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苗筱所属的是一家提供遗体spa服务的公司,以“事死如生,事亡如存”而闻名,和殡仪馆不同,这里要更加的人性化……
  “首先我们会先给您奶奶沐浴,然后再为她进行全身放松,跟着再为她穿上寿衣,整个过程我们会保证礼体不外露,家属可以陪同在逝者身边送她最后一程。”说话的女孩叫童蓁,跟苗筱搭档了很多年,按照惯例仪式正式开始前需要向家属详细解释下所有流程,苗筱向来不太擅长跟家属沟通,所以这部分一直是童蓁负责的。
  说来有些讽刺,这竟然是庄礼第一次认真聆听苗筱的工作内容,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她只需要给逝者化妆又或是修复那些损毁的遗容就好。
  “庄先生?”见他一直愣着不说话,童蓁又轻轻唤了声。
  他仍旧没有回神,认真回想着苗筱是否有试图跟他分享过工作上的事?似乎真的是一次都没有过。
  “姐夫!”童蓁急了,声音比方才更大了些,连称呼都变了。
  “嗯?”好在,这一次总算是把庄礼唤回神了。
  但同时也引来了苗筱的侧目,她心口猛地一揪,朝着童蓁看了过去。
  童蓁是她的学妹,也是她之前在殡仪馆时的同事,跟着她一起跳槽到这家公司,她们的关系算不上特别好,但也不算差,就是两个相处多年、合作默契的工作伙伴,苗筱本来就不太喜欢在工作场合聊私事,所以也不太容易和同事发展成无话不谈的朋友。只是当年,她追庄礼追得实在太轰轰烈烈了,但凡认识她的人都知道,童蓁自然也不例外,甚至还是个很好的助攻。
  每回见到庄礼,她都会喊他“姐夫”,尽管他拒绝过无数次这个称呼,她依旧我行我素,渐渐的庄礼甚至都懒得让她改口了。
  那时候苗筱当然是不介意的,甚至还总是默默在心里给童蓁点赞。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别乱叫啊!
  想打搜着,苗筱小心翼翼地朝着康乔所在的方向偷瞄。
  幸好,康乔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仍旧倚靠在角落里,安静得就像不存在般,但她的打量目光他还是察觉到了。他冲着她扬了扬眉,像是一种鼓励,看起来没有任何的不对劲,这让苗筱暗暗松了口气。
  “非得叫你‘姐夫’才行呀?”那头童蓁有些埋怨地瞪了眼庄礼,话音再次放轻了。
  是啊,这声“姐夫”很悦耳,打从第一次听到起庄礼就觉得很悦耳。
  当然了,这种话他说不出口,这不是他的风格。
  他秉承着一如既往的人设,冷静漠然,言简意赅,“有什么事吗?”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呀。”老实说,他的高冷无论已经感受过多少次了,童蓁还是有点不太适应,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能以工作态度来应对,“庄先生,我刚才说的话您都听到了吗?”
  “嗯。”他点了点头。
  “那您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没有。”
  “那……我们就开始了?”跟这位男神交流真的好累啊,真是难为苗筱姐了。
  “好。”
  太好了,这场尬聊可以到此为止了!
  童蓁转身为自己套上防护服……
  “等一下。“忽然,一旁的庄明跃冷不防地说话了。
  童蓁愣了愣,不解地看向身旁也正在穿防护服的苗筱,用眼神询问她这是什么情况?
  眼见苗筱也是一脸的茫然,她端着官方表情,转过身,“庄老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庄明跃并未搭理她,而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康乔,问:“如果我没记得错的话,你是我母亲的心理医生?”
  “是的。”康乔礼貌地回道。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庄明跃始终逼视着他,客气又不失威仪地道:“可她现在恐怕已经不需要心理医生了。”
  “……”言下之意康乔当然明白,但他并没有就此识相离开,而是抬眸朝着庄礼看了过去。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庄礼是最清楚的,如果在这个过程中苗筱有什么突发状况的话,恐怕只会让庄明跃感到更加的不适,他希望庄礼能够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庄礼却始终沉默着。
  眼见康乔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庄明跃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太友善,说出口的话也更加直接了,“康医生,我认为这种场合不适合有外人在,请你尊重一下我母亲。”
  “不好意思……”苗筱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了康乔面前,恳求地看着庄明跃,道:“还希望您能通融一下,他也是我的心理医生,我真的非常需要他。”
  “……”这已经不是苗筱第一次说需要他了,可惜还是和上次一样,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帮她克服心理障碍的医生,仅此而已。
  她的这番恳求非但没让庄明跃动容,反而是激动地嚷开了,“你有心理病?!”
  “是的。”苗筱很坦白,她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需要隐藏的事。
  “这家公司怎么回事?!”庄明跃转头看向身旁的庄礼。
  “爸,你冷静点。”终于,庄礼开了尊口。
  “你让我怎么冷静啊?”他彻底失控了,顾不上礼貌,甚至愤懑地伸出手指着苗筱道:“她有病啊!”
  “可她是奶奶亲自选的。”
  闻言,庄明跃不由地一愣,片刻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转眸重新打量起面前的那个女孩,“你是苗筱?”
  苗筱讷讷地点了下头,她觉得有些意外,没想到庄老先生会知道她的名字,显然不可能是听庄礼提起过的,那就是奶奶提的了?
  的确是吴老太太提的,就像大部分操心着儿孙幸福的奶奶一样,她总是担心自家孙子那种个性会找不到女朋友,而庄礼又始终表现得对这方面丝毫都不感兴趣,直到某天他突然带了个女孩回来,老太太心里自然是偷着乐的,当晚就打电话跟庄明跃提了这事。
  当时庄明跃也没太在意,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要怎么在意?何况,儿孙自有儿孙福,两个孩子都那么大了,感情方面的事情轮不到他去操心。
  再后来,老太太对这个叫苗筱的女孩实在是喜欢得紧,时常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她,甚至还觉得自个儿孙子阴阳怪气的耽误了人家姑娘,一度还想让他给苗筱介绍个青年才俊。
  老太太说的事他向来都是二话不说就去办的,唯独这件事他可不敢乱来,总得问下儿子的意见不是?
  那天,庄礼是这么回答她的——“你认识比我更好的青年才俊吗?”
  那就是要介绍就介绍给你呗?
  得,八字有一撇了。
  这一撇是个遗体整容师,他早知道,也并不怎么介意,职业无贵贱嘛,可是谁也没跟他提过这姑娘还有心理病啊!
  “你……”他瞪着庄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都吞了回去,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开始吧。”
  “非常感谢您。”苗筱无比诚挚地朝着他道了声谢。
  庄明跃并未搭理,她也没有太当回事,深吸了口气,转身跟童蓁一起,用胶带互相帮对方缠紧手套。
  准备就绪后,俩人动作颇为默契地一起举步走到了操作台边。
  需要开口的部分依旧由童蓁来,“为了保持仪式的庄重,请将手机调至静音状态,仪式过程中也请不要接听电话,谢谢。”
  苗筱跟着她一起微微鞠了个躬。
  待俩人都直起身后,童蓁继续道:“沐浴是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亲人为我们做的第一件事,让我们可以清爽无碍地开始幸福的一生,在此,也希望借由今天这场仪式为吴怀媛女士洗去尘世间的一切病痛、辛劳与烦恼,让她可以承载着亲人的祝福了无牵挂地开始人生的新一段旅程,现在仪式正式开始。”
  话音方落,俩人便齐刷刷地面向操作台,和刚才的鞠躬不同,这一次是九十度的,持续了三秒钟,分外得虔诚。
  那之后她们就陷入了安静,童蓁走到一旁打开音乐、点上熏香,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为了能够让逝者家属的悲伤得到一定的缓解。
  随后她又走回到操作台边,站在左侧,打开操作台上连接着的花洒,试探了下水温,待到温度合适后,她手握花洒从逝者的脚步开始,由左至由,横向冲洗着逝者的礼体,满满地往上,来来回回就像在织布一样。过程中,逝者身上一直都盖着特制的浴巾。
  苗筱负责的是脸部,先用化妆棉做初步的清洁,然后再用洗面奶做深层清洁,每一个动作她都格外得轻缓,手法娴熟,更像是在按摩,最后再为奶奶敷上一层面膜,面部的清洁就告一段落了。
  按理说,奶奶的头也应该由她来洗的,可她却突然顿住了动作,抬眸看了眼童蓁。
  童蓁正蹲在床尾,给海绵涂上沐浴乳。
  她走上前,不发一言接接过沐浴海绵,用眼神示意童蓁去洗头。
  这个行为让童蓁有些不解,但她还是照做了。
  苗筱暗暗地深吸了口气,缓步走到奶奶右侧,撩起浴巾,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奶奶的手臂……她刻意地放慢了动作,但又不敢太慢怕会引起家属的怀疑,从捻起浴巾到折叠出一条足以露出手边的边,整个过程大约只持续了三四秒,而在这三四秒间她眼睛犹如扫描仪般飞速运转,查看着浴巾底下奶奶的身体……
  映入她眼帘的画面就像康乔之前说的那样——“你会看到真正的伤口,每一道伤口背后都隐藏着她始终不愿说出口的惨痛回忆。”
  参差伤痕,赫然入目。
  最明显的那道在右边肩胛上,虽然早就已经愈合,但显然当初并没有好好处理,疤痕增生很厉害,甚至让人无法分辨出这是由什么东西造成的,除此之外,还有腹部、腿间、甚至乳房……以及她暂时无法查看到背部可能也会有……
  即便康乔早就已经帮她做了心理建设,可她还是觉得触目惊心,甚至连手都忍不住颤抖。
  果然,把奶奶送到公司来是对的,礼体不外露也就意味着不会再有更多人看到奶奶的那些惨痛回忆。
  所以她必须得避免童蓁接触奶奶的身体,并且搞清楚伤口的大致分布,尽可能地不要让那些地方暴露在外,哪怕只是片刻都有可能会被庄礼他们看到。
  但这也意味着她必须一个人去承受这些,不能流露出丝毫的不对劲,有无数次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崩溃了,这种崩溃与她的心理状况无关,是因为愤怒,这种愤怒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心底像是有一头野兽在慢慢成形,它想要冲出来,利爪反复抓挠着她的心,如刀绞般的疼。
  每一次快要失控的时候,她都会情不自禁地看向康乔。
  她知道,他帮不了她,可那道仿佛时刻都在专注着她一举一动的目光还是让她找到了些许安慰。
  就是在这样反复压抑着愤怒的情况下,她总算是完成了大部分工作的,剩下就是给奶奶穿衣了,一般是俩人合力完成的,苗筱看了眼童蓁,轻声道:“让我来吧,我想亲手为她穿。”
  童蓁点了点头,并没有生疑。
  寿衣是庄瑜选的,符合喜丧的红,最里头那层衬衣代表着春,外面的纱衣是夏,罩衣是秋,最后的棉袄是冬,苗筱一层又一层地替她穿上四季,用锦衣绸缎遮盖了那些不堪回忆,但愿奶奶能够就此平顺地走向往生。
  完成后,苗筱和童蓁站在奶奶身旁,最后的鞠躬。
  一弯腰,她想起了奶奶身上的伤口,那是她这辈子所见过的最丑陋的伤,扭曲、狰狞、屈辱。
  一起身,她看到了安详躺在操作台上的奶奶,这是她这辈子所见过的最美的人,她甚至觉得奶奶身上散发着光芒,那是一种足以照彻河山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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