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