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8章 比我还精神

  小小的女娃看着恹恹的,乳娘在汇报情况。
  “小娘子昨夜突然醒来嚎哭,怎么哄都哄不好,随后有些发热。医官看过,说是并无大碍,可就是没精打采的。”
  这……
  阿姐,你就为了这个把法师召进宫来。这是玄奘啊!不是普通僧人。
  武媚福身,“还请法师给孩子看看。”
  玄奘并未有被冒犯的不渝,上前看了一眼孩子,伸手摸摸她的额头。
  “贫僧告辞了。”
  “多谢法师。”
  就是摸一下而已啊!
  贾平安顺势接过了送法师出宫的任务。
  “为人父母,见到孩子不适,心中不安之极,恨不能把天下名医都请了来。”
  贾平安觉得阿姐的举动有些过头了。
  玄奘微微一笑,“是啊!”
  殿内,李治出现了。
  武媚抱着孩子,眼中多了些怜爱,“太平最是可怜。”
  “若是不好,回头就弄一把杀人无数的横刀进宫。”
  李治显然是个煞气的崇拜者,“这等横刀带着煞气,只需挂在寝宫之中就百邪不侵。”
  “阿耶!”
  “阿娘!”
  太子带着两个弟弟来了。
  李治微微皱眉,“七郎为何形容猥琐?”
  李哲一怔,“阿耶,我昂首挺胸了。”
  皇子走路自然不能弯腰驼背,否则一棍子就抽来了。
  李治再看看李贤,越发的不满了,“六郎为何发笑?”
  呃!
  李贤愣住了,心想往日我只要笑着就会被夸赞,今日这是怎么了?
  最后是太子。
  “太子有空也来看看太平。”
  “是。”
  李治把三个儿子数落了一通,随即离去。
  出了殿内,王忠良跟上来低声道:“有人说陛下召见法师乃是身体不佳……”
  李治讥诮的道:“朕做什么他们都能寻到说法,心思阴暗之人,自然而然就会把别人往阴暗处想。”
  ……
  玄奘的身体看着不大好。
  “法师还是请个医官看看。”
  贾平安希望这位法师能活的更长久些。
  玄奘走在宫中,看似目不斜视,却又无处不自在。
  “生就是生,并无别的意义。”玄奘看了贾平安一眼,含笑道:“死就是死,也并无意义。”
  贾平安有些懵逼,“法师说的太过深奥,我却不解。”
  “不高看自己,不看低自己,你就是你。”
  这话贾平安倒是理解了。
  “方外清净处是佛,躬耕田间是佛,工匠是佛,军士是佛……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玄奘后面念诵的乃是心经中的内容。
  法师这是在开导我。
  贾平安恭谨欠身,“恐惧来自欲望,多谢法师开解。”
  玄奘微笑,“贫僧不知归去尚有多久,不过想来不久矣。贫僧阅历世间万物,走遍东西,见过无数人,却发现你最为有趣,率真却狡黠,狡黠却不乏勇气……就这样,一直这样……”
  他上了马车而去,十余骑兵护卫在左右,皇城中人人恭谨相送。
  “兄长。”
  李敬业这个憨憨却没有这个顾忌,大呼小叫的打破了严肃的气氛。
  众人冲着他怒目而视,可李敬业却视而不见。
  这也是佛。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坚守这个道,为此平安喜乐,你便是佛。
  贾平安觉得自己文青了。
  “兄长。”
  李敬业怒道:“家中最近来了个装神弄鬼的,叫做什么新田,哄了阿翁吃素,昨夜若非是我,阿翁就要被他哄着给钱了。”
  贾平安一愣,“英国公……不至于吧。”
  老李这般睿智,竟然会被哄骗。
  李敬业唏嘘不已,“兄长,我许久未曾去平康坊了。”
  “那你去吧。”
  出了皇城往左转,没多远就到了平康坊。
  李敬业摇头,“阿翁不许去。”
  “那你还叫我去?”
  “兄长你带我去的,那不算我去。”
  贾平安无语。
  “你说的好有道理,罢了,带你去一趟,不过青楼就别去了。”
  后世有一阵子他也时常和人去ktv唱歌,觉着太吵。不大的房间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唱歌的朋友或是嘶吼,或是柔声……边上的人不自觉的提高嗓门说话……
  繁杂!
  后来他不乐意去了,宁可在家中看书也好过去那等地方。
  二人去了平康坊,寻了一家酒肆。
  李敬业几杯酒喝下去,突然眼眶就红了,“兄长,阿翁看着老了好些,看人的眼神也软弱了好些……”
  英雄迟暮啊!
  李敬业干脆提着酒壶仰头就灌。
  吨吨吨!
  “啊!”
  他畅快的仰头呼出一口气,喊道:“拿酒来!”
  大清早就这么喝酒的多半不简单……会不会砸了咱们店铺?
  伙计小心翼翼的送了一壶酒进来。
  李敬业仰头又是吨吨吨。
  这娃看来最近是有些憋得慌。
  第二壶酒下肚,李敬业终究放缓了喝酒的节奏。
  “我觉着阿翁是在安排后事。”
  贾平安心中一个咯噔,可接着又觉得不对。
  历史上大唐攻伐辽东是在好几年之后,李勣挂帅,威风凛凛的灭了高丽后凯旋,那时的李勣堪称是到了人生巅峰。
  可现在才是龙朔二年啊!
  老李不该是精神抖擞的一批吗?
  难道是被我蝴蝶了?
  “……阿翁老是看着那些以前的东西。”
  “下手打我也没以前那么得劲了。”
  “说话就喘气。”
  贾平安喝了一杯酒,恨不能吐出来。
  大早上喝酒太难受了,从内到外都不舒服。
  ……
  “英国公怕是不妥当了。”
  李勣下马的动作看着颤颤巍巍的,让人心中冒出一个词:风烛残年。
  李义府见到了这一幕,哂然一笑。
  他如今权势滔天,看似厉害,可在朝堂上却颇为忌惮不爱说话的李勣。
  李勣在,他就觉得前方有个堵住了自己出口的东西。
  “李勣怕是不行了。”
  心腹笑的很是欢乐。
  李义府淡淡的道:“英国公劳苦功高,不许胡说。”
  “是。”
  心腹笑的见牙不见眼的。
  议事后,李治也颇为关切的问了李勣的情况。
  “臣老迈。”李勣很平静的说着自己的情况,“最近臣虚弱的厉害,不过想来休养一阵子就能痊愈了。”
  “朕让医官……罢了,李卿就是名医。”
  那些医官见到李勣都得心中发虚,看个毛线的病。
  随即皇帝赐下了许多药材。
  回到后宫后,李治和武媚感慨道:“先帝时的老人渐渐凋零了。”
  程知节隐居二线,梁建方也不怎么冒泡了,就剩下一个苏定方依旧渴望征伐。
  李勣若是倒下,对于李治来说就是一个里程碑……先帝的人都没了,全新的时代开始。
  到了下衙时,李勣颤颤巍巍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大伙儿都沉默了。
  李靖后的大唐名帅终于也不行了吗?
  “禄东赞得了消息会狂喜!”
  任雅相很是唏嘘。
  “是啊!”
  吴奎觉得手臂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李勣回到家后觉得气短胸闷,提不起精神来。
  “老夫睡一会。”
  他打了个盹。
  李尧忧心忡忡的道:“阿郎怕是不妥当了。”
  府中人人变色。
  “小郎君呢?”
  李尧想寻李敬业交代事儿。
  譬如说最近少折腾,让李勣安静些。
  最好是多陪陪李勣。
  “小郎君还没回来。”
  李尧叹息一声,“都什么时候了,小郎君还是这般……”
  但他只是仆役,对此不能做什么。
  “小郎君回来了,见过贾郡公。”
  李尧赶紧迎出去。
  “英国公如何了?”
  贾平安问道。
  李尧摇头,“阿郎回家后就说累,如今在打盹。”
  李敬业眸色黯然,“阿翁越发的没精神了。”
  人老精神衰!
  这是必然的。
  但贾平安却知晓李勣还能活许久。
  “阿翁!”
  李敬业连喊声都轻柔了许多。
  “敬业啊!”
  李勣的声音让贾平安联想到了风中之烛。
  二人进了书房,就见李勣侧躺在榻上。
  “兄长……”
  李敬业看着贾平安。
  李勣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没发现二人之间的勾兑。
  “晚饭呢?给他们准备。”
  “英国公准备连晚饭都不吃了?”
  贾平安的话让李勣微微一怔,“老夫不饿。”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贾平安吩咐道:“把饭菜摆放在书房里。”
  这可是阿郎的书房,多少次他看着地图,谋划着攻伐……
  李尧看了李勣一眼,李勣点点头。
  人都要去了,还在乎这些作甚?
  今日吃的是素。
  贾平安吃的堪称是酣畅淋漓。
  当年刚参加工作时他的胃口非常大,一顿能吃一斤二两米饭,外加两份扣肉。
  关键是他吃的香,不少妹纸都喜欢和他坐在一起吃,说是看着他吃饭自己也胃口大开。
  后来他才有了些明悟……有几个妹纸分明就是对我有意思啊!你这个直男棒槌!
  可惜那时候的妹纸矜持,而他这个直男懵懂,否则他何必单身狗做了好几年。
  他吃的真的香,李敬业被他影响后,本来没啥胃口的,也开始大开大合。
  贾平安一边吃一边观察,发现李勣的咽喉动了动。
  口中说不想吃,但身体却很诚实。
  贾平安吃完饭,很不礼貌的打个嗝,“安逸!”
  李勣的咽喉再动了一下。
  腹中竟然渐渐多了空荡荡的感觉,口中生津,想吃东西了,而且想吃肥瘦相间的羊肉。
  有人奉茶,贾平安喝了一口,惬意的叹息一声。
  贵人吃饭就该安静,不能弄出大动静,可贾平安先前吃饭吃的酣畅淋漓,喝茶竟然也频频出声,让李尧不禁嘀咕着贾师傅的礼节。
  “今日我见到了玄奘法师。”
  贾平安缓缓说着,“法师告诉我,心生欲望,继而就生出无穷无尽的贪婪,有了贪婪,就会心生恐惧……”
  “阿翁!”
  按照先前的排演,李敬业眼眶一红,“你许久未曾带我去平康坊玩耍了。”
  李勣虚弱的道:“老夫老矣!”
  贾平安使个眼色。
  李敬业扑上去抓住了他的腿,嚎哭道:“阿翁,你再不带我去,以后就没机会了。阿翁,难道你想带着遗憾离去吗?”
  这不对!
  安排贾平安的安排,李敬业此刻该是这般说:小时候你带我去玩耍,你老了我带你去玩耍。
  李尧满头黑线,李勣却叹道:“那时你还小,老夫远行归来,见你一人在院子里乱跑,也没人陪着玩耍。老夫就在想……老夫的孙儿为何这般孤独,于是就带着你去了平康坊……”
  他揉揉额头,一脸痴呆症晚期的呆滞,“那时老夫也颇为意气风发,带着你在夜间去了平康坊,灯火辉煌的街头……你看着这些就牵着老夫的袖子笑,说好玩……”
  突然袭来了一阵寒流!
  从此李敬业这个铁憨憨就在惦记着甩屁股,甩一甩的,甩出了自己的道。
  贾平安干咳一声,“正好我也想去转转。”
  晚些,三人一起出现在街上。
  “金吾卫的人何在?”
  往日这般夜行早就被拦截了,可如今都快到平康坊了,巡查的军士呢?
  某个巷子里,一个将领嘟囔道:“该过了吧?过了咱们就赶紧出去。”
  李勣嘟囔着,“懈怠了,都懈怠了。”
  一股子迟暮的气息让李敬业不禁有些难过。
  “叫门!”
  包东上前叫门。
  坊卒在门后问道:“哪来的?”
  “你开门就知晓了。”
  坊卒大怒,“你给耶耶等着……”
  坊卒们也有捉拿贼人的职责,于是拎着横刀结阵以待。当坊门打开后,刚想冲出去立功,就看到了三人。
  “贾郡公?还有英国公……”
  坊卒们马上目不斜视,顺带眼瞎了。
  皇帝在宫中都得了消息。
  “英国公和贾郡公,还有李敬业去了平康坊。”
  “哎!”
  李治叹息,“这是带着他去散心。”
  他希望李勣能多活些年头,好歹能在朝堂上制衡各方势力。
  但英雄迟暮啊!
  正在边上看奏疏的武媚觉得有些古怪,“平安历来都不喜去青楼。”
  李治随口道:“平康坊里并非只有青楼。”
  “陛下对此很是清楚!”
  是啊!
  但……朕清楚什么?
  朕什么都不知晓。
  ……
  长安城的夜间是昏暗的。
  六街打鼓后,街上就不许有行人。吃完晚饭,百姓为了节省灯油多半就睡了……早睡早起在此刻是标配。
  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书籍……不睡觉等啥?
  于是一片片坊市看着乌漆嘛黑的。当然,乌漆嘛黑中也有亮点,譬如说有几户人家灯火通明,歌舞声闹得隔壁邻居没法入睡。
  这些都是权贵官员家,不差钱,晚上是他们享受的时候。
  整个长安城中,唯有平康坊能通宵灯火通明。那些老蛇皮在坊中寻欢作乐,逆旅中的客人也纷纷和伙伴在坊中游走……
  这就是当世的不夜城……平康坊。
  游荡了一阵子后,贾平安在后面捅了李敬业一下,李敬业马上说道:“阿翁,我脚麻了,寻个地方坐坐吧。”
  李勣看着他,摇摇头,但转念一想,“罢了,想去何处?”
  贾平安指指边上的酒楼,“长安食堂就在这。”
  到了自家怎么能过门不入呢?
  李勣笑了笑,心想给孩子们吃喝,老夫坐坐就是了。
  三人进了长安食堂,伙计也不说话,径直带着他们上楼。
  这是去何处?
  李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贾……”
  他刚想问,贾平安止步,推开了房门。
  “老狗,今日不是看在老苏的面上,老夫定然要捶杀了你!”
  “程知节,有本事你就来。”
  “甘妮娘!”
  咻!
  一个酒壶飞了出来。
  一只大手伸出去,稳稳抓住了酒壶。
  贾平安拿着酒壶微微一笑。
  里面坐着十余老汉,程知节在上首,抬头一看,就笑道:“小贾来了。”
  贾平安率先进去,当李勣出现时,众人都大笑了起来。
  “喝酒!”
  李勣被苏定方和梁建方二方拽着坐下,摆手道:“老夫最近吃素……”
  “吃什么素?”
  程知节狞笑道:“当年一起杀人的时节多痛快?喝酒吃肉!”
  李勣刚想拒绝,一碗酒就被送来了。
  “老夫干了!”
  程知节仰头就干。
  “咳咳咳!”
  他喝急了些,喝完一边咳嗽一边盯着李勣,“喝了!”
  “喝了!”
  十余老汉齐齐喝道。
  隔壁有人叫骂:“吵什么?”
  这些都是老伙计,当年李勣在瓦岗时的许多人事都浮现脑海。
  那种久违的意气风发啊!
  李勣仰头干了。
  “好!”
  众人狂呼。
  还有人用筷子敲打着碗,有人拍打着案几,闹腾的不像话。
  外面有人喝道:“小声些,还有没有公德心了?哎!别拦着我啊!告诉你,我今日若是往地上一倒,你等可收拾不了……”
  这人说着就推开了房门。
  “都说了要有公德心……”老纨绔郭昕看了里面一眼……
  瞬间呆滞。
  “先生?”
  贾平安……程知节,苏定方,梁建方,李勣……一群混世魔王。
  梁建方狞笑道:“老夫弄死了你,信不信你那舅父还得说老夫杀的好。”
  老纨绔打个寒颤,“走错了,走错了。”
  贾平安淡淡的道:“滚蛋!”
  “是是是。”
  郭昕出去,小心翼翼的关上门,发现门外的护卫们都在笑。
  包东笑的最是开心。
  大伙儿都认识郭昕,只是这货说话让人难受,所以今日就故意让他突破了防线进去……看看郭昕,此刻那脸白的和宣纸似的。
  “英国公,再饮!”
  里面渐渐闹腾了起来。
  “那年李密不听劝,结果败给了王世充,王世充俘获了老夫,老夫与秦琼看不上此人,后来寻机就投了大唐。不过你徐懋功却不厚道,我等败了,你随即就接手了李密的地盘……”
  “就是,随后你就给在大唐的李密写信,说是不忘旧主。老李,你这人狡猾,这番做作之后,高祖皇帝就觉着你这人忠心,于是封赏颇厚。”
  一个声音传来,“后来又降了窦建德!”
  程知节瞥到了说话那人,竟然是贾平安。
  小子想作死呢!
  李勣被灌了不少酒水,喝的急了些,有些晕晕乎乎的,忍不住辩驳道:“胡言乱语,那年窦建德攻陷了黎阳,家父与魏征等人被俘,老夫本已撤离,得知家父被俘的消息后,只能回返降了窦建德。”
  随即各种闹腾啊!
  渐渐的,李勣喝多了,被众人撺掇着作诗,撺掇着吹牛笔……
  贾平安在边上双手抱臂看着这一幕,淡淡的道:“这是暮年的老人?”
  李敬业一脸懵逼,“比我还精神。”
  ……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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