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天家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于帝王而言,他的一些习惯和习性,必须让下面的人摸透一些,否则国家的政策就无法平稳地延续下去,手下人在为自己办事时,也很难具备高效率。
  但同时,帝王又是绝对不能被摸透的,因为帝王只是一个人,正所谓孤家寡人,他需要一个人面对整个外朝,完全循规蹈矩,就意味着距离被架空已经不远了。
  然而,
  谁都没想到,
  家宴进行到此时,
  燕皇会忽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直接让太子,去说他有什么罪过。
  要知道,
  太子乃是国本,国本,是需要维护的。
  这番当着诸位兄弟的面,让其自陈罪过,这是要太子自毁根基?
  让其他皇子心里会怎么想?
  郑伯爷正襟危坐,他清楚,此时这里没有他开口说话的份儿,因为他是外臣,同时还是领兵将领。
  甭管外面说你是不是“六爷党”,但当着陛下的面,你绝对不能清晰表露出来。
  没看宰辅大人此时也依旧不动如山没有站出来为太子求情解围么?
  家宴的好处,在这里就得以体现了,若是此时这里坐着满朝文武,在陛下这般质询太子之际,必然会有一群大臣站出来为太子喊冤或者开脱,请陛下息怒云云。
  因为维护国本,是臣子们的本能,也是维护君臣纲常的基石,那时,身为百官之首的赵九郎,就必须出面说话了。
  现在,
  他只是默默地将手中还剩下的半杯酒送入口中,然后又用筷子夹起了一块肉,送入嘴里压了压,而后,放下筷子,双手收下,眼睛微眯,仿佛已然借着这杯酒劲超然物外。
  郑伯爷默默地学着这个动作,
  双手微攥,
  放于腹前,
  眼神迷离,
  神游天外。
  两个人坐在一起,几乎前后时间,一起开始仙气儿飘飘。
  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燕的宰辅和大燕最为年轻的军功伯爵,全是炼气士出身。
  而位于风暴中心的太子,
  其本人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慌乱,
  只见其默默地再度叩首,
  缓缓地直起身子。
  有句话说得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皇子和皇帝之间,除了君臣之外,还有一道父子关系,双重纲常之下,身为皇子,你根本就没有反抗的理由。
  “儿臣有罪,罪责有三。”
  太子开始陈述自己的罪状。
  在其身后,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依旧跪伏在那儿,都是将额头抵在地上,在这个时候,火不烧到自己身上才是正途;
  就连平日里最喜欢在父皇面前卖乖的小七,这时候也不敢傻乎乎地抬起头露出自己可爱的微笑。
  “儿臣罪一,于国事无建树,现如今,我大燕虽虎吞晋地,但国库空虚,寅吃卯粮,此儿臣之罪也。”
  在听到这个罪责时,
  跪在一排的老四老五一起微微扭头看向同样跪着的老六。
  小七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们都在看六哥,但也还是扭过头看向六哥。
  谁都清楚,户部,现在是姬老六的地盘。
  太子拿国库说事,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是在意有所指。
  但姬成玦却不动如山,
  因为他没必要向其他人解释,国库具体情况如何,跟其他人解释也解释不明白,因为这个世上,蠢货居多。
  他只需要自己父皇知道国库有他姬老六和没他姬老六的区别就行了。
  之前,
  大燕鲸吞三晋之地,如果采取掳掠的措施,学野人或者是楚人,那就根本没什么负担可言,军队所需可以就地刮地皮,甚至从晋地还可以不断地抽血输送燕地。
  但他父皇要的是晋地的长治久安,要将晋地永久地纳入大燕的版图,看似只是一个方针的变化,实则是从净收入变成了净支出。
  从本可以吸血变成了输血不谈,还得担负你晋地各路驻军的军用所需。
  再者,
  从南下攻乾开始,原本的营商环境一下子迅速恶化,以前,大燕占据着东西方交界处的位置,转手一道就能挣钱,现在,没那么容易了。
  同时,自家老子马踏门阀,史书上必然是恢宏一笔,但一切做得,都太急了,马踏门阀之后马上开启大战,大燕等于是自己给自己身上插两刀,借着这股子疼疯劲儿再马上去跟别人拼命。
  打,是打赢了,但门阀本就是大燕经济、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甭管它于国有利有弊,人至少占据了六成以上的份额。
  这种激进的用刀子改革的方式,直接打折了原本大燕境内的经济生产运作。
  简而言之,
  商贸环境的变差,导致大燕原本的贸易收入锐减,偌大的晋地成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再加上自身的亏空紊乱。
  如果不是自家父皇知道再这么下去大燕将财政崩溃,他怎么可能让自己这个南安县城捕头给重新提拔起来管国库?
  就这么一个烂摊子,自己用一年多的时间,让大燕百姓生计虽说比当初艰难一些但还算平稳,国库虽说寅吃卯粮但当毛明才上折子要修望江河工时朝廷还能再挤出一部分去投入。
  姬成玦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换其他人来,根本做不到给自己父皇的“宏图霸业”兜底。
  “儿臣罪二,未能在膝前精心侍奉母后,使得母后过早薨逝,为子不孝,儿臣有罪。”
  听到这个“罪责二”,
  后面跪着的一排皇子们,除了小七,其余人都有些惊愕地抬头看向跪在最前头的太子。
  包括姬成玦。
  姬老六先前并不觉得太子拿国库的事儿是要针对自己,因为在这事儿上自己是给父皇背锅的,敲这一口锅就是在敲父皇的脸面。
  现在看来,
  确实是这样,
  太子不是在针对自己,
  这是在针对父皇!
  皇后突然薨逝,对外宣称是病逝,但病因是什么?
  是靖南侯自灭满门!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相信,燕皇当日不知道晚上靖南侯要在田家做什么。
  但就是如此,
  燕皇依旧准了皇后回家省亲!
  那一日后,皇后惊惧成疾,时而清醒时而疯癫,身为一国之母,却落得那番境地,可能对她自己而言,活着,更是一种折磨。
  “儿臣罪三,上,不得父皇喜爱,中,不得百官拥护,下,不得兄弟信任,儿臣愧对东宫之位。
  儿臣有罪,
  为我大燕千秋万代计,
  请辞东宫之位!”
  说完,
  太子将自己头顶象征着储君的金边飞龙帽摘下,放在了身前,长拜下去。
  在此时,
  郑伯爷有些把持不住了,
  他真的没想到,
  原本以为燕皇的忽然问罪,算是最大的一块巨石砸入了,谁料到太子来了个更狠的。
  这储君位置,
  他不坐了!
  郑伯爷本能地想要去看姬老六的反应,姬老六此时在瑟瑟发抖。
  是的,
  在发抖,
  不是激动得发抖,
  而是咬着牙,
  他,
  在恐惧。
  虽说谁都清楚,现如今的燕京,是姬老六的“六爷党”在和太子争夺国本之位,按理说,太子被逐出东宫的话,老六上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老大娶了蛮族公主,如今能继续得到领兵的机会已经是邀天之幸。
  老三废了;
  老四失去了邓家支持后,也是消沉无比,至今无法得到复出的希望。
  老五最是普通,一直没什么声音。
  小七,太小,除非燕皇能长寿绵延扶持小七,否则一句主少国疑,他就和那个位置无缘。
  郑伯爷将目光缓缓地瞥向坐在自己身侧的宰辅,
  发现赵九郎依旧在“修仙”。
  郑伯爷真的好想去提醒他一句:
  喂,你是宰相唉,太子请辞了你居然当没听到?
  但人赵九郎确实是当没听到。
  赵九郎不说话,自然就更没有郑伯爷说话的份儿了,少顷,郑伯爷调整呼吸,继续入定;
  当你不知道前面的沼泽怎么过去时,
  没关系,
  跟着前辈走,准没错。
  燕皇的目光落在太子身上,久久不语。
  其实,
  太子的三大罪,
  与其说是太子的,倒不如说,是他这个皇帝的。
  国库的亏空,是因他的好大喜功,连年征战;
  皇后的死,是他自己不怜惜发妻。
  甚至民间一度传闻,皇后的死,太过突然,也有蹊跷,更有甚者,猜测说是陛下为了六皇子铺路,否则怎么解释六皇子一大婚皇后马上就薨逝的巧合?
  至于第三条,
  太子得不到父皇的喜爱,得不到大臣的拥护,得不到兄弟的友爱,是因为太子坐在东宫那个位置,本就是一个招牌。
  而这个招牌,是皇帝立的。
  东宫之位,是莫大的荣耀,却也是一种巨大的束缚。
  我,是你立的,你立了后,还拉起另一个弟弟上来打我,这,怪我?
  古往今来,
  可听得过有几个强势的太子?
  诚然,太子的这番话,乍听起来,有些强词夺理,但事实的确是这样。
  若是他现在太子妃是郡主,田家还在,母后还在。
  其,外,有南北二侯做呼应;
  内有嫡长子的身份为支撑。
  他根本就立于不败之地,就算是姬老六再能折腾,也断不会威胁到他的位置。
  而这些,其实是他父皇亲自给他剪断的。
  把我拉起来,
  再把我的枝叶剪断,
  再问我有什么罪,
  凭什么!
  你为何不直接将老六立为太子?
  马踏门阀之后,你只要说一句立贤不立长,满朝文武,谁敢反对?
  没人能预料到,消沉已久的太子,在此时,爆发了。
  燕皇的目光缓缓沉了下去,
  咳嗽了两声,
  身侧魏忠河马上奉茶。
  燕皇的脸上,流露出了一抹疲惫。
  但老虎未死,哪怕再露疲态,也没人敢去触碰其须。
  且,老年的老虎,更为可怕。
  “太子,你可知,你最大的罪责,是什么?”
  “请父皇明示。”
  “为君者,当有百折不挠之志,当有天地齐崩我独立之势。
  因为,你的臣子,你的兄弟,你的百姓,都在看着你,你不能怯懦,你也不配去怯懦。
  换句话来说,
  臣子可以降,百姓可以降,
  为君者,
  该向谁去低头?
  这是龙椅,坐上去,就是独夫,你除了老死在这把椅子上,其余走下这座椅子的任何方式,都是绝路!
  朕的太子,
  大燕的储君,
  岂能这般脆弱,
  岂敢这般怯懦!”
  郑伯爷心里觉得陛下是真的不人道啊,这种养蛊一般的教育方式,对孩子,真的是一种摧残。
  但这世上,可没人敢去教陛下育儿经。
  “都是死人么,将你们二哥的帽子,给他戴回去。”
  燕皇发怒了。
  因为燕皇话语里的意思,是让皇子去帮太子戴,所以,魏忠河没有上前。
  自然也就没有旁边仙气飘飘二人组的事。
  然而,
  四皇子继续跪伏在地上,没动。
  五皇子继续跪伏在地上,没动。
  小七很听话地站了起来,母妃常常告诉他,要听父皇的话,父皇叫做什么自己就得做什么。
  所以,他跑到前面去,捡起太子身边的帽子。
  在他准备为太子哥哥戴上时,
  还特意地扭头看向自己的父皇,
  他期待从父皇眼里看见对自己的赞许,
  哥哥们不听话,小七我乖吧?
  然而,
  他在父皇的眼眸中,看见了深沉的愤怒。
  小七忽然觉得呼吸一阵困难,马上丢下了帽子,跪伏了下来。
  身为天家之子,就算是再小的年纪,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小七现在明白了,为何其他哥哥们跪着不动了。
  场面,
  一下子尴尬了下去。
  终于,
  姬成玦站起身,
  他不知道这是太子自暴自弃的爆发,还是以退为进的手段;
  总之,
  姬成玦现在很慌。
  是的,
  他现在很有用,
  平时,也能用自己的一些用处和父皇做一些讨价还价,父子之间都心知肚明的交易。
  但父皇毕竟是父皇,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父亲的心底到底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
  父皇,不会对任何人屈服。
  一旦触及到大是大非的问题,绝对不能去仗着自己还有用去撩拨属于一个皇帝的尊严。
  这就是独夫。
  有了儿子后,
  姬老六觉得自己怕死了很多。
  怕死,
  没什么好丢人的,
  就比如坐在旁边的那个姓郑的,
  他一直将怕死名正言顺地摆在嘴边。
  就连入京时,都将剑圣带在身边,更是带到了宫门口,若非魏忠河去拦截下剑圣另做安排,他甚至可能将剑圣带到春芳殿来!
  其他兄弟们没动,
  是因为他们清楚,
  父皇到底是让谁去帮太子戴上这顶帽子。
  太子摘下了自己的帽子,等于是将东宫之位,给挪了出来。
  谁最有可能入主东宫,谁就去捡。
  捡起来不是戴自己头上,而是给太子戴回去。
  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太子,
  是他这个大燕皇帝立的,
  没他的准许,
  你想不当太子,不可能!
  你想当太子,也不可能!
  姬成玦走到太子身侧,跪了下来。
  捡起落在地上的那顶帽子,
  伸手,
  掸了掸上头的灰尘,
  然后很是郑重地,
  将这顶帽子戴在了太子的头上。
  二人的目光对视,
  太子的眼里,没有喜悦,没有得逞,有的,只是平静。
  姬成玦发现,从皇后薨逝后,每次见到太子,他似乎都是这个表情。
  姬老六没有怜悯,
  同是池里鱼,都咬着父皇故意抛下来的钩子,谁用得着去怜悯谁呢?
  最后,
  姬成玦对着燕皇,
  跪拜下来。
  郑伯爷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幕,这是天家,最为原始的生态,用一句后现代主义的话来形容,就是权力的欲望已经扭曲了他们这一家的亲情伦理。
  如果可以的话,
  郑伯爷真想此时拿出画板和油彩,去做一幅画。
  去画出燕皇的神情,画出太子的神情,画出姬成玦的神情,再画出下方另外那些皇子的神情;
  当然,
  陪坐的自己和宰辅,也要一起画进去,他们俩作为局外人,可以给以后欣赏这幅画的人,提供第二个视角。
  诸如,
  陪坐的这二人,注意他们的目光和神情,从中,你们能看出什么?
  欧洲,其实有类似的这么一幅画。
  但郑伯爷觉得那幅画,太简单也太直白了,直白得只能引起人们的会心一笑,这就落了下乘。
  郑伯爷微微呼出一口气,
  再度瞥向身边的“道友”,
  发现赵九郎也是做着一样的动作。
  同时,
  他的目光,也向自己这边瞥来。
  老实说,
  郑伯爷没能从赵九郎眼里品出什么意思,
  同时,郑伯爷相信赵九郎同样没能捕捉自己目光里的意思,
  因为他根本就没意思。
  这时,
  燕皇开口了:
  “拟旨。”
  魏忠河马上准备笔墨纸砚,然后亲自送到赵九郎桌案边,将桌案上的酒菜撤下,将圣旨和笔墨摊在上头。
  宰辅大人在场,拟旨,自然是他亲笔。
  “朕龙体欠佳,恐耽怠国事,故,自今日起,命太子监国,统领内阁,处理朝政事宜,钦此。”
  赵九郎奋笔疾书。
  郑伯爷注意到,赵九郎写的字,比燕皇说的字,要多得多。
  这就是基本功了,皇帝说话可以言简意赅,但你写圣旨时,必须要加一些官面上的套话和漂亮话去填充,若是字太少,怎么能让下面的百官去揣摩和学习呢?
  赵九郎写好,放下笔,拿起圣旨,轻轻吹了一口气,检查之后,又放了下来。
  魏忠河马上拿出大印走过来,上印。
  一般而言,皇帝的旨意是要经过朝会的,但这一代燕皇实在是太过强势,他的旨意,就是大燕的天意。
  自此,太子正式领监国位,总览政务。
  下一刻,
  让郑伯爷更加愈发地想要提起老本行作画的冲动又出现了,而且来得是那么强烈。
  姬老六,挪动着膝盖对着太子;
  四皇子、五皇子以及七皇子也都一起挪动着膝盖对着太子,
  所有皇子一同跪伏下来,
  脸上洋溢着笑容,
  齐声道:
  “恭贺太子殿下监国。”
  而此时,
  郑伯爷看见,
  坐在首座的燕皇,
  脸上也露出了慈父的笑容。
  这画面,
  美得让人窒息。
  ……
  宴会结束了。
  郑伯爷被魏忠河亲自送出了宫门。
  临别时,魏忠河开口道:
  “郑伯爷,公主今日留宿秦贵妃处,伯爷大可放心。”
  今日册封公主,公主自是需要在宫内留宿一晚的,以向熊家展示出他姬家并未亏待他家闺女,礼数上,是周到的。
  毕竟郑伯爷在京城没有府邸;
  其实,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在郑伯爷离京前,公主基本都得在皇宫内,好在,郑伯爷在京城的时间不会太长,可能,也就三四天的样子,毕竟雪海关那边还需要他去主持。
  郑伯爷知道自己就算不在雪海关问题也不大,毕竟梁程在呢,但外人不知道啊。
  “伯爷今晚准备宿在何处?”
  没等郑伯爷回答,魏忠河又道:
  “先前工部曾有折子上来,建议在京修一座平野伯府,被陛下驳回了,陛下当时说,反正六殿下那里的房子很大,伯爷您又不是长住,临时造一座伯爵府,实在是过于铺张浪费了。”
  “谢公公,我明白了。”
  郑伯爷原本就打算住六皇子那里去,
  怎么说呢,
  以他和姬成玦的关系,
  真的没必要去遮遮掩掩了,遮掩了也没人信。
  魏忠河走了,
  少顷,
  姬成玦也出来了,张公公随侍在其身边。
  小七还养在宫中,老四老五回皇子府邸,不走这个门。
  见着郑凡,姬成玦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笑道;
  “走,看看我新家去。”
  郑伯爷上了马车,
  张公公驾车。
  一进入马车,
  姬成玦脸上先是露出了狰狞之色,随即露出了愤怒之色,再之后,又是委屈之色。
  郑伯爷直接道:
  “你这样自己不难受,倒是把我看得好难受。”
  姬成玦抬起手,
  道:
  “没,只是以前你不在身边,我想自然点,不用装,也不知道给谁看,现在你就坐在我面前,我想自然一点,真实情绪流露一点,却发现有些不习惯。”
  “这是戴上面具太久了,摘不下来了。”
  “你又来,这该死的贴切比喻。”
  “呵呵。”
  “怎么样,这一出好戏,看得过瘾么?”
  “累。”
  “累?”
  “比在外面打仗还累。”
  “没办法,我们打小就得这么过日子。”
  郑伯爷开口道:“太子监国了。”
  “嗯。”
  “他是故意的么?”
  “你的意思是说,太子在以退为进?”姬成玦问道。
  郑伯爷点点头。
  姬成玦摆摆手,道:“这个无所谓,是父皇在推着他走,他自己是想站着还是想躺着,都是一个结果。”
  “也是。”
  “监国就监国吧,想来,应该是父皇觉得我这半年来势头太盛,把东宫压得太狠了,所以亲自下场来拉平衡了。
  难啊,本来兄弟们之间干干架,很正常,最怕的就是当爹的不能一碗水端平。”
  “怎么感觉你在这京城里,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样子。”
  “所以,下辈子我绝不投胎做皇子了,不管走到什么位置,都得战战兢兢的,你自由啊。”
  “我自由也和你没关系啊,我手底下的兵又帮不了你什么,至多哪天你觉得自己玩儿不下去了,可以带着老婆孩子往我那边去投奔我。
  如果太子开的价格不够诚意的话,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我谢谢你啊,真的是太感动了。”
  “呵呵。”
  “对了,刚没吃饱吧?”
  “嗯。”郑伯爷点点头,“刚只顾着和赵九郎一起修仙了。”
  “我也没吃饱,待会儿回去让思思亲自下厨炒几个菜,咱好好喝喝。”
  “好。”
  马车很快驶入六皇子的府邸。
  下了马车,走入后宅,何思思亲自出来迎接,对郑伯爷一福,
  道:
  “见过平野伯爷。”
  “见过弟妹。”
  一边的姬成玦白了郑凡一眼,道:
  “脸呢。”
  “我本来就比你大。”
  “我是皇子。”
  “捡帽子的皇子?”
  “……”姬成玦。
  何思思捂着嘴笑,道:
  “知道平野伯爷今日会来,我已经将汤提早炖上了,这就去炒几个菜。”
  “有劳弟妹了。”
  下人们上来,摆上了小桌。
  吃饭的地方在一处似屋似亭的地方,三侧环着流水,旁栽翠竹,很清新雅致。
  姬成玦有些骄傲道:
  “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郑伯爷点点头,道:
  “容易招蚊虫。”
  姬成玦端起茶杯,道:“原以为父皇会在宴会时,问你关于晋地的战事的。”
  “晋地哪里有战事?”
  “是先攻乾还是先攻楚,父皇的本意,是在最迟两年后,攻乾。”
  “随便打那个吧,我反正都无所谓。”郑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些惊讶道:“大泽香舌?”
  姬成玦抬起头看着郑凡,
  骂道:
  “你在雪海关过得是什么奢侈日子?”
  要知道这茶叶,他自己就只有这么一点,平日里根本就舍不得喝,郑凡来了,他才命人泡了送上来的。
  “当凉茶喝的。”
  郑伯爷笑了笑,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说正经的,今年朝廷的进项,得从你雪海关那儿补起来,你做的那些货,是真的能卖钱。”
  “没问题,作坊应该都盖起来了,很快就能有产出了。”
  “嗯,你那儿缺什么,需要什么,我都会尽量满足,反正我和你的关系在这儿,我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闲话。
  再加上你这次娶了公主,名望足够,也没人再好意思说什么闲话了,说到底,做买卖,还是你会做。”
  “瞧你这话说的,我和公主是真心相爱,两情相悦。”
  “………”姬成玦。
  “对了,我明天还要去见太子不?他今天成了监国,我怕我明天去东宫的话会被外人以为要改换门庭对你不利了。怕把你给做空了。”
  “做空?是打击我的士气么?”
  “对,打击你六爷党的士气。”
  “太子不派人来找你的话,你就不用去了,谁来安慰都没父皇给他安慰来得效果好。”
  “是这么个道理,那我明儿去湖心亭见见三皇子吧,陛下老早就给我那块进出湖心亭的牌子,我一次都没用过。”
  “难得你还有这个心,你说你当初怎么能狠心下这么大一个狠手的?”
  说着,
  姬成玦拿起筷子,
  向下一戳,
  道:
  “啪!”
  郑伯爷摇摇头,
  也拿起筷子,
  向下连戳两次,
  道:
  “应该是……‘啪’、‘啪’。”
  “唉,三哥都在湖心亭赏雪三年了。”
  “应该做了不少好诗。”
  “怎么做都没你那首笑谈渴饮燕奴血来得好。”
  “明明是蛮奴血,或者野奴血,怎么,这首诗陛下也知道了?”
  “父皇很喜欢。”
  “陛下还是很有眼光的。”
  “等待会儿吃了饭,我带你去看看我儿子,你这个干爹,是跑不掉的。”
  “我不帮你带孩子。”
  “怎么着,你舍得帮靖南侯带孩子就不愿意帮我带孩子?”
  “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把他当靖南侯的孩子一样养就行了。”
  “呵呵。”
  郑伯爷笑场了。
  其他孩子,命可没那么硬。
  “再说了,那是最后的情况,你刚喊了思思一声弟妹,便宜你占了,不能没点表示。”
  “唉。”
  “若真有那一天,托付给别人,我不放心。”
  “好不容易相聚一次,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希望下次我入京,是来帮你争皇位一锤定音的,不是来给你收尸的。”
  “你会来帮我收尸?”
  “对啊,这能向天下人显示我平野伯有情有义啊,等收完尸后,再拜新皇也不迟。”
  “畜生。”
  “嗯。”
  “其实,我大燕先对哪个下手,并不取决于父皇,而取决于靖南侯,只要靖南侯那边打起来,我大燕不支持也不可能。
  我知道你在雪海关现在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是发展的余地,向北,是雪原,向南,是镇南关,只要打破这个镇南关,得以入楚,那局面,就完全打开了。”
  郑伯爷摇摇头。
  “怎么,不对?”
  “你做生意可以,但打仗,你不行,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时间,再给我个三年,我把雪海关建设好,麾下兵马从两万可以扩充到四万,盲目的扩张,会导致根基不稳;
  就是靖南侯,一开始就有靖南军这个底子,也是花了十余年的时间去亲自调教。
  另外,
  镇南关,不是那么好打的,玉盘城下,我们占了那么大的便宜,是因为楚人自己正在内讧,无暇顾及外面,外加野人主力败亡得太干脆,导致孤军外悬了。
  但现在楚人不会再犯那种错误了,
  一个镇南关,
  守军就有数万,
  在其后方以及两翼,还驻扎着十多万大楚皇族禁军。
  一旦开战,大楚的援军将会源源不断地向镇南关聚集。
  得益于你父皇马踏门阀,大楚贵族是不可能让我大燕入主楚地的,其实,楚国的情形和咱们大燕当年很相似,外战会束手束脚,但自保时,会无比积极。
  所以,
  要打一个镇南关,
  需要广筑营寨,需要海量的攻城器械,
  光是辅兵和民夫,就得不下三十万,这还是往少了去估计的,且战事必然旷日持久,大军围城攻城所需,每一天,都是庞大的一笔。
  这和当年南北二侯十日转战千里连破赫连家闻人家不同,楚人会用他们最擅长的守城战以及他们大楚步卒的优势,和我们死耗。
  要攻下镇南关,
  我大燕要动员起比当初攻晋更大规模的兵力,必须以举国之力去支撑,去赌。
  毕竟,镇南关后头,就是楚人的上谷郡,可谓是一马平川,楚人也知道镇南关的重要性。
  能打的话,靖南侯早打了,就是因为这仗,必须得死拼到最后一口气,任何的半途而废,都会导致先前的所有努力和牺牲,付诸东流。
  所以,
  很抱歉,
  除非陛下下定决心先攻楚,提前做好攻楚的大动员,否则,对楚地的战事,根本就开不起来。”
  姬成玦叹了口气,道:
  “正是因为楚国难打,所以才要先打楚国啊,就是因为打楚国要旷日持久,所以才更要打楚国啊。
  一来,想彻底平定天下,一统诸夏,自然得先难后易;
  二来,
  我怕乾国不经打。”
  “乾国,确实不经打,哪怕我听说他们编练了新军。”
  祖家军、钟家军,以及各个被乾国官家册封的新的将领,都是在当初燕军入乾时打仗露过闪光的。
  但乾国的三边包括乾国的整个北方地形在那里,除非乾国能一下子变出来二十万精锐铁骑能和燕军野战争锋,否则都无法改变这被动挨打的大局面。
  姬成玦则道:“但乾国坚韧,尤其是乾国江南,人口稠密无比富饶,很容易就打成泥潭的局面。”
  郑伯爷笑了笑,
  掏出自己的铁盒,取出一块薄荷糖丢入嘴里,
  道:
  “你不如直说万一一不小心将乾国打崩了,你的皇位就彻底没希望了。”
  “总得给自己找点借口不是,我不是为了皇位,我也是为了大局。”
  “虚伪。”
  “跟你学的。”
  “罢了罢了,先不谈国事了。”姬成玦伸手从郑伯爷的铁盒里拿了一粒薄荷糖送入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郑伯爷摇摇头,道:“你这是炫耀。”
  “要个孩子吧,老郑,这男人啊,有了孩子后,就完全不一样了。”
  “快了。”
  四娘已经答应自己了,等自己这次回去后,四娘的伤肯定已经养好了。
  “有了孩子后,就情不自禁地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他。”
  “能理解。”
  “有了孩子后,才算是在这个世上,有了一份真正的牵挂,有了一个根。”
  在听到“有了一个根”时,
  郑伯爷嘴巴忽然张了张,
  缓缓道:
  “相信我,我比你更需要一个根。”
  氛围,
  开始变得温馨,
  先前,两个大男人聊的是军国大事,
  现在,聊的则是家长里短。
  但两个人切换得很自如,且还会更自如。
  “答应我,以后看在你干儿子的面儿上,善待他,你可以学你大舅哥,做摄政王,然后,尽可能地给他一个体面。”
  “嗯,以后等你把我解除了兵权下入死牢准备抄斩前,让我干儿子来给我送顿饭,菜要丰盛一点,酒可以没有,但得有烟草。”
  姬成玦点点头,
  道:
  “我会的。”
  “贱人。”
  “呵呵。”
  “行,那我就学多尔衮。”
  “多尔衮是谁?”
  “西方的一个国王的名字,也是当了摄政王。”
  “然后呢?”
  “死后被鞭尸了。”
  “这是难免的。”
  这时,
  何思思亲自端着菜走了进来,放在了茶几上。
  多尔衮·郑,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何思思。
  然后,
  马上撇过头去,只怪自己入戏太深。
  “喝酒么?”
  姬成玦点点头,道:“把我窖藏的那些好酒都拿上来,今儿个,我要和他一醉方休,明儿就故意不上朝了,让他们都明白我和平野伯之间的关系。”
  “好。”
  何思思下去拿酒了。
  姬成玦将筷子递给郑凡,道:“尝尝,我媳妇儿的拿手红烧肉。”
  郑伯爷夹了一筷子,道:“好吃。”
  “是吧,你的女人,会做菜么?”
  “比这做得好,咱别比女人了,你的差远了。”
  “公主这么厉害?”
  郑伯爷摇摇头,道:“不是公主。”
  “呵,你行,家里藏一个,还出去抢公主。”
  “她帮我一起抢的,和我一起入的楚。”
  炫耀起媳妇儿来时,没哪个男人会后退一步,绝不认输。
  再者,
  四娘在郑凡心里,是完美的。
  姬成玦皱了皱眉,
  道:
  “我嫉妒了。”
  “嗯,你应该嫉妒。”
  “但我有儿子了,我儿子很快就能学走路了!”
  “一般比较快的箭更容易中靶。”
  “你这是嫉妒。”
  “抱歉,这个,我真嫉妒不过来,你自己继续保持骄傲吧。”
  “说真的,老郑,我说句心里话,你听着。”
  “合着你先前说那么多都是屁话?”
  “你认真听着,你不是娶了大楚公主么,这么着,以后,让我儿子封你做楚王怎么样?”
  郑伯爷听了,马上摇头道:
  “不好。”
  “你怎么这么贪心!”
  “这样吧,我也说句心里话,你也听着。”
  “好,你说。”
  “以后,我封你儿子做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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