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活祭

  青云蔽日,旗帜飘荡。号角浑厚,声声回荡在草原上,牛羊晃着脑袋,水汪汪的圆眸里倒映成串的斑斓绦带。
  身着回纹赤棕锦袍的舒达盘腿懒坐,腰间镶金蹀躞带铮铮发亮。正前方是正在行祭神式的巫人。
  祭祀石案位于六角形高台上,四周立有丈长的雕纹石柱,巍峨耸立的顶尖似要破云而入。带狰狞面具的巫人挥起骨棒,赤足跳舞。一旁的巫祝念念有词,道着祈佑、祝祷之语。
  身强力壮的勇士着兽皮,相互扶臂缠绕,呼号起舞,原始粗野的雄性气息尽显。
  雁儿冷眼扫过今日往来之人。族人载歌载舞、感恩天神的节庆必是鱼龙混杂。
  想来定有大热闹。她心思微动,神色如常。
  数个小部落的首领亦来赴此盛宴,众人心思各异,表情不一,然而许多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扫过舒达右首的男子。
  一个南国质子公然列席,堂而皇之地坐在可汗身畔,实在教人侧目。
  这显然不合常理,也出人意料。这突如其来的安排让程靖寒心头亦是紧了紧。如今可真真是名副其实的在其眼皮底下了。
  舒达瞥了眼满脸端肃的他,嘴角露出玩味的笑。他招来近卫低声吩咐着,随手抄起一粒葡萄丢入口中。
  很快一男子被提至祭案前,裹身的粗布与节庆热烈格格不入。歌舞骤歇,人群齐整让道。
  虚弱的男子任人将双手绑缚在刻雕柱上,刀身闪过,布料自中而裂,男子近乎赤裸地袒露人前。
  云悠悠腾挪,光挤过夹缝,光斑影影绰绰,照在他被迫仰起的面庞上。麻布死死地塞住他口腔,自他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咽。
  那是……此前负责看押他的守卫。程靖寒双眸放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主座的男人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看他本就肃然的脸庞又添冰霜。
  “祭神之事光祭牲畜怎够,祭人方显至诚。”他悠悠开口道,众人面色一滞,开始窃窃私语。
  活祭。程靖寒心旌一颤。在南国,莫说是活人祭祀,便是殉葬也在数年前禁绝。余光中男人的兴奋溢于言表。他不由暗讽,是了,猛兽总是嗜血的。拿祭神当幌子,杀鸡儆猴。取的是背叛者的性命,要吓的是他及席上诸人。
  舒达有意让他坐在此处,敢情是邀自己来看戏的,真可谓用心良苦!
  “听说你们南国有种刑罚,叫什么来着?刽子手一刀刀剜下人肉,人却不死。犹记书籍有载,最多的可剐叁千六百片。”光线斜射在他古铜面庞上,他略眯起眼,视野里被缚之人成为缝中微景。与此同时,锋利的切刀骤然而落,从献祭人的胸前剐下一片完好的肉片。
  囚犯身躯似弓弦绷到极处,手指徒然抓着空气,一声极长的呻吟堵于舌尖,压抑难捱,最后断了气息。肉被置于竹篮内,鲜血在阳光下刺目。
  鸦雀振翅远飞,冷光过处,再无人作声。
  这已不是首领们理解的活祭。所谓活祭,不过一刀毙命之后取了头颅祭神。可目下他显然不打算这么做。霎时,众人只觉阴风穿襟而入,脊背泛凉。
  程靖寒极力忍耐着情绪。他狠狠告诫自己不差这一时,以免功亏一篑。
  “剐下叁千六百片肉后啊,据说还能呈现完美的人体骨架。”他沉醉不已,“只可惜,我偌大的北疆未有出这样的好手……”
  言语间,又是数片肉割下,受刑人的胸前股上血簌簌而流,合不拢的血洞叫嚣着刻骨切腹之痛。
  “来,陪我吃一盏。”舒达怡然地将酒伸到他面前。程靖寒调整呼吸,漠然低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舒达笑眯着眼,抬了抬手中的酒盏:“吃酒。”
  “可汗。”忽有人朗声致礼,他眉头一蹙,收回手,语带不满道:“何事?”
  “奇木族首领特献佳酿一壶。”女婢低首接过,双手高举银托盘。
  坐于另侧的宝音眼神闪烁,静静盯着呈酒的女婢。
  沉滞的氛围里恍若能听得血滴坠地之声。
  “你去。”舒达头转向身旁侍立的雁儿。
  雁儿上前接过托盘,视线及处是砖红的毡毯。她返身跪地呈酒。
  “你喝。” 他直勾勾地觑着她。
  雁儿默然放下托盘,取过案上空盏,平静地斟了酒,面不改色地饮了两口。
  “喝完。”他沉声道。阴郁的眼神始终停留在她眉目之上。
  光晕一圈圈錾金盏上漾开,她端盏的手轻抖,继而缓缓饮尽。
  众人的视线皆聚于这个着粗麻袍的女奴身上。期待中的大戏没有上演,如石沉大海,平静如初。有人神情放缓,亦有人面露失望之色。
  她复又奉上佳酿,恭敬道:“请大汗品酒。”
  舒达眼中那道厉光不散,他缓缓接过酒盏,吃尽一盏,首领们知趣地陪了一盏。
  祭典气氛复又松快了些,如若无视那竹篮正淋淋滴血的话。
  放下酒盏的舒达目光又投向他身畔冷脸的男人。这个男人正死死盯着高台,眼眸布满血丝。此时刽子手已割下二十余片,血肉模糊的人颤抖着失了禁,眼神惊惧而绝望。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过程。舒达无疑深谙此道。他暗恨。
  “叁皇子,我精心给你编排大戏,可我却看不出你的诚意。”他摩挲过指节,悠悠道。
  程靖寒似乎仍是无动于衷。舒达自鼻腔冷哼一声,戾气笼罩。未待他再度开口,程靖寒忽然敛袍起身徐走几步,于案前一丈之距单膝下跪。
  “我会说服林统领,让江北军归顺赤族。愿为可汗效劳。”语罢,他依北疆之礼,抚胸鞠身,态度诚挚。他瘦削脸上的桃花眼眸愈发深邃。
  征服的与被征服的,一坐一跪,于深秋勾勒出橙黄的轮廓。畅快感淹没了他,这一刻他甚至无心去思量,这个男人是否另有谋算。
  毕竟他从来是骄傲自负,不可一世。天下似乎尽在囊中。
  舒达眼睛定在他脸庞,良久,他轻笑道:“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他看着跪地的男人,笑容烂灿。
  “不消你开口,便能让林豫自投罗网。”
  高台雕柱上的压抑呜咽声穿耳而过,程靖寒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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