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城阳牧秋烦躁地合上从头至尾并没看进去一眼的书卷,呵斥:“玩够了没有?”
  银绒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甚至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在蘅皋居住了这么久,他早就习惯了城阳老祖阴晴不定的性子。
  “如果……”城阳牧秋顿了顿,含糊地说,“那里不疼了,就去背书!”
  银绒甩着尾巴,不紧不慢地蹭到城阳牧秋脚下,把嘴里叼着的布偶放下,还用鼻子往前拱了拱,张嘴说:“嘤嘤嘤嘤——!”
  “……”城阳牧秋,“说人话,别撒娇。”
  银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而后变回少年模样,仍旧保持着蹲在城阳牧秋脚下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却已调整得天衣无缝,他讨好地笑出两颗雪白的尖尖犬牙:“掌门哥哥,你不是答应了我晚上再背书吗?我不是故意撒娇,原型的时候说人话好麻烦,我的舌头总不听使唤~”
  城阳牧秋看着蹲在自己脚下的少年,只觉心绪更加不宁,面上却习惯性地抑制住烦躁神情,只冷冷道:“不准叫哥哥。”
  银绒“唔”一声,“掌门仙尊?”
  城阳牧秋感到那股挥之不去的烦躁,又有了令清心扳指发烫的趋势,心中郁闷,便没像往日一样放过银绒,仍旧鸡蛋里挑骨头:“你又不是我太微境弟子,不必称我为掌门。”
  “……”银绒无语地想:自家炉鼎怎么又一副来了癸水的别扭样?你这样矫情,你的弟子们知道吗?治下的修真世家、子民们知道吗?
  自己自然不够格当太微境弟子,对方做“炉鼎”时,自己才叫哥哥,他如今又不准叫,那么……自己只剩下一个身份了——就是名义上的‘灵宠’。
  只是名义上的而已,认了又不会少一块肉。
  银绒咬了咬唇,豁了出去,抬起白生生的小脸儿,软软地叫了一声:“主人。”
  城阳牧秋:“…………”
  少年仰着嫩生生的小脸,红裘领口露出精致的锁骨,雪白的脖颈上挂着黑色皮绳和墨玉铃铛,然后开口叫“主人”。
  城阳牧秋虽然修无情道,一向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但好歹活了五百余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很难不想歪,这狐狸精是在故意勾引自己吗?
  他寒着脸问:“你叫本尊什么?”
  银绒坦荡地说:“主人啊,我不是您的弟子,却是您的灵宠,不是吗?”
  城阳牧秋:“……”
  城阳牧秋憋了半天,才道:“你别做梦了,我不会跟你结主仆契。”
  天下妖族听到城阳衡的名字,无不闻风丧胆,然而,想冒险做朝雨道君的灵宠,借机一步登天的妖,也多如过江之鲫。
  毕竟修真界强者为尊,谁不想走捷径变强呢?傍上了太微境掌门,不就等于机缘、灵药、功法源源不断供给吗?原来小狐狸是做这样的打算么,也是人之常情。
  却见银绒长长地松了口气,欢喜道:“那太好了!我也不想做你的灵宠。”结了主仆契,便失了自由身,他一只乡下小妖,还是更想自由自在地做只野狐狸。
  “……”城阳牧秋被噎了一下,“既如此,你好生修炼,待到重新练出完整妖丹,可再选一些功法、珍宝,便自行离去吧。”
  银绒:“我有句话想问你——”
  城阳牧秋猝然打断他:“不可,你休要提双修之事!绝不可能!”
  银绒呆呆地动了动头顶一对毛绒绒的狐耳:“啊,我是想问你……认得这个吗?”
  说着,他举起一只布偶娃娃。
  那娃娃头圆身子胖,憨态可掬,半新不旧的,还有缝补的痕迹,脸上有一对五彩斑斓的黑色玳瑁纽扣……虽然从来没见过,城阳牧秋却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而且那对纽扣眼睛,莫名地符合他的审美,看着很顺眼,于是难得耐心地问:“这是哪来的?”
  “是我最喜欢的布偶娃娃,我曾经给你看过的,你还……”银绒眼珠一转,变换了一下说法,“是我相好缝的,好看吗?”
  城阳牧秋的耐心登时告罄,凉凉道:“丑死了。”
  银绒眨巴眨巴琥珀色的大眼睛,观察自家炉鼎的神情,好像是实打实的厌恶,不似作伪,一般来说,自己是绝对不会嫌弃自己的作品的……
  那布偶娃娃忽然被弹飞出去,城阳老祖却正襟危坐在案牍前,面不改色地说:“下次,那么丑的东西就别拿出来碍眼,你有闲工夫,正经修炼才是正事。”
  ……证实了,他绝对失忆了。
  银绒在心里叹口气:连亲手缝制的布偶娃娃也一并看不顺眼,那娃娃明明和他满院子的人偶傀儡一样可爱啊!只能说明城阳老祖厌屋及乌,竟讨厌自己到这种程度!
  罢了,看来双修已经不可能,长久留在这里也不现实,还是加紧时间修炼,按着城阳掌门的意思,早日离开太微境,免得彼此碍眼。
  只是,被圈养在这里日日背书、修炼,也太枯燥了,银绒无聊得直掉毛。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双修已经指日可待,而结束圈养,出门撒欢的日子,已近在眼前了。
  又过了半月,城阳老祖亲口吩咐银绒:“最近有件小事,叫做‘师门大比’,几家门派都会派弟子进入秘境切磋,如今太微派也在遴选,演武台常有弟子比试,你拿着我的令牌,有空可以去那里练练手。”
  第三十三章
  银绒兴奋极了。
  任蘅皋居再大再漂亮,他住了小半年,天天对着阴晴不定的面瘫仙尊,也有些腻烦,听了他的“赦令”,便马不停蹄地冲出去撒欢。
  太微山大得超乎了银绒的想象。
  他不会御剑,也不像其他禽鸟类的妖族可以飞,只能坐船走水路。
  雾敛峰是一座双峰,其中半座作为太微山主峰,另外半座整个都是城阳掌门的私人领地“蘅皋居”。
  一条奈离河悬在蘅皋居之外,傀儡仆从们专门找出了一条小舟,引着银绒上了船。
  银绒其实有一点怕水,即便变成了少年模样,也还是潜意识怕弄湿了毛毛,一路都没有捉弄傀儡,保持着双手扒住船舷的姿势,乖得不行。
  奈离河直通双峰另一侧,从漂浮的河道上向下俯瞰,可见瑰丽壮阔的山峦、建筑,存放历代掌门英灵牌位和内门弟子魂灯的参横殿便在其中,这是银绒第一次参观主峰,看得目不暇接,不过,演武台并不在雾敛峰,他该怎么下去呢?
  银绒问:“傀儡兄,接下来的路还是你送我吗?你会不会飞呀,还是会御剑?”
  傀儡:“……”
  傀儡自然不会说话,可小舟划到奈离河尽头的时候,却没有停,而是滑出河流,继续浮在空中,由傀儡摇着,飘然而去。
  城阳牧秋那句“练练手”,说得实在轻描淡写,好像给了自家孩子两块铜板,嘱咐他去买半瓶醋似的简单,可实际上,落到演武台的时候,银绒才见识到,什么叫天下第一仙门。
  师门大比即将开始,所以演武台设定了新规则,最近一个月,为筑基以上,金丹以下的优秀弟子开拓了一片比武场。
  筑基以下的弟子们,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银绒这种只有半颗妖丹的小妖,就更不用提,难怪需要腰牌。
  但银绒出来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验证自己如今的修为能到什么水平,是否可与太微境内门弟子一战,而是放风。
  他就疯狂想放风。
  只要离开蘅皋居就行,出来看别人打架也是好的。
  但甫一落地,就不是他看别人,而是别人看他。
  这比武是一对一的形式,演武台内有无数个小擂台,都是单独的芥子空间,进入擂台便与外面的环境隔绝,而更多的人都在外围选择对手,银绒出现之后,众人便不再随意找对手,而是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
  “…………”
  银绒被看得压力山大,换做从前,他被这么多太微境内门的天之骄子包围着,跑也跑不掉,非害怕得原地化作小狐狸,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不可。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也是只见过世面的狐了——连他们太微境的头头都睡过了,还怕什么——于是淡定地吩咐傀儡仆从:“你先下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逛逛。”
  傀儡得到的命令只是送银绒出来,并不用一直盯着他,闻言听话地退下了。
  银绒觉得,一定是傀儡太扎眼,长得那么别出心裁,带着一股浓郁的阴间风味,众弟子们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掌门仙尊座下的侍从。
  可即便把傀儡打发走了,又换了几个地方,银绒还是走到哪儿,被瞩目到哪儿,还能听到嗡嗡嗡的议论声,搞得他总怀疑自己的狐狸尾巴是不是露了出来,但不应该啊!城阳衡亲手给的腰牌,绝对能掩盖住妖气,让他看起来像个普通正常的小弟子啊!就连衣服,也不是平时那套红裘,而是太微境的弟子服,怎么看都是扔到人堆里认不出来的那种!
  直到一个穿外门弟子服的青年大着胆子上前搭讪:“这位师弟,看着眼生,也是准备参加师门大比的吗?要不要同我切磋切磋?”
  银绒没兴趣比武:“不了,我肯定打不过你。”
  那青年红了脸,急道:“那我也可以教你!”
  “……谢谢,不用。”银绒一头雾水,抬腿就走。
  又被几个年轻弟子问东问西地拦住几回,银绒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被人盯着看。
  啧,都怪自己生的太风流倜傥。
  真是在蘅皋居住久了,日久天长地被那面瘫老祖嫌弃,都忘了自己多么讨人喜欢!
  与此同时,蘅皋居内。
  城阳牧秋正保持着打坐盘息的姿势,看一面镜子。
  这镜子唤作“碧海金镜”,是一个可以看到太微山内各个角落的法宝,原意是用来监督弟子们有无好生修炼,随着太微派重建,徒弟又收徒弟,慢慢开支散叶,城阳牧秋便也不用诸事亲力亲为,这镜子已好久不用了。
  银绒自打在蘅皋居住下,还是第一次独自下山,城阳牧秋雷打不动的挥剑、读书、调息……一样也做不下去,于是给自己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担心小狐狸精闯祸。
  “那小东西在本尊眼皮子底下也敢去药田撒欢儿,不盯着不行。”城阳老祖说得有理有据,只是,这蘅皋居除了他自己,再没一个喘气的,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
  然后一打开碧海金镜,便看到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弟子,正在和小狐狸精搭讪。
  城阳牧秋:“…………”
  银绒拒绝了第一个搭讪的登徒子,可而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城阳牧秋“啪”的一声合上镜子,若非碧海金镜是天级法宝,这么大的动作,非被摔碎了不可。
  城阳牧秋抬腿就走,但即将飞离时,又黑着脸折返回来——他堂堂掌门,平白无故地去筑基期小徒孙们中间做什么?
  城阳老祖重新回去打坐,试图将内息运行一个小周天,然后好去照例挥剑,或是研读一本新功法,奈何,小半个时辰过去,还是无法静下心来,又重新打开了碧海金镜。
  镜中的银绒这回居然回应了一个年轻弟子!还对他笑!
  城阳牧秋眉头一跳,动静很大地调整了镜子的角度,拉近了“镜头”,以便看得更清楚。
  原来是郗元明的亲传弟子,叫清田的。
  清田恭恭敬敬地朝着银绒深施一礼:“胡公子,家师特意嘱咐过,您是值得敬重的前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您若有什么吩咐,只要弟子帮得上忙,尽可讲,不要客气。”
  银绒向来恩怨分明,记仇也记恩,别人敬他一尺,他就要敬人一丈,便笑着问:“你的师父是谁?”
  碧海金镜另一头的城阳牧秋倒是渐渐放松下来——没想到阿鹤调教徒弟还可以,清田这孩子倒挺有礼貌,不像那些登徒子似的,见到漂亮少年就没皮没脸地往上凑,不知羞耻。
  演武台内,清田报了师门,银绒还真不客气地提了个要求:“我想向你打听个事儿。”
  两人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了什么,便结伴离去,留下一众不明真相的小弟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
  “那个漂亮少年是哪一峰的弟子啊?怎么从前都没见过。”
  “是不是外门弟子?这么俊俏,不应该都没印象啊。”
  “别说咱们太微派里没见过,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像天上仙人座下的童子似的,让我有种想顶礼膜拜的冲动。”
  “可拉到吧,还顶礼膜拜?你刚才眼睛都看直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你想的绝对不是正经的膜拜。”
  “诸位莫吵,没人觉得这个少年来历不一般吗?连清田师兄都对他另眼相看,不是那种对美人儿的倾慕,而是毕恭毕敬。”
  关于这位“空降的美貌少年”的流言如潮水般飞速传遍了演武台,不得不说人多力量大,最后还真有好事者扒出了一个惊天大料:那少年名叫胡银绒,不是别人,正是掌门仙尊曾经抱着的那只妖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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