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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窝在这里也没有其余的办法,不如孤注一掷。
他盯着前方涌动的、绚烂的光球,右手轻轻搭上推进档位,鬼车犹如一道闪电劈进光球,在波澜起伏的星海上划出一道暗色光痕。
*
光。
穿过光球之后,映入眼帘的是薄如轻纱的光。
碎冰微粒被天体的引力吸引,拉成缎带一般轻薄的星环,又像是一道浅浅的河,悬在茫茫无际的太空之中。
鬼车跃出的位置,就在这道星河中央,星环只浅浅没过它的边缘。
他这是挣脱出来了?
海梦悠有些发怔,只觉得刚才那些扭曲的光似乎还在,在黑暗中隐隐漫舞。
不远处,一个暗色舱体斜着划过星环,轻轻撞上了鬼车边沿。
海梦悠本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忽然迅速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太空行走舱门,外出行走套装从腿部、胳膊、胸腔自下而上,自动扣上他的身体。
装备好之后,他猛然掀开舱门,寒冷迎面袭来,远方的恒星光芒迅速刺向他的眼睛,又聚焦至眼前悬停着的弹射仓上。
在鬼车和星环的映衬下,这个舱体显得渺小而孤独,孤寂到爬满冰霜。
海梦悠腰间系着保险绳,从舱门口一跃而下,划开薄薄的星环,朝着弹射仓奔赴而去。
纯黑色手套抹开弹射仓侧面厚厚的冰雪,露出小半个鬼车标志。
那一瞬间,海梦悠只觉得呼吸都要凝滞了。
他迅速抹开舱体窥视窗的冰雪,蓦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hope的眼睛。
*
今天是他跃出分形时空的第十三天。
坐标不明,时间不明,目的地不明。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遇见了hope,银河之心战役时,被他关入弹射仓,遁入茫茫太空的hope。
他把hope保存在自己的休息舱旁边。
海梦悠亲手控制温度,精确到每一分钟提高多少度。但整体来说,进度并不快,因为外太空近乎零下两百多度,hope的弹射仓又漂流了太久太久,不能立刻提高温度解冻,否则他的金属元件会发生疲劳,反而会出问题。
第17天的时候,他遇见了废弃的曙光号。
曾经,他、韩清曙和温夕截获过一个曙光号的逃生舱,得知了曙光号全灭的消息。[1]
当他真的走入曙光号时,里面和他想象中的惨剧现场不一样,里面没有任何血腥、打斗痕迹,留下的全是厚厚的、不知来源的灰尘。
大到如卢浮宫一样的曙光号,空无一人。他把曙光号里面来来回回摸了五六遍,除了一个彻底坏掉的家政机器人阿诺,什么都没发现。
阿诺和冷星上江亦愁的管家长得一模一样。他已经断电许久,身上的金属板早已锈迹斑斑。海梦悠端详他许久,把他带回了鬼车。
他花了十几天时间修复阿诺,并通过阿诺最后记录的位置和曙光号的漂流轨迹大致确定了现在所处的坐标这里和冷星不远。
他大致推断出了冷星的方向,将目标设为冷星。
海梦悠没有通过分形空间跳跃至冷星,而是带着hope的冷冻舱,缓缓向目的地航行。
他想和hope尽可能地相处长一点。
这时候,hope的弹射仓已经回温到零下170度,再有20天,弹射仓的温度能彻底恢复,他也能重新唤醒hope。
第47天,冷星已经遥遥相望。
先行一步的探测卫星发回数据,冷星大地被一层细密的硅结晶体覆盖,但地面上一片荒芜,没有一点人迹。
很显然,他现在所处的时间线,在冷星的四层硅晶体结构建立之前,甚至有可能,和韩清曙最开始的猜测一样,冷星的确是他和hope一起亲手完成的。
那天晚上,海梦悠在数据库中建立了一个新的项目,命名为雕星者(startuary)。
第52天的时候,弹射仓外的冰层已经薄到能用手抚开,估计再有一两天,hope就能彻底苏醒。
明天应该就能试着开舱了。
海梦悠例行查看完弹射仓的状态,倒进单人窄床当中,对着空空的黑暗说:晚安,hope。
他闭上眼睛,整个休息舱的灯光缓缓熄灭。而黑暗的弹射仓内,全忽然亮起一双莹蓝的眼睛。
*
他梦到了绚彩的星鲸,破开浩瀚的大海,在空中流畅翻身,又没入大海之中。
一切的一切散去,在实验台前的角落里,他看到了小hope,正诚惶诚恐地看着他,想逗他开心。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hope在实验室里送他星鲸的画面。这应该是个梦。
察觉到异样后,海梦悠的意识渐渐清醒,周围的景象缓缓聚焦,视野中出现了一张极其熟悉的脸。
江亦愁肩背光裸,躺在他身侧,正安静地望着他。
第56章 雕星者 死死搂紧了他。 [一更]
江?
海梦悠有些不敢相信,他稍稍支起身子,一寸一寸确认眼前的人。
江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是冷而锐利,极具有攻击性的长相,但他的长发却无比柔软,散散垂坠在脸颊两侧。
他脸上的表情很淡,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问题,片刻之后才轻声问:什么是江?
海梦悠的眉尖几不可查地跳了一下。
眼前的人的确是江亦愁没错,但江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忧虑,不像他,看起来朴素而真挚,像一张仍未动笔的画纸。
他猜测,既然冷星仍处于待开发状态,那么现在他眼前的人,应当是过去的江亦愁,或者说,他现在的性格,更贴近以前的hope。
海梦悠探寻般问:hope?
江有些好奇:您怎么知道?这是我用硅晶体做的新身体,在夜歌者号的时候就想给你看了。他小心地打量海梦悠的神情,可是,您好像并不惊讶。
一时间,海梦悠不知该如何回答。
该说实话,告诉他过去发生的事情,还是应该让hope自然而然地成长?
他的眼神逃避般闪了一下,身边的人却忽然起身,缓慢地靠近他,左手撑在他脸侧,呈现出一个虚虚拢着他的姿势。
海梦悠一瞬变得极其紧张。
这时候的hope对他是一种什么感情?他的这些动作,是出于有意、还是无心?
hope锐意逼人的脸庞渐渐靠近,鼻尖都快要碰到海梦悠的脸颊,出于下意识反应,海梦悠稍稍偏过脸。
你的共振翼,和之前的不一样。hope目不转睛地他小巧白洁的耳廓,是换了新的么?
海梦悠显著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共振翼。
他有些心虚地转过脸,取下共振翼展示给hope看:我有时候会听到些奇怪的噪音,这个能捕获噪音的波纹之后,制造反向波纹,用来屏蔽底噪。是别人送我的。
保险起见,他暂时没对更早时间线的hope透露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hope稍微拉开些距离,认认真真看了他很久,他还不太能呈现人类的细微表情,但海梦悠总觉得,他有些隐隐的生气。
海梦悠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醒的?
hope答得极其敷衍,能简则简,大致是他醒来后简单铺就了些硅晶体驱动结构,就为了给他看自己也是人类了。
不是你长得像人类,就是人类的。海梦悠笑着说。
hope角度轻微地偏头,他没有理解。
比如海梦悠将自己盖着的轻薄单子一掀,笑着盖了hope满头,人类,都穿衣服。
两分钟后,hope光着脚站在镜子前,只有一件轻薄的床单蔽体。他看着镜子里的海梦悠:您喜欢什么衣服?
不用考虑我。海梦悠摆手道,衣服也是一个人喜好、选择的展示,有很强的个人偏好,你可以试着自己去挑。
hope颔首沉思片刻,地面的硅晶体打着旋上升,一件黑底红纹绛纱朝服,自下而上,缓缓成形。裹着身体的织物彻底坠落,掉在地面上。
他张开胳膊,展示给海梦悠看:这件可以么?
海梦悠被他逗笑:可以是可以,但这个我们几千年前穿这个的比较多。
看来《历代服饰考》里的都不能用。
hope轻叹一声,身上的硅晶体迅速重组、变形,更加贴合他的身体,一套挺拔、庄严的东联军装迅速成形,摇曳的单肩披风自肩而起,流坠而下。
镜子里的男人长腿宽肩,背上紧紧箍着枪套,把他的身形凸显得格外好看,还带出了些冷傲气。
海梦悠吹了声口哨:好看。
hope反问道:和送你共振翼的人比,谁更好看。
海梦悠插着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没直接回答,将话题转回东联军装上:我们穿这个都腻了,你居然喜欢这个?
hope摇头:我不知道该穿什么了。
这样,试试这个。海梦悠拉出hope腕间的光纤丝,接入自己耳廓,hope身上的硅晶体再度变形,一身略显随意的黑色风衣,衣摆轻轻拉开,火红的围巾拢住垂坠的长发,反而显得他更加冷漠疏离。
冷星上,海梦悠第一次见到江亦愁时的惊鸿一瞥。
不好不好,不要这个。你还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自己选。
海梦悠断开光纤丝,硅晶体顷刻间崩溃,闪着微光的黑色晶体,成片成片坠落,露出漂亮而结实的胸膛。
海梦悠立即移开目光,低着头从地上捡起单子,刚想裹住hope的身体,却见地上的硅晶体缓缓升起,初见江时候的那套衣服再度成形。
我选这个。hope郑重说,我喜欢这个。
*
hope体内计时器是原子钟,这东西极度精准,连续走几千万年才会误差一秒。
读取原子钟计时后,海梦悠才明白,现在是2223年,银河之心战役后93年。
hope独自在太空中漂流了整整93年,33945天,但这是以人的时间来计算的。
hope是电子生命,对他来说,和海梦悠分开后已经过了2932848000000毫秒,2.9328e+18纳秒,这么长的时间他一秒一秒地挨过来,是近乎永恒的长度。
有了人形之后,他开始有样学样地学着做人类,执意要给自己起名字,非要姓江。因为,这是海梦悠看到他后说出的第一个字。
听到这个打算后,海梦悠细微地凝了半刻,而后捏着他的手,在他的画纸上写下了两个字亦愁。
写完之后,他的手顿了片刻,像是忽然反悔,随手要划去这两个字,挥动的手却忽然被按住了。
hope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我喜欢这个名字。
那一瞬间,海梦悠忽然有些动摇。
作为一个笃信科学的唯物主义者,比起虚无缥缈的命运,他更相信逻辑、实验、验证和努力。但这一刻,从这简单的三个字当中,他头一次感受到了浓浓的宿命感。
hope很喜欢新名字,拿着笔摹写了好几遍。
海梦悠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的动作,第一次认真地想一个问题:世上的一切,包括所有的错乱、意外、混乱,都是早已决定的么?
任何的努力和挣扎,会不会改变结局?
*
地球日白昼的时候,海梦悠醒来,带着工作机器人下到冷星地面,整理地表岩层,建设电磁单元和硅晶体生产线,自冷星北极开始,逐步铺设基地电磁单元。
冷星地表辽阔,整整几个月的时间,所有工作机器人加起来,才完成了万分之一不到的面积。
第一批移民人类将在2231年抵达冷星,也就是说,冷星的基础建设,要在8年之内完成。可按照现在的建设进度,一个人完成整个冷星的改造,他至少需要三千多年。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海梦悠每天都扑在雕星者计划上,回来得很晚;抵达之后,又因为过度疲累,几乎立即就睡着了。
我能不能一起去?
看他太累,江主动在他房间里等着,就为了提这么个要求。可无论他主动请求多少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行。
其实,海梦悠心里无比清楚,想要加快进度,很简单,他建模,架设好无线网络和最初的电磁驱动结构后,将江亦愁,也就是hope接入冷星,由他控制硅晶体铺设更多的物理结构,建设冷星。
但他见过2601年,被命运嵌合网压得崩溃的江亦愁,扪心自问,他不想让hope接触冷星的事情。
海梦悠依旧早出晚归,他离开的时候,江留在鬼车上,隔着一小块方形窥视窗目送他离开。
他回头看过几次,便开始强迫自己别再回头那眼神,的确很可怜,好像被独自留在家中的小动物,一直守在门口,巴望着下一刻,他深爱的主人就能立刻到家。
有一天,hope,或者称他的新名字,江亦愁,帮着收拾海梦悠的衣物时,在他的前襟口袋发现了一张画。
画面中央,是漂亮的、彗星拖尾一般的绚彩,海梦悠从漂亮的光芒中,破光而出。他的发丝、肩膀、衣角全部沾染着绚光,又像被乱风拉出张扬的形状。
他只扫了一眼,那副画立即被海梦悠轻轻一抽,夺走了,转身,藏在他也不知道的地方。
有人送给尤利亚卿画。而且把尤利亚卿画得既特别又好看。
也许,这就是尤利亚卿对他越来越冷落的原因。
他遏制不住地想这件事,控制不住地开始自己试着画画。
最开始是在电子平板上,然后转移到硅晶体的全息投影上,后来,开发冷星的雕星者计划有序推进,鬼车上多了许多矿物质,他开始学着使用宇宙中自然存在的色彩,颜料。
又过了五六天,有天晚上,海梦悠回来得尤其晚,强撑着洗漱完,几乎是倒头就睡。
忽然,窗外的微光忽然变得黯淡,一片阴影投射下来。
一睁眼,江亦愁拖着半个枕头,安静地站在他床头。
江。海梦悠窝在绵软的被子里,朦朦胧胧应了一句,找我干什么?
江亦愁一语未发,把枕头塞入本就不大的单人床上,因为放不下,小半截枕头都悬在床外。
他的举动让海梦悠的意识瞬间清醒:你想睡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