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燕京风雨

  魏忠河魏公公今日自后园出来,回了皇宫。
  他是来提前带一些开春后要用的物件儿回去的,虽说燕皇不喜奢靡,对用度,更是没什么讲究,但总不会缺这些。
  但,
  有些时候,人念旧。
  用习惯的东西,那份熟悉,不是说再添新的就能弥补完事儿的。
  这一点上,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能免俗。
  要收拾的物件儿,不多,却都得小心归置,魏公公让手下人先去办了,他只需要负责最后的检查。
  所以,
  在这个间隙里,
  魏公公去了自己原先住的宫内屋子。
  屋子,没上锁,但他魏忠河的屋子,甭管他在不在,都没人敢擅自进入。
  推开门,
  屋子里,有些潮气了,混杂着一股子霉味儿。
  魏公公不以为意,走到里间,打开架子外的遮帘。
  一架子,
  满满当当的角先生,
  有长有短,有直有弯,有粗有细,
  有精致中透露着一股子书香气息,
  也有粗狂中裹着一种人生豪迈,
  甚至,
  还有断裂的,破损的残次品。
  这一架子琳琅满目的角先生,呈现出的,竟然是一种人生百态。
  这听起来有些可笑,
  但看什么像什么,感觉出什么,无非是看的人自己去决定。
  下雨了,
  诗人会吟诵“天街小雨润如酥”,小民则踹一脚身边娃儿的屁股,“喊你娘快回去收衣服”。
  魏公公许久未曾回皇宫了,
  这次回来时,
  他能感受到,
  宫门的守卫,对他行礼时,更客气也更殷勤了;
  沿途经过的那些宦官宫女们,对他更是,比以往更为畏惧;
  但这殷勤,
  但这畏惧,
  里面,却深藏着一种疏离。
  阉人的心思,本就比常人敏感,能伺候皇帝的阉人,能接得住伴君如伴虎差事的魏公公,自然就更为敏感细腻。
  其实,
  别人怎么看自己,别人如何对待自己,他魏忠河其实都不是很在意。
  然而,
  现在的问题是,
  这次回来,
  他竟然自己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不再属于这儿了。
  这座,他待了近乎半生的皇宫。
  年幼时净身入宫,后被派遣入王府,再后来王爷成了皇帝,他再入宫。
  皇宫,是皇帝的家;
  但除了皇帝以外,它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座压抑的囚笼。
  但囚徒们,可能并不会去憎恶和反感它,
  因为习惯了,
  习惯得久了,
  反而会产生一种依恋。
  一如蛮族人无论在哪里,都会想念荒漠的风沙;野人无论在哪里,梦中还是白雪皑皑。
  魏公公伸手,
  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这里,是他一个人的地方,是他可以卸下一切,一个人去认真做自己的地方。
  不需要掩饰,虽然掩饰已经成了一种本能,但至少,在这儿,可以稍稍地一个呼吸多出多留半须臾的气。
  没人比魏忠河更清楚陛下的龙体状况,
  但,
  更没人敢来问魏忠河陛下的状况。
  站在这儿,
  看着这一排排的各式各样的角先生,
  魏忠河忽然发现,自己内心的那股子安宁,以往面对它们时可以获得的那种静谧和安慰,正在极为清晰地逐步消失。
  像是一坛酒,置于烈日之下,放于大雨之中,很快,就会散去酒的滋味。
  根子,
  根子,
  命根子,
  自己本是个无根之人,要这么多根子,又有何用?
  这些年来,
  他这个无根之人,
  看见太多有根子的人,在自己面前做没根子的事儿。
  魏公公其实也不晓得自己现在到底在想着什么,
  可能,
  这就是触景伤怀吧,
  可惜,
  他不会写诗;
  嗯,
  就算会写诗,
  难不成写《观日月沧海角先生一片有感才有此记》?
  “呵呵……”
  魏公公被自己逗乐了。
  他下意识地取出一个小瓶子,撒了一些,在自己裤裆位置。
  他那里,早就不似普通太监会有味儿了;
  但这个习惯,还保留着。
  当年在宫内做小太监时,每每看见大太监对着胯下裆部涂脂抹粉再加熏香,
  总觉得,
  好羡慕,好神奇。
  可惜,
  陛下平日不喜熏香,不爱闻那么重的味儿。
  但出产于奉新城的“醒神露”,陛下挺喜欢。
  其实就是侯府做出来的风油精。
  燕皇很少设贡品,因为这往往会演变成劳民伤财。
  但对好用的东西,燕皇不会介意命魏忠河,静悄悄地为自己置办一些。
  比如,这醒神露。
  奉新城的侯府,对此自然无比重视,送来了很多,不仅仅醒神露,还有其他各式香水,在外头,都是和金子等价般的珍贵稀罕。
  躺在床上的燕皇曾特意命人奉上侯府的礼单,
  扫了一眼,
  这个习惯,可能源自于当年一个屠户,敢在猪头猪脚上和自己炫富留下的一个习惯。
  看了礼单后,
  燕皇开口道;
  “其余的,你留着,看着赏人吧。”
  魏忠河跪着谢恩,同时道:“奴才可不会用这个,怕熏到了陛下。”
  良久,
  燕皇道:
  “无妨。”
  随后,
  又道:
  “朕,也闻不出什么味儿了。”
  魏忠河回忆着那一幕,
  眼角,出现了泪痕。
  是人,都有依托。
  他是一块浮萍,
  当年进入王府时,他就清楚,自己这辈子的依托,就在这位主子身上。
  主子只要好好的,
  他魏忠河,就会好好的。
  或许,
  他魏忠河在意的,并不是一座皇宫,一座皇宫,死物一般的东西,又能算得了什么!
  魏忠河伸手,将帘子再度拉了下来。
  他没去想着将这些转移和处理,更极端点,去烧毁;
  他想留着,留给这座屋子以后的主人,让他看看,自己的收藏品。
  世间事儿,
  多少纷纷扰扰,多少恩怨情仇,
  看似复杂,
  其实也简单,
  差不离就只剩下一句话:
  到底算不算是个带把儿的?
  不知怎么的,
  出了屋门的魏公公,忽然又想到了当年在那个夜晚仓惶入宫报信的平西侯爷。
  啊,
  封侯了啊,
  真的,
  是个了不得的人才啊。
  魏公公当即手掐兰花,
  步入这外头雨帘之中,
  哼唱道:
  “可惜了,可惜了啊~”
  ——
  一壶刚温过的黄酒,一碟蚕豆,一盘子窖藏的腌菜,外加一锅只放了两片姜一段葱料热气腾腾的白锅,足以酝酿出寒日里的片刻美好。
  锅里烫的,不是羊肉,而是嫩豆腐,嫩豆腐夹进去不易,想夹出来,更需要巧劲儿;
  烫煮好后,夹出,在料碟里走一遭,最后送入口中时,清香温烫,不需过多咀嚼,就已可以顺着喉咙滑入腹腔,驱散周身的寒气。
  赵九郎招呼着其他几位阁臣一起吃着;
  大燕的阁臣和乾国的枢密院也就是所谓的相公们不同,与郑侯爷所熟悉明朝的内阁更不同,在大燕这儿,阁臣其实就是秘书,皇帝的秘书,同时也是宰辅的秘书,不仅仅是官衔不高,也谈不上多么清貴,所以除了赵九郎之外,多以年轻面孔居多。
  这时,一小黄门捧着一沓折子进来,将其放在了一边的公桌上。
  看着大人们就在一起吃着豆腐,刚从外头进来冻了一遭的他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
  赵九郎递上一双筷子,指了指旁边干净地堆叠在那里的碗。
  “多谢大人。”
  小黄门也没客气,拿起筷子拿起碗,也挤了进来,显然不是第一次搭伙了。
  新鲜的嫩豆腐,御膳房会每隔一个时辰就送来一遭,黄酒等其他小菜吃食,也会看情况增补。
  其实这口锅子,要么不点,点了,就会烧很久。
  冬日里的时候,谁想吃两块就自己过来下着吃,所以,在外朝的臣子圈子里,就一直流传着内阁的人天天在那儿开豆腐流水席的说法。
  赵九郎起身,走到公桌旁,开始翻阅新送来的折子。
  以往,陛下在宫内时,是司礼监掌握批红的权力,也就是代表陛下的意志,对折子上臣子商议出的结果进行肯定、否定以及再议。
  陛下很少有留中不发的时候,他的意志,懒得去让臣子也猜和瞎琢磨,他也不会因此沾沾自喜,更不会拿折子流程上的事儿,去和臣子们玩什么勾心斗角权力制衡。
  归根究底,
  还是为君者,已经做到了真正的一言九鼎。
  但现在,监国的是太子。
  一开始,是事必躬亲,起得,比臣子们还要早,走得,比轮值的臣子还要晚,而且还礼贤下士,不耻下问,使得很多上了点年纪的大臣,不得不在宫里或者签押房里干脆打地铺,可谓苦不堪言。
  一些抱怨之声,难免会传入赵九郎耳中,赵九郎对此都是笑笑了之。
  好在渐渐的,监国日久,太子开始学会从常务之中逐渐将自己抽离出来,开始学会用人去解决下面的问题。
  这看似是一种方式的转变,实则更是心态上,不得不接受自己刚刚从父皇那里拿到的权柄再分配下去的结局。
  太子,是才会;
  但赵九郎清楚,有位爷,是早就懂了,否则生意不会做得那么大。
  新送来的折子,没什么特别大的事儿,年景不好,无非是赈灾赈灾再赈灾,减赋减赋再减赋,然后,就是平个叛。
  燕地这里,还算好,老燕人和姬家一起吃苦煎熬的耐力劲儿还在;
  而晋地那里,小规模的叛乱,颇有些此起彼伏的意思,但都很快被按压下去了。
  这时,太子身边的贴身伴当李英莲走了进来,看着里面团聚在一起吃豆腐锅子的众人,笑道:
  “我说呢,老远就闻着香味儿了。”
  赵九郎指了指里头,道:
  “李公公也来一口?”
  “不了不了。”李英莲后退半步,对赵九郎行礼,“大人,太子爷请您去一趟,要商议南望城新太守的人选。”
  李英莲亲自来请,且直接将议的事提前说出来,本就是一种尊重。
  赵九郎拿起自己挂在碳炉上的披风,
  李英莲亲自上前,帮赵九郎将披风披上。
  赵九郎点点头,走了出去,李英莲落后半个身位跟在后头。
  陛下在后园荣养,早先时候,太子事无巨细,每日都会去后园请见,汇报国事。
  后来,后园干脆下了封门领,每月中旬和下旬,得面圣一次,其余时候,都不得见。
  外界有传,这是陛下为了体现出对太子的信任,好让权力平稳地提前进行交接;
  但也有人猜测,说这是陛下的身子骨,真的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了,连每日见人议事都觉得无比困难。
  燕皇的抽身而出,使得朝廷原本的一言堂模式发生了改变。
  太子监国,有着自己东宫的一套班底子,再掌着大义名分,自是一极;
  六皇子,也就是所谓的六爷党,早先时候,因陛下命太子监国且不断给予权力,使得六爷党风头一下子被压制,但伴随着六爷党头号干将扛旗人物郑凡封侯,一时间,六爷党再度被提振了士气。
  因为有不少人认为,郑凡封侯,固然有其功勋卓著非封侯不得酬功非封侯不得安疆的因素在,但燕皇陛下未尝没有想重设他和镇北侯那种亲密无间配合的意思。
  两极之外,
  其实还有一极,
  那就是以宰辅赵九郎为首的一众朝内文武。
  燕皇在的时候,大燕的宰辅大人,一直给人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感觉,甚至,燕京城爱嘴碎的闲人还给这位宰辅起了些“雅号”,比如什么“纸糊宰辅”“泥塑宰辅”亦或者是“提线宰辅”。
  因为古往今来,宰辅,其实都有着带领百官和皇权相争的天然历史属性;
  可在大燕,
  燕皇说什么,
  赵九郎就做什么,
  燕皇要什么,
  赵九郎就给什么,
  燕皇的意志,就是他赵九郎的意志,同时,赵九郎也会想法设法地去“鞭挞”百官,让他们一起跟上。
  相权,在赵九郎这里,完全屈服于了君权。
  但等到燕皇入后园后,宰辅的能力和势力,才真正地浮出水面。
  这位能在大燕世家门阀林立时被燕皇从寒门之中提拔为相,历经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伺候这样一位君主而一直屹立不倒的相爷,怎么可能是一位简单的人物?
  眼下局面,
  伐楚之后,大燕艰难,晋地艰难,举国上下,在结束了对外战争胜利的愉悦庆祝之后,开始为“穷兵黩武”去还债。
  权力斗争的局面,并未出现;
  无论是太子还是六皇子,都在这时候控制着双方势力,不去碰撞,一心为国。
  一是毕竟哥俩都姓姬,这江山,最后谁真的坐下去,现在谁都不好说,但无法否认的是,他们都能拍着胸脯说,这是祖宗家业;
  二是因为老子毕竟还在,老子一天没驾崩,哥俩就不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弃大局于不顾掐起来。
  但,
  有些时候,
  争论,对峙,甚至,引发起类似党争的雏形,也是无法避免的。
  这不是为了争名夺利,而是真正的政见不一。
  南望城原属于银浪郡,现在要改制,以南望城为郡城,设太守,以方便应付来自乾国三边的威胁。
  问题,就出在这里。
  太子的意思是,让一名出身自军伍实则走的文官路子,也就是另一个翻版许文祖的人来担任,让其代替许文祖当初的差事,继续和老大配合,稳住那边局势;
  而六皇子的意思是,让一个善于地方治理的官员去主政,以将当年大燕“小江南”南望城,重新恢复因战事而中断的繁华。
  双方也都有了人选;
  这就是很有意思的事了,明面上,姬老六掌握户部,如今大燕财政艰难,想要尽可能地开源通商贸看似理所应当;
  但实则,赵九郎清楚,太子才是偏向保守的类型,其施政方略和主张,原本应该是止戈罢兵休养生息才是;
  而六皇子,最像燕皇陛下,他是不会满足做一个守成皇帝的,对外开拓,争取在功绩上和自己父皇比个高低才应该是他心底真正的想法,甭管他是否承认。
  因为,没人会相信一个“年轻的姬润豪”,会安于现状。
  但双方,在这次人选争锋上,却互相走向了原本自己方针的对立面。
  这里面,有太多值得说道的了。
  一如这锅子豆腐,
  夏天吃,容易燥;冬天吃,才是真的舒坦。
  时节不同,则一切,大有不同。
  陛下老了,
  他们的父皇老了,
  太子想向陛下证明,他虽为守成之君,却不会堕下父皇开拓之名!
  六皇子想向陛下证明,他虽有开拓之意,却不会无的放矢。
  赵九郎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稀稀落落的,
  居然下起了小雨,
  雨中夹杂着些许的冰晶,那股子凉气儿,仿佛能透进人的骨子里。
  赵九郎笑了,
  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
  是晴是阴,
  全看那天意。
  也就在这时,
  赵九郎看见向这里走来的魏公公。
  “给魏公公请安,魏公公福康。”
  李英莲赶忙向着魏忠河跪伏下来。
  年迈的皇帝,最能让臣子胆颤,而眼瞅着将要去守墓的大太监,也同样能让同僚们,心惊!
  魏公公对李英莲点点头,倒是没和他客套,而是对赵九郎笑道:
  “宰辅大人,您瞧瞧这天,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让人心里,怪慌的。”
  赵九郎站在台阶上,
  摇摇头,
  道:
  “放心,塌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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