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太医 第14节

  “刘婆胡麻汤,一碗下去暖洋洋!”
  “刚包好的大个馄饨,客官来一碗?”
  因刚领了俸禄,洪文难得对自己大方一回,左手肉包子,右手粉蒸酥肉,半道停下来喝了两碗红枣小米粥,一共花了九个大钱,期间还与几辆马车擦肩而过。
  这个时辰往皇城方向来的马车,十有八/九都载着秀女。
  想着那些十来岁的小姑娘们早起饭都不敢吃,生怕身上有异味或是失仪被刷下来,吃饱喝足的洪文忽然生出点额外的满足来。
  洪文到的不早不晚,待同僚们集合完毕之后,领了牌子,去往汇秀宫内两两一组排开,预备着开工。
  秀女选拔头一样看家世清白与否,只要家中三代无案底,本人无残疾和明显缺陷,基本都能入选。所以头一批格外多些,约莫在五百人以上。
  之后就会有宫中嬷嬷和太监们仔细检查,看秀女的五官是否端正,身体是否有异味等等。再然后,就是洪文他们把脉,进一步查看是否有隐疾,是否不易生养。
  光这一步还不算完,听说后面还会教导礼仪,不合规矩的撵;吃饭吧唧嘴的撵;睡觉打呼磨牙的撵……不过那都不干太医署的事了。
  洪文右手边坐着的吏目姓黄,今年三十一岁,先帝在时就经历过一回,对此倒颇有经验。
  “稍后就会有人送来名单,咱们把脉之前须得将名单和秀女身上的名牌核对无误,否则若闹出冒名顶替的事故来,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洪文连连点头,“受教了。”
  黄吏目笑道:“这话我不说,等会儿也会有人来说,只是枯等无趣,讨个巧罢了。”
  洪文来了一个月了,知道他是个厚道人,此时对方率先表达善意,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当下把手往袖子里一掏,摸出一油纸包糖瓜。
  黄吏目噗嗤笑了,倒没有推辞,大大方方拿了一块放入口中,砸吧着回味道:“儿时家贫,甜味不易得,如今大了,却不大能吃得出小时候的滋味喽……对了小洪大人,可有婚配啊?”
  洪文稍显羞涩地摇了摇头。
  黄吏目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可害臊的?我有个侄女儿今年十六岁,虽不敢说花容月貌才华横溢,但也温柔娴雅宜室宜家……”
  洪文哪儿经过这个啊,被臊了个大红脸,“我穷呢。”
  京城大不宜居,之前他就问过何元桥房价几何,结果当场就被打击得找不着北,索性暂时歇了这心思。
  左右他还年轻,倒不如先努力干上几年,攒攒钱。总不好叫姑娘跟着自己过苦日子,就算人家不抱怨,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黄吏目就想起来这厮雁过拔毛的架势,觉得特别靠谱,“这不怕,精打细算好过日子么……”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闲话,果然有管事嬷嬷送了一摞名单来,稍后众吏目便要按着名单替各位秀女望闻问切。
  为防止有人暗中收买内外勾结,名单都是打乱了随意分派的。洪文也领了一张,当即展开来看,结果上面头一个名字竟然就是薛雨!
  他愣了下,又去看后面跟着的家世注释:定国公世子之嫡次女。
  果然是她。
  场地有限,吏目们都是两张桌子靠在一起,双方的名单一转脸就能瞧见,洪文正发愣时,就听黄吏目哎呦了一声。
  “原来传言竟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洪文下意识追问道。
  黄吏目朝薛雨的名字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之前我就隐约听人提起,说是定国公府的千金也来参选,当时好多人还不信呢……定国公也是,到底怎么想的?”
  虽说按着规矩,适龄女子都要参选,可实际操作的空间可太大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妃嫔的荣华富贵再诱人,难保不受委屈。故而往往许多权贵之家不想叫女儿入宫,或是早已有了心上人的,便会提前跟宫里打招呼,随便找个由头把女孩儿的名字撤了。
  不过隆源帝年富力强又少儿女,动心思的人家不在少数,故而这一批秀女中也有不少勋贵之后,薛雨的身份也算不得独一份儿。
  只是定国公府一直推崇祖上军功起家的事迹,扬言女人不能当门立户云云。当初淑贵妃入宫时,定国公薛勇更曾当面讥讽过镇国公卖女求荣,引发轩然大波,两家就此反目成仇,所以大家都觉得薛家女必然不可能参选。
  可现在,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过了会儿,伴随着一阵布料摩擦之声,十来位年轻鲜活的秀女依次进来,听小太监念了自己的名字后,就去找对应的吏目把脉。
  薛雨一眼就认出洪文,也对这样的巧合大感意外。
  孤身一人入宫难免紧张,忽然遇到一个认识的太医,哪怕没有太多交情,也是种安慰。
  坐下的瞬间,薛雨缓缓吐了口气。
  洪文观她五官和神色,左手把脉,右手执笔,时不时问几句。
  “睡眠如何?白日可曾偶感倦怠?”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薛雨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自己入宫,想到前路茫茫本就惶恐,又听到这样的问话,生怕横生枝节,难免失了冷静。
  觉察到指腹下的脉搏骤然加快,洪文了然,“不必紧张,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听旁边的黄吏目也在问类似的问题,薛雨慢慢放松下来,犹豫了下还是老实道:“睡得还好,只是偶尔腿脚酸软些……”
  洪文点头,又示意她换另一只手,稍后在纸上刷刷记道:“左关沉弦,右寸关滑数,肝热气滞,中焦蓄饮,以致肢体酸倦,时常胸膈堵满……”
  薛雨抓着手帕子扭着脖子看了几行,忐忑道:“我没事吧?”
  她还指望能进宫替家人搏个出路呢。
  洪文道:“不妨事,底子极好,只是思虑过重,你年纪还轻,无需刻意调养,撒开手也就好了。”
  肝气郁结,郁久化热……这样的症状实在不该出现在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身上。
  说白了,就是想太多。
  薛雨松了口气,垂下来的眸底有些黯然。
  说得轻巧,撒开手就好,可……如何撒得开手?
  洪文吹干墨迹,盖了自己的印章,对薛雨点头示意,“姑娘可以走了,祝姑娘终能得偿所愿。”
  薛雨微怔,缓缓道:“借您吉言。”
  得偿所愿么?
  ******
  光秀女的事儿太医署众吏目们就忙活了一整天,因办差得力,当日太后和皇后都给了赏赐,果然比隆源帝大方。
  倒是洪文格外丰厚,不光比旁人多两匹缎子、一套文房四宝,还有一篓香喷喷的小甜瓜。
  太医署众人都对他道恭喜,“陛下崇尚节俭,太后、皇后以身作则,轻易不肯赏人的。”
  需知眼下天气刚转暖不久,大批量的瓜果还未上市,这时候的甜瓜自然分外珍贵。听说是南边快马加鞭送上来,只太后那里有两筐,皇后和隆源帝都没舍得留。
  她老人家肯拿这个打赏,可见是真心欢喜,洪文虽未亲自拜见,俨然早已在她心里挂了号。
  何青亭倍感欣慰,看向洪文的眼神宛如见证了自家大白菜的成长,完全忘了自己是半路截胡。
  总有人说太后和皇后性情疏离淡漠,但实际两位都是明白人,处事公正严明,轻易不肯流露喜恶。只要用心做事,哪怕不宣之于口,她们总能知道。
  就好比之前洪文对三五两位皇子上心,太后和皇后当时并未有所表示,可现在不都来了么?
  这么做,更免于让洪文这个新人木秀于林风头太过,实在是思虑深远。
  “同喜同喜!”洪文也没想到还会有这意外之喜,绕着圈拱手作揖,先把那两匹缎子小心包好,又亲自去洗了一半甜瓜,按着人头分好。
  这甜瓜也不知什么来头,拳头大小的青玉一般莹润可爱,隔着老远就有股扑鼻的清香,屈指一弹咔嚓裂开,一口下去又脆又甜,好似含了满口蜜汁。
  众人都十分领情,相互谦让着分吃了,很有点与有荣焉的意思。
  甚至还有人专门跑到户部门口去吃,被人高举算盘撵出来追着打……
  缎子细腻厚重,膏般柔软,脂般顺滑,捧在手中沉甸甸的,在日头底下还会显出江南山水的银色暗纹,活像握了一束月光在手里。
  听说是江南织造局进上来的,外头轻易得不到,正好一匹正红一匹鸦青,可以回去请何老太□□排着给大家都添一件小褂……
  洪文把最后一块甜瓜往嘴里一扔,吃得摇头晃脑,扒着窗框看外面明媚的阳光,看不知哪儿来的小猫扑蝶,看枝丫间漏下的斑驳树影,忽然觉得人生真是美妙。
  嗨,要是师父在就齐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洪文【激动的】:师父,我得赏赐啦!
  众人:前途无量啊前途无量!
  ps,古代早起上朝真的遭罪,皇城又大,住得远的官员们真是大半夜就得起,不敢压根儿赶不上点卯。人还迷糊着呢,上班不吃饭又熬不住,好多朝代都有半路解决早饭的描写……但有的朝代抓得严,嫌半路吃饭影响官员形象,御史们专门盯着,逮到一个参一个,后果挺严重的,有人就因此丢官。
  第十四章
  洪文去宁寿宫已经很熟门熟路,有时候因为一点事耽搁了,文妃还会打发人来太医署接。
  如今宫中好些人都知道太医署有这么位颇得上头眷顾的小大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故而对他分外殷勤,走到哪里都有笑脸相迎。
  “洪大人,”五皇子十分中意洪文送的藤球,把脉时都不忘抱在怀中,“我晌午吃了两碗粥!”
  说这话的时候,小家伙显得很是得意,将比出来的两根短指头放在洪文眼前晃,眼睛亮闪闪的,一副“你快夸夸我”的样子。
  四月正式转暖,五皇子也终于换下厚重的棉服,勉强能看出一点腰身了。他今天穿了件若芽色绣万字不到头的小短袄,领口打着小兔子的盘扣,又用细小的红玉髓镶嵌出红色的眼睛。玉髓并不昂贵,但若巧妙搭配就会很出彩,衬着他圆润的小脸越发可爱。
  “哎呀,那可真是了不起!”洪文赞道。
  宫中器皿精巧,小孩子用的碗筷尤甚。他是见过五皇子的餐具的,那饭碗也不过鸡卵大小,说是两碗,其实没多少。
  但比起五皇子以前的饭量,着实进步了。
  五皇子嘿嘿笑眯了眼,驾轻就熟把脸蛋往前凑。
  洪文心痒难耐,飞快地四下看看,见隆源帝不在,文妃又在外间与大宫女红月说话,这才做贼似的伸出手来,极其迅速地在五皇子下巴上挠了挠。
  养了这些日子,原本干瘦的小脸儿明显圆润了一圈,下巴尖上也多了点肉肉,碰上去又滑又软好似琼脂。
  啊,就是这感觉!洪文满足地吐了口气。
  五皇子缩着脖子嘻嘻笑出声来,两条小短腿儿在桌子底下一晃一晃的。
  从小到大,所有人对他要么是敬畏,要么是小心翼翼地珍惜,琉璃尊似的不敢碰着,自然更不会有人这样“没大没小没轻没重”的嬉闹。
  他很喜欢。
  殊不知两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外间的文妃看个真切。
  红月瞧了眼,低声道:“娘娘,要不要……”
  那小洪吏目是个钻钱眼的,可别把咱们殿下带坏了!
  哼,盘子的账她可还记得呐。
  “不必,”文妃眼带笑意道,“这样就很好。”
  她是妃嫔,同样也是一位母亲,只要能看着自己的孩子健康快乐长大,规矩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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