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六章 奇怪的母亲

  “哦……”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紧张地翻开那一本本相册,问:“妈,怎么没有我5岁之前的照片啊?”
  “那个时候家里穷,哪有钱照相?”母亲边说边闪出了书房,她躬着背,步履蹒跚,双手轻轻垂在身体两侧,手指不停地颤抖着。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母亲已经老了,无论她的头是否真的曾经躺在案板上,无论父亲的死是否和她有关,都已经不重要了,此刻她,只是个失去了丈夫、甚至失去了记忆的可怜的妇人。
  况且,把头放在案板上并不是她的错,而是父亲的;况且,我并没有她害死父亲的任何证据,即便是她害死了父亲,她依旧是我的母亲呐!
  那个晚上,母亲在卧室里辗转反侧,不时发出悠长的叹息。
  过了很久,我听到她轻轻起身。脚步声从她的卧室门口一直延续到我卧室门口,然后停下来。紧接着,我看到卧室门被拉开一条缝隙,母亲就站在那道缝隙里,一动不动。她瘦长的影子贴在地上,影子的长发低垂着,似乎有水顺着那长发流下来。
  她轻轻地说:“孩子,你又不开心了么?没事,妈妈炖肉汤给你喝,妈妈爱你,妈妈会保护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卧室的门又被关上了,脚步声慢悠悠地晃到厨房,紧接着,厨房里传来剁骨头的声音。那声音很小心,似乎生怕把我吵醒,但却不可能不吵醒我。
  我轻轻爬起来,拉开卧室的门,我看到母亲低着头,菜刀扬起又落下。这场景是那般熟悉,案板上鲜红一片,粘稠地液体顺着垂下来的头发,一滴一滴地掉落……
  早晨,我和母亲惊讶地站在厨房门口,望着煤气灶上那小火熬着的排骨汤。
  “妈,哪有大早晨就喝排骨汤的!”虽然如此,我还是惬意地咽了口口水,但想起昨夜的那个梦,那咽到一半的口水,又呛得我咳嗽起来。
  母亲有些不可思议地说:“这真的是我昨天晚上熬的么?”
  “你看嘛!”我拿起灶台上的便条:“上面都写着肉麻的话呢!”
  母亲捏起那张便条,甜蜜地笑了:“是挺肉麻的。”说完,她微笑着望着我:“丫头,我有多久没说过我爱你了?不算这张字条上这次。”
  我温暖地笑着:“你有多久没炖排骨汤了,就有多久没说过了。”
  母亲拍拍我的脸:“乖,叫你爸起来,今天早晨咱们就喝排骨汤了!”
  “妈你忘了?爸爸临时到外地开学术研讨会了!”我笑道,这个谎言说了两遍了以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了,连我自己都觉得父亲并没有死,而是去了外地,很快就回来。
  母亲显然被这锅排骨汤冲昏了头脑,她似乎忘记“今天”是他们结婚纪念日了,继续温柔地说:“行,那咱娘俩喝。你从小就爱喝排骨汤,你小时候啊,特备爱哭,你一哭呢,我就炖肉汤给你喝,于是你立刻就开心起来……你总是说肉汤能让你想起……”母亲顿了顿,盛了一碗肉汤给我:“很香哦!”
  “是吗妈妈。”我也笑着,心想,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我已经很久没有拥有过这样美丽的早晨了。
  可惜的是,这份美丽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到晚上。
  晚上,我收拾地下室的杂物时,意外发现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的边缘已经被岁月侵蚀出一圈形状诡异的图案,但这并不影响我认出照片里的人。
  照片中,我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抱在怀里,那个女人翘着嘴唇,溺爱地亲在我肉嘟嘟的脸上,她的整个身体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照片的背面写着:
  “宝贝女儿四岁生日留念——摄于1984年7月26日”
  7月26日正是我的生日。
  我重新翻到照片的正面,凝望着那个女人,越看越觉得熟悉,我甚至想起了我们在一起的某些片段——她喂我饭,而我哭闹着不吃。更甚至,我看到了她的脸躺在案板上,一对灰色的男人的裤腿站在案板旁边,那个裤腿的主人说:“乖,这只是西瓜酱。”
  这个场景令我泪流满面,我蜷缩在地下室,小声地抽泣着。
  我想起了那个晚上,那个晚上,父亲杀死了母亲,他杀死母亲时候,嘴里一直在说:“你不跟我离婚,诚心不让我们在一起是吧?好吧,好吧,那么你也别想好过,去死!你去死!”
  是了。
  父亲杀死了我的亲生妈妈,是为了和现在和母亲在一起。
  现在,父亲死了,可她还活着。
  “你怎么哭了?”母亲又如幽灵一般出现了,她站在地下室门口,紧紧皱着眉头。
  我腾地站起来,歇斯底里地质问:“这张照片里的人是谁?是谁?你一定记得吧?你只是失去了爸爸去世之后的记忆,但以前的事情总还记得吧?”我并不担心把一切摊牌,反正一个小时候后,她什么都会忘记。
  “你在说什么啊?你爸爸并没有去世啊?他只是去出差了!”母亲担忧地望着我:“孩子,你该不会又病了吧?”
  “好吧,先不说爸爸的事情。”我咬着牙:“你说,这个照片上的女人是谁?”
  母亲喏喏地后退了一步,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是……是当时家里请的保姆……那个时候我和你爸爸工作忙,只好请了保姆来照顾你……她……她是很疼你的……”
  “保姆?!”我冷笑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昨天你还告诉我,我之所以5岁之前没有拍过照片,是因为家里穷。这张照片是我4岁时候拍的。既然我5岁之前咱家连照片都拍不起,又怎么可能请得起保姆?!”
  “这……这……”母亲似乎无言以对,她上前两步,紧紧拉住我的胳膊:“孩子,你别着急,一切等你爸爸明天回来了再说好吗?好吗?”她哀求地望着我。
  “明天?”我继续冷笑着:“爸爸明天不会回来了,后天也不会!因为他已经死了!死了一个多月了!”
  “你又病了,孩子,又病了……你怎么老说胡话,你爸爸昨天还和我们在一起……”她紧紧抱住我,似乎想给我安慰,却被我一把推开。
  我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楼上,然后翻出以前被我小心收藏的报纸,恶狠狠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今天已经是几月了?有病的是你!你是精神病,你失去了爸爸去世那天之后的所有的记忆!你是精神病!不仅不如,你还是杀人凶手!你和爸爸一起谋杀了我的亲生妈妈!甚至,我还怀疑爸爸的死也和你有关!”
  “不!我没有!”母亲无助地望着我:“我没有!你爸爸也没有!一切等你爸回来之后再说,一切等到明天再说……一切等……”她蜷缩在沙发上,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我冷冷地坐在她对面,看着墙壁上的挂钟一秒秒地跳跃。
  一个小时了,我冷笑着站起来,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她茫然地抬起头,问:“你爸呢?”
  “死了。”我淡淡地说,并拿出爸爸去世的新闻卜告和他的死亡证明:“一个月前就死了。”
  于是母亲的哇地大哭一声,晕了过去。
  一个小时后,她又问我:“你爸呢?”
  于是我再次告诉她那个真相。
  那个晚上,母亲一直不停地哭,到了早晨,她的嗓子已经不能说话了,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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