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节

  苏雪至咬了咬他滚动着的喉结,低声地笑:“你说呢……你若真的不要,我也不勉强……”
  闪电如同一支疯狂的铁笔,用它的光和电,肆意地撕扯着旷野里的漆黑天幕。
  王庭芝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
  这个晚上,他生怕被发现,不敢靠近,起初远远地跟着,跟到了他的学校,接着,看见他们又往马场的方向去了。
  那个时候,他的心里曾生出了放弃的念头。
  不要再跟下去了。他对自己说道。
  那个曾用无情的言语,骂醒自己,说出过“我们和他不是同路人”的这样的话的四哥,和他又能有什么别的关系?
  他怎么能怀疑这个?
  他停了下来,徘徊许久,几次想要回头,然而,终究还是没能压制得下心底的冲动,最后还是找了过去。
  当他找到马场的时候,天已落雨,他看见他在骑马,四哥静静地等在一旁,他纵马回来,抽了四哥一鞭子――
  那是情人之间的带着调情意味的鞭笞。他看得出来。
  接着,他就被四哥拽下了马,他们在雨中,亲吻在了一起……
  王庭芝不愿再看了。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地方,便如同他悄无声息地来。
  雨越下越大,他很快就被淋得浑身湿透,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漆黑的旷野地里,不辨方向,连走到一个坑边也没觉察,脚下踏空,一头栽了进去。
  他在肮脏的,泛着臭气的水坑里挣扎了片刻,喝了几口泥水,最后,手胡乱抓住了一丛芦草,这才爬了出来。
  他感到筋疲力尽,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闭着眼,任雨水浇在自己的脸上,反复地想着四哥从前曾教训过自己的那些话,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他依然还是不愿相信。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眼……
  或者,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让自己不要去接近,转个身,他却……
  不不,四哥和他,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关系!
  不可能的!
  四哥绝对不会是这样欺骗自己的人。
  伴着心里生出来的这个念头,王庭芝忽然感到自己仿佛又活了过来。
  去找他的表哥叶贤齐,问问就清楚了。
  他们不可能是这样的关系。
  王庭芝爬了起来,抹去脸上的雨水,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朝着城里的方向,疾冲而去。
  今晚是周末,叶贤齐本以为表妹会回来的,有点心事,想找她商量。没想到她不回,他便一个人仰在屋里的床上,怏怏地想着心事,到了晚上十点多,听着外面的雨声,心烦意乱,反正也睡不着觉,就打算去警棚过夜,正准备出门,突然听到有人拍门,还以为是表妹,急忙跑了出去。
  “王公子?怎么是你?”
  叶贤齐将不速之客让进自己的屋,见王庭芝脸孔青白,浑身上下湿透,淋得像只落汤鸡,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嘴也破了,模样狼狈不堪,心里吃惊不已,忙着要给他找干毛巾擦头脸,却不料王庭芝一把攥住了自己的手,双目通红,直勾勾地看了过来:“你的表弟和我四哥,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一字一字地问道。
  叶贤齐感到他的手冰冷,没半点活气似的,力道却又奇大无比,攥得自己生疼,哎呦一声,甩开。
  “你四哥?贺汉渚?有什么关系?不就表舅和表外甥吗?我说,外头这么大雨,王公子您大晚上的跑过来,就为问我这个……”
  “咕咚”一声,王庭芝忽然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叶贤齐吓了一跳,摸了摸他的脑门,感觉有点烫手,靠近,闻到他的呼吸里隐隐有股酒味,又见他闭着眼睛,应是昏了过去。
  王家公子今晚上这是怎么了,叶贤齐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见他一动不动,想起之前他对自己的态度好了不少,算有几分交情了,怕他出事,记得表妹房间里有个医箱,里头仿佛有种能刺激人精神的醋酸,急忙拿了她放在自己这里的钥匙,打开隔壁那扇平日锁着的门,取来医箱,找到醋酸,拔了塞子,凑过去,让他嗅。
  王庭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叶贤齐松了口气,赶紧把人从地上弄了起来,扶他坐到椅子里。
  王庭芝低低地道了句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要朝外去。
  叶贤齐哪敢就这么让他走掉,把人按了回去,让他等着,说自己去给他叫辆东洋车拉他回去,说完匆匆跑了出去。
  王庭芝苍白着脸,脑袋靠在墙上,耷拉着脖颈,视线落到桌上的那只医箱上。
  他盯着,看了片刻,闭了闭目,站了起来,扶着墙,踏着虚浮的脚步,出了叶贤齐的房间,正要离开,忽然,脚步又定住了。
  隔壁应该就是他的房间了。
  里面黑黢黢的,但门却半开着。
  刚才叶贤齐取药箱,忘了关上。
  王庭芝定定地看了片刻,犹如鬼使神差,迈步,走了进去。
  雨越下越大,又快半夜了,街上连个鬼影也无。
  叶贤齐跑了好几条街,才总算遇到一个东洋车夫,叫过来,回到了住的地方。
  “王公子,你怎么样了?我给你叫了辆车――”
  叶贤齐冲了进去,却见屋里空荡荡的,不见了人。
  王庭芝已经走了。
  雨落了半夜,淅淅沥沥,凌晨四五点,停了下来。
  在微明的晨曦和野地泛出的白雾里,贺汉渚出了北营,送自己心爱的女孩回到了学校。
  远远地,他目送她的身影宛如灵鹿一般,消失在了校门里,没有立刻离去,在原地立了良久。
  昨夜,他终还是违背了他郑重向她家人许下的承诺,又做了不该做的事。
  真的不是他想出尔反尔,实在是……
  对着这样的她,谁又能够抵挡得住诱惑……
  他丢盔弃甲,完全没法招架。
  他不知道郑龙王和叶云锦对他的那封回复信持了什么态度,但是如果被他们知道他这么快就食言,说一套做一套,将来有一天,倘若他也有机会,有幸能得以和她一起登门的话,他简直不知道,他该如何去面对对方……
  贺汉渚便如此,怀着几分甜蜜,几分负罪,又几分懊恼的心情,回到了城里。
  今天就要出发了,他还有些事情要交待。
  他先回往司令部,到了大门口,却意外地听到卫兵报告,说王庭芝凌晨四五点就过来了,一直在里头等着他。
  贺汉渚一怔,急忙走了进去,抬头,就看见王庭芝坐在司令部会客厅的一张椅子里,身影凝定,见他进来,慢慢地起了身,随即迈步,迎了上来,道:“四哥,昨晚我就想找你说了。我想跟着你,一起南下。”
  他的语气平静,这表明,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
  “我父亲以前也送我去过保定军校的。我浪荡了太久,再不趁这样的机会历练下,我大约是要废了。我母亲那里,您不用担心,我会和我父亲说的,如果他同意了,请四哥您给我一个机会!”
  贺汉渚有些惊讶。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王庭芝,和昨夜在天成饭店里打架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衣着笔挺,眼底虽还布着血丝,脸上也依然留着青肿印记,但人却显得精神奕奕,目光透着只有斗士才有的坚毅之色,甚至,烁烁有如刀锋隐含其间。
  贺汉渚从没见过他有这样的精神状态。
  他忽然有种感觉,在他眼里从没真正长大过的王庭芝,一夜之间,仿佛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贺汉渚诧异之余,也感到惊喜。
  他见王庭芝的两道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迟疑了下,终于一笑,抬起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颔首:“看你父亲的意思吧,我这边,没问题。”
  “谢谢四哥。您真是我的好四哥。”
  王庭芝凝视着他,面上缓缓露出笑容,说道。
  第134章 (因为局势紧张,军事会议提...)
  因为局势紧张, 军事会议提早召开,天城各界原定要替贺汉渚的南征而举办的壮行酒会也取消了。当天上午, 他便乘着火车匆匆南下去往保定。
  苏雪至没和天城的官商们一道挤着再去车站为他送行了。
  所有的不舍和盼安,都已化在今早分别前的叮嘱里。
  他也对她说,他会早日回来。那就什么都不必多想,等他就是了。
  一周后,又是一个周末,傍晚,苏雪至放下事, 早早回到城里住的地方。
  贺汉渚在离开前办好了妹妹出国留学的手续。贺兰雪将去往瑞士的一所医学院就读。船票也已订好, 船期就在明天上午。
  晚上她要和表哥一起去贺公馆陪贺兰雪吃饭,明早再送她上船。贺家司机和丫头梅香会随她一道出国陪伴。原本贺妈和老鲁夫妇也想跟出去照顾她的, 但被她拒了,说他们年纪大了,不用这么辛苦, 她已经大了,能照顾好自己。
  叶贤齐已回了,人在屋里, 听见苏雪至在外头和他打招呼的声音,喊:“过来过来,帮我看看!这样穿行不?”
  苏雪至走到他房间门口,一看,他已脱了警察皮, 换了套西装,正忙着对镜梳头, 一笑:“挺好的。怎么,你想好了?”
  随着贺兰雪出国日期的逼近, 她的表哥闷闷不乐,前几天终于憋不住,跑到学校去找她,说也想去留学,读他以前开了个头的经济学,问她觉得怎么样,支持不支持,又担心他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又要打断他的腿。
  当然,这回他要去西洋了。
  他怎么突然又冒出这样的念头,苏雪至当然一清二楚。
  表哥其实人很聪明,就是定不下心性。他若真想重新留学,那当然是好事。
  苏雪至当时就说了两点。
  第一,希望他是真的想去好好求学,而不是纯粹带着别的什么目的出去。
  第二,如果他想好,也决定了,她会帮他和舅舅说。
  几天过去了,看他又恢复了平日一派乐天的样子,应该是下了决心?
  叶贤齐说:“我想过了,还是先等你这边学业结束,有个着落,我再出去吧。贺小姐有人陪着同行了,到了那边也有人接应。表妹你就一个人,我不放心。”
  苏雪至有点感动:“其实我真的没关系。表哥你不必考虑我。”
  叶贤齐手一挥:“就这么决定了!反正你也快毕业了,我的事,等等再说!这么中途丢下你,我算个什么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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