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大道之上
汹汹一剑从陆地来到大海中央的桂花岛,再有一剑紧随其后,仍是从老龙城云海之巅破空而至。
两剑之威,惊天动地。老龙城和桂花岛之间的海面,先后两次被天上剑气斩出沟壑。
在陈平安闭眼体悟剑意的同时,金丹境老剑修已经回过神来了,之所以他没有像陈平安这样去抓住一闪而逝的剑意,试图以他山之石攻玉,不是老剑修的阅历还不如一个四境武夫,而是老人深知,当自己的剑意塑造成形后,其他剑仙一剑之中蕴含的意气精神,若是胡乱借鉴和汲取,反而容易自相矛盾,使得自身的纯粹剑意变得驳杂。不过如果两者剑意大致相近,当然是好事。
马致那把本命飞剑凉荫的剑意根柢为树荫乘凉,故而剑意近春寒、大雪、清泉等,而远大火、酷暑、熔炉等,与那云海两剑取自沙场真意的绞杀、攻伐大不相同,因此老剑修不会循着蛛丝马迹,去采撷两剑剑意,化为己用。反倒是一些初入中五境的晚辈剑修,剑意尚未稳固,哪怕两种剑意截然相反,一样会有所裨益。
陈平安站在原地,下意识摆出了剑炉立桩。马致何等老辣,当然不会去打搅少年的这份小机缘。他甚至抬手一拂袖,不但打散了一些祖宗桂树凉荫的遮蔽,还主动抓取了一些稍纵即逝的丝丝缕缕剑气,让其渗入圭脉小院,让陈平安感受的剑意更深。
马致在这个过程中,对那名老龙城剑修的敬畏更浓。地仙一剑,威力大到摧山倒海,是一种震慑,算不得如何出奇。真正决定地仙剑修距离上五境到底有多远,其实已经不在表面威势,而是剑意的凝聚程度。若是剑气涣散,精神紊乱,一剑递出,威力大,剑意却是四处流溢,说明剑修对剑意的掌控还称不上尽善尽美。
那位从老龙城悍然出手的剑修,哪怕一剑递出,跨海如此遥远,剑意之凝聚,几乎等同于马致的百丈出剑,这让马致如何不惊叹佩服?
十境剑修,只差一步就可以破开瓶颈,跻身上五境。由于剑修杀力太大,在整个中五境生涯中往往锋芒毕露,所以比起寻常十境的陆地神仙,十境剑修反而要更加“出世”。就像风雪庙魏晋,在成为玉璞境剑仙之前,就彻底离开江湖,一直在闭生死关。
看来这位老龙城的老剑修,一定是被范家桂花岛上的某人惹恼得厉害,否则绝不会冒着惹来天劫的风险,如此凌厉出剑。
马致以心声相问于桂姨:“桂夫人,是何方神圣出手了?是针对我们范家的手段,还是跟外乡客人起了纠纷?”
桂姨犹豫了一下,含糊回答:“应该是一位老龙城的世外高人,跟桐叶洲玉圭宗的姜氏子弟,出现了一些冲突。咱们范家和桂花岛不用理会,保持中立即可。”
马致感慨道:“既然是山顶两拨神仙打架,咱们看戏就成。”
桂姨微微一笑:“理该如此。”
马致突然惊讶道:“玉圭宗姜氏?可是那个手握云窟福地的姜氏?”
桂姨却已经早早关闭心扉,掐断心声,不再理睬老剑修的询问。
马致对此不以为意,只当是那位身份特殊的桂夫人,担心桂花岛本体会被殃及池鱼,要专心应对。
马致眼见着少年还在立桩,便干脆收起了凉荫飞剑,坐在石桌旁。世间的洞天福地,总计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为几个天下所共有,分三六九等,品秩高低有别。宝瓶洲神诰宗掌握的那块清潭福地,品秩就很低,而桐叶洲姜氏手中那块云窟福地,就极其不俗。
在陈平安睁眼后,老人笑问道:“如何?”
陈平安笑道:“只知道这一剑很厉害,到底怎么个厉害,说不上来。琢磨了半天,只模模糊糊抓到丁点儿意思,太可惜了。若是这一剑能够再慢一点,就好了。”
马致打趣道:“一位元婴境地仙剑修出剑前,还要跟你陈平安打声招呼?”
陈平安挠挠头:“这哪敢?”
陈平安突然忧心忡忡问道:“难道是有剑修想对桂花岛不利?”
马致摆摆手,神态闲适,笑着解释道:“不是,只是跟岛上的桐叶洲客人有过节,便出了两剑示威。这两剑很有讲究,不曾伤及桂花岛半点根本,这其实无异于在对桂花岛表达善意。否则地仙之间的过招,除非是在人迹罕至的偏远地带,否则一个收不住手,多多少少会有些气机流散,很正常。”
马致说得比较浅淡,想得更加深远,这个不知名的地仙剑修,要么是一个极其讲规矩的存在,要么就是跟老龙城范家有旧,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大。
在桂花岛别处,可就没有圭脉小院这么融洽和气的氛围了。姜北海的脸色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家族十境元婴境供奉老人倒在血泊之中,那件价值连城的法袍墨竹林,已经算是损毁殆尽,想要完全修复的开销之巨,恐怕还不如直接买一件新的上乘法袍。老人受伤不重,很快就摇摇晃晃站起身,只是瞧着凄凉瘆人。第二剑的威势,大多被他身上这件姜氏老祖赐下的珍贵法袍所抵消。
高瘦老人死死盯住陆地上的那座老龙城,咬牙切齿道:“贼子先后两剑暗算偷袭,欺人太甚!”
“苏老,到底怎么回事?”姜北海轻声询问,身体则一动不动,双脚扎根站在原地。其余家族扈从和玉圭宗嫡系如出一辙,个个纹丝不动,大气都不敢喘。
老供奉气急败坏,语气却颇为无奈,道:“只知道那两剑出自同一人之手,出剑之地,在老龙城上空的那片云海。难道是某位苻家老祖手持一件半仙兵,向我们示威?”
姜北海思量片刻:“苻家向来不喜欢丁家,而丁家跟桐叶宗关系不错,丁家之前正是靠着那个家伙才能在老龙城屹立不倒。我们玉圭宗跟桐叶宗那是千年之久的死对头了,照理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哪怕我们这次选择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去往倒悬山,没有选择苻家的吞宝鲸渡船,也不该对我们有这么大的怨气。苻家不蠢,不会不知道玉圭宗的实力,也不会不清楚我们姜氏在玉圭宗的地位。而且苻家一向跟范家关系很好……”
那名宫装妇人小心翼翼地道:“会不会是桂夫人的缘故?有可能是某位苻家老祖心仪于她?”
姜北海压低嗓音,气笑道:“咱们又不是明着抢夺桂夫人?只是开诚布公谈买卖而已。若说桂花岛渡船是苻畦的产业,桂夫人是那苻畦的姘头,那么有此风波,还勉强说得过去。这座桂花岛渡船,是范家先祖当年凭借运气得来的,苻家为此出头?真当我们玉圭宗是吃素的?你信不信,我只要稍稍添油加醋一番,咱们玉圭宗那两个脾气火暴的老祖,马上就会杀到老龙城兴师问罪?”女子总爱在情爱一事上动脑筋,男子喜好在江山一事上花心思。
高瘦老人以心声告诫姜北海:“少爷,我们此次去往倒悬山,不可禀告宗门!”
姜北海在心中点头苦笑道:“苏老,我知道轻重利害。”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我马上去趟老龙城,亲自去见一见那位剑仙,总得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咱们才能安心去往倒悬山。我尽量早点返回桂花岛渡船。”
姜北海轻声道:“苏老小心行事。”
“放心,绝不会辱没玉圭宗和云窟姜氏的名头。”
老人撂下这句话后,拔地而起,御风去往老龙城。在此之前,老人已经收起那件价值连城的法袍墨竹林,血肉模糊的伤口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真正是白骨生肉的神仙手段,不愧是桐叶洲成名已久的元婴境大佬。
风云跌宕的两剑过后,桂花岛上,无论是范家人还是乘客都议论纷纷。好在几乎人人都是走南闯北的山上人氏,见多识广,虽然震惊,却也谈不上惊吓恐慌。加上桂花岛很快就出面安抚,风波很快就被平息下去。
金粟给圭脉小院送去了从山脚取回的药材,飞快返回师父桂姨身边。云淡风轻的妇人,难得有好心情煮了一壶茶水,见到弟子归来,递给金粟一杯热茶。金粟落座后,尚未品尝师父的手艺,心境就已经跟着沉静了下来。
妇人知道金粟一肚子疑问,却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微笑道:“对于那位姜氏大少爷,这无疑是飞来横祸;对于你我师徒二人,则是喜从天降。金粟,你不用多问,此次出海,从倒悬山返回后,我会尽量争取让你与出剑之人,见一次面。”桂姨轻声笑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可不是什么废话,以后你独自行走四方,还是收敛一点为妙。”对于最后一句老成之见的金玉良言,金粟并未如何上心,她早已转头眺望老龙城方向,充满了期待。一座与世无争的圭脉小院,根本无须计较这些山顶风云。
陈平安之后每天就是与金丹境老剑修练剑。后者做三件事,一是祭出本命飞剑,化虚入体,帮助陈平安淬炼三魂,夯实胎光、爽灵和幽精三条魂路的路基;再就是马致会压境,以剑修手段驾驭飞剑凉荫,跟陈平安对敌;最后则是旁观陈平安练习《剑术正经》的剑招,指点一二,矫正陈平安出剑姿势上的瑕疵。
陈平安练剑很有意思,他并没有抽出背后木匣里任何一把剑,每次只是做握剑式,假想自己单手持剑。马致对此有所疑问,结果陈平安给出的答案比较荒诞不经,说是背后双剑,被他取名为“降妖”的那一把,是别人的剑,不能使用;名为“除魔”的槐木剑,曾经在沙场战阵上拔出剑鞘一次,但是事后发现木剑实在太轻了。他觉得自己开始练剑后用的剑,最好去找一把分量足够的铁剑,否则手上轻飘飘的,拿剑跟没拿差不多,总觉得不对劲。
马致身为一名世俗眼中的天上神仙,对于剑术本就兴致平平,对于陈平安这种江湖剑客的执拗追求,其实谈不上有何感触,甚至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不屑。庄稼地里刨食吃,能刨出什么天材地宝?可若说陈平安是在剑意大道上下功夫,钻牛角尖,马致恐怕就要情不自禁,滔滔不绝地给陈平安说上三天三夜。
桂花小娘金粟会定时送来一日三餐。让这名女子如释重负的是陈平安没有得寸进尺,真将她当作了端茶送水的丫鬟。哪怕是更换水桶中的药水,还是陈平安自力更生,这让金粟对这个年纪轻轻的范氏桂客,总算生出一丝好感。
再就是圭脉小院储藏的桂花小酿,需要隔三岔五就补充一次。以金粟的身份,不是不可以一口气给小院搬来数十壶醇酒,但是她最后还是放弃了这种一劳永逸的打算。这未尝不是希望和陈平安多见一面,看出那个外乡少年的深浅。毕竟一次跨海远游,对于她们这些早已熟悉航线的桂花小娘而言,略显枯燥乏味。所谓的桂花岛十景,例如明月共潮生,依稀可见月中生桂树,幻化出古代宫阙奇景的那座海市蜃楼,海上飞鱼群环绕桂花岛,等等,初看会倍觉惊艳,甚至会让人主动掏钱聘请画师画下一幅幅美景,可真正看多了,也就很难引人入胜。一些发生在桂花岛身边的奇人怪事,反而更能让她们这些桂花小娘觉得有趣。
陈平安现在每天卯时之初起床,天未亮,先练习六步走桩约莫一个时辰。老剑修马致会在辰时左右露面,优哉游哉喝上一壶桂花小酿,等到陈平安练完那个平淡无奇的拳桩,金粟刚好送来早餐食盒,两人用饭,耗时两刻钟左右,其间马致会大致说一下今天出剑的力道轻重、剑意侧重的缘由,和一些有关天下剑修的奇闻趣事。之后陈平安将食盒交还给等在院门口的金粟,大多数时候只是道一声谢而已。若是圭脉小院需要添酒,陈平安也不会难为情,跟那个年轻女子直说便是。
在马致的提议下,陈平安一天的修行由易到难,上午两个时辰陈平安先练习那本《剑术正经》的剑招,其间马致会毫无征兆地出剑,故意破坏陈平安一气呵成的剑招,所以陈平安既需要打磨雪崩式、镇神头等四种剑招,更需要时刻留心一名金丹境剑修的袭扰。偶尔,马致会干脆就将下午的陪同试剑提前到上午。
午时末尾之前,两人一定会解决午餐,然后开始下午的切磋试剑。如今马致已经默默将境界从洞府境提升到观海境。他坐在石桌旁,自饮自酌,出剑不断,驾驭本命飞剑凉荫刺杀陈平安,导致不管陈平安以什么手段迎敌,是那些气势吓人的古朴拳架,还是从《剑术正经》新学来的攻守四招,或是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王八拳,只要你陈平安躲得掉满院子迅猛飞掠的凉荫,或是能一拳打退那把本命飞剑,都成。
往往一个下午不等练剑完毕,陈平安就已经皮开肉绽,衣衫褴褛。
有时候马致会放缓出剑速度,放过狼狈不堪的陈平安一马,多喝几口酒。桌上那些小菜碟里的酒鬼花生、蒜香花甲、椒盐小杂鱼干、凉拌猪耳朵,足够老人下酒了。但是每次陈平安难得喘口气之后,老人下一次骤然出剑必然雷霆万钧。可能当时老人嘴里还咀嚼着清脆的杂鱼干,陈平安却要被迅猛一剑刺入心脏,飞剑画弧返回,又从后背刺穿陈平安后心,然后老人就会嗤笑道:“若非飞剑化虚,你已经死了两次,就再也尝不到这份椒盐小杂鱼干了。陈平安,哪怕只是为了这份佐酒美食,你也该多努力啊。”
为了保证练剑的延续性,圭脉小院没有晚餐一说,只有宵夜,金粟只需将食盒放在院门口就行。
一般在酉时过后,陈平安就要站着挨打,借助飞剑凉荫在神魂之中的“穿廊过栋”“驰骋驿路”,打熬三魂的厚度和韧性。
老剑修最近已经不再详细解释他的出剑法门,只是小心拿捏分寸,让陈平安细细咀嚼那份苦楚便是。
陈平安对这段时光既喜欢又不喜欢。喜欢是知道这份磨砺对自身的武道修行裨益极大,不喜欢是这总会让他记起在落魄山竹楼中的磨难。好在老剑修出手比较含蓄,比起光脚老人好似天庭神人捶杀凡夫俗子的狠辣手段,要轻松许多。陈平安不但熬得住,而且还能趁此机会,练习六步走桩和《剑术正经》的两个剑招守势——山岳式和披甲式。比起自己修行的文火慢炖,有了老剑修的帮忙,无异于武火大煮,事半功倍。
久而久之,苦中作乐的陈平安琢磨出一件趣事,那就是只要咬牙坚持练习出剑迅猛且繁杂的雪崩式,配合老剑修飞剑淬炼带来的开膛破肚、锥心剁肝之痛,他的出剑就会更快。对于这一剑术攻招的领会,陈平安进展神速,到后来,陈平安每次“握剑”递出雪崩式,连他自己都觉得只要手中真有一把神兵利器,当真就会有几分剑气寒光冲天的气象。
一天练剑完毕,多在戌时和亥时之交。陈平安先去烧水,将药材放入水桶。在水烧开之前,陈平安去院门口拿食盒,一老一少将石桌当作餐桌,吃过宵夜。有时候陈平安伤得比较重,或是一身血迹太过凄惨,就会先去水桶浸泡,沐浴更衣后再吃宵夜。老剑修马致哪怕先行吃过,也会坐在石桌旁等着陈平安,在后者进餐期间,为陈平安讲解今日练剑的得失,如同复盘棋局。马致到底是一名金丹境剑修,眼光独到,而且比起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马致更愿意仔仔细细说清楚一件事情。陈平安所有疑问,大多能够在马致的讲解中得到答案。
收拾完食盒,陈平安就会继续练习撼山拳谱的走桩。哪怕再过十年百年,不管到时候自己的境界到了何种高度,陈平安可能都不会落下这个堪称武道最入门的粗陋拳架。
子时过半,陈平安就会回到屋子睡觉。
几乎每天就是这样循环往复,不知不觉之中,桂花岛渡船已经日出日落三十多次,海上九景也已悄然过去三景。
又过去一旬,桂花岛渡船到了航线上的海上第四景,老剑修建议陈平安可以停下修行,去祖宗桂树那边赏景。
既然老人都这么讲了,陈平安就照做。拂晓时分,陈平安来到人头攒动的桂花岛山顶,举目远眺,看到一处巨大的豁口,豁口两侧是山势由高到低、依次下降的两座岛屿上的山脉,山峰之上,一座座建筑鳞次栉比,依山而建,云雾缭绕。
这处景象之奇,不在岛上那座孤悬海外、与世隔绝的仙家门派,而在于桂花岛渡船途经的两座对峙的悬崖峭壁。两侧峭壁之巅,各有一尊高达百丈的金身神像耸立,巍峨非凡,而且神像经历过无数年的光阴和流水冲刷,依然金光灿烂,哪怕是练气士都要望之生畏。
传闻那两尊神像雕塑的金身正神,一位曾是镇守南天门的神将,一位曾是掌管天下大渎水运的神祇,是天上诸多雨师的正神第一尊,名义上掌管着世间所有真龙的行云布雨。天门神将拄剑于身前,双手叠放抵住剑柄,好似正在俯瞰人间。那尊雨师神祇,面容模糊,云遮雾绕,分不出性别,其身上有不知由何种材质铸造的五彩飘带,萦绕身躯四周,缓缓飘荡,活灵活现,衬托得那尊金身消散不知多少万年的神祇,仿佛犹在人间施展神威,掌管着整个南方水运的流转。
陈平安挑了山顶一处栏杆内的长凳,盘腿而坐,面朝两尊神像,缓缓喝酒。
身边练气士交谈时所用言语,多是俱芦洲和桐叶洲的雅言,偶尔夹杂一些老龙城方言,陈平安自然都听不懂。好在不远处有一个桂花岛范家练气士,少女模样,却不是桂花小娘的装束,她嗓音清脆,应该是专门为乘客讲解此处海景的奇异所在。她以宝瓶洲雅言阐述“两神对峙”景象,说了两尊神像的渊源,还顺带说了那个仙家门派的悠久历史。有人询问为何桂花岛渡船不在岛屿靠岸,那名范家练气士便笑着解释,虽然渡船能够从中穿过,但是这个门派却从不接纳任何一艘渡船登陆,若有人胆敢擅自登陆,轻则被当场驱逐出境,重则被囚禁在岛上,历史上甚至还有过擅自登陆者被那个仙门直接斩杀的惨剧。最后少女练气士跟山顶众人笑着说,半旬之后的下一处景象尤为壮观,不可错过。
在桂花岛渡船缓缓驶过峭壁之间时,突然有一只绣球模样的物件急坠直下,掠向山顶赏景的某个年轻人。那人下意识伸手握住那只绣球,痴痴抬头,不知为何那个仙门要如此行事。
那个范氏少女练气士一脸震惊,然后火急火燎地喊道:“公子,听我们桂花岛老前辈说,这是那个仙门中的女子在招婿,独独相中了你。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天大机遇!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一定要答应下来,哪怕已经……总之,只有这个仙门的嫡传仙子,才能够向途经的渡船抛下绣球。这等福缘,实在是不容错过,公子一定要谨慎对待……”
年轻练气士手握绣球,抬头望向峭壁某处,他正在经历一场心湖之间的问答。然后年轻男人好像通过了考验,以一根彩带裹成的绣球蓦然舒展开来,彩带一头系住了男子手腕,另外一头飞掠向山巅,就这样带着男子飘向了山顶一座位于神像脚下的彩楼。彩楼之中,有名国色天香的女子,脸颊绯红,手中攥紧那根彩带的一头,身边有数名气度不凡、仙师之姿的妇人,面带微笑,似乎在祝福这对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
陈平安望着那个年轻男子的一步登天,既没有羡慕嫉妒,也没有感慨唏嘘这份世间奇遇,只是有点恍惚。那个年轻男子方才就站在十数步开外,当范家练气士说到“公子你若是尚未娶妻”的时候,男子明显神色微变,多半是福缘临头,便果断舍弃了家中糟糠之妻。
陈平安仰头瞥了眼彩楼方向,觉得那个抛出绣球的神仙女子修为可能很高,可眼神真的不太好。
回到圭脉小院,老剑修哈哈大笑,喝着酒就着小菜:“没想到还真有绣球抛下,只可惜不是你小子。可惜,太可惜了!要知道山顶彩楼抛下绣球的光景,说是百年一遇,半点也不过分,只可惜你小子没这份艳遇福分……”
陈平安嗤之以鼻,老人收敛神色,轻声道:“桂花岛十景,其实都蕴藏着大大小小的机缘。当然,这些机缘可遇不可求,只能看命。就像这海外仙岛的彩楼绣球,谁能想到一个洞府境的山泽野修,修道资质平平,反而成了最终的幸运儿?”
老人正色道:“若说其余九景,哪怕是去碰碰运气的念头都没有,也没关系,唯独接下来这一景象,必须亲身去桂花岛山脚走一趟,距离渡船外的海水越近越好。因为这份机缘,万一真给谁碰上了,那就是金丹境、元婴境也要艳羡不已的一份洪福。”
陈平安无奈道:“碰运气这种事情,我就不去了,还是在院子里练剑比较实在。”
老剑修瞪眼道:“去,必须去,哪怕是万中无一的渺茫机会,你小子也要去凑个热闹。修行路上,是不该奢望事事顺遂,可总该有点念想才行。你跑一趟,既能欣赏奇景,还能碰碰运气,便是没有撞上大运,又少了你什么?你这小子!切记,‘万一’二字,既是练气士最怕的,也是练气士最梦寐以求的。”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道:“马先生,我不是练气士,是纯粹武夫。”
老剑修一拍额头,起身道:“气煞老夫!这两天你自个儿练剑,我需要四处走走,散散心,成天对着你这么个闷葫芦,忒没意思。”
之后两天,老剑修果然没有露面,陈平安便自己练剑。再之后,老人只是风尘仆仆地返回圭脉小院,见了陈平安一面,说陈平安练得不错,继续努力便是,然后就又消失不见。陈平安只当老人自己有应酬,并不奇怪。
然后就到了桂花岛渡船跨洲航线的海上第五景——蛟龙沟。
因为老人又提醒了陈平安一次,陈平安就先跟金粟打了一声招呼。当天正午时分,金粟来到小院门口,提醒陈平安可以下山观景了。因为是范氏桂客,桂宫有专门的僻静道路下山,路上客人稀少。陈平安和金粟并肩走在路上,桂花小娘为陈平安解释那条蛟龙沟的由来。
那条海沟之中,栖息着数目众多的蛟龙之属,多是血统杂乱的蛟龙后裔,而它们当中一部分名副其实的水蛟,会凭借本能,去往大洲的上空翻云覆雨。水蛟一次往返,不知道要御风多少万里,等到返回巢穴,已是筋疲力尽,而且经常有蛟龙没有接到上边神祇的旨意,就擅自施展神通,降下雨露,往往容易泛滥成灾,所以它们经常会沦为世人眼中的“恶蛟”,被当地练气士疯狂追杀。练气士之所以捕杀蛟龙,既是替天行道、为民伸张正义,也为蛟龙那一身价值连城的先天至宝。
陈平安听得一惊一乍,赶紧加快脚步,去往桂花岛山脚。他出身于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陨落的骊珠洞天,当然一定要亲眼看看蛟龙之属的真正模样,看看蛟龙沟里的那些灵物,算不算是真龙的徒子徒孙?
陈平安很快就来到山脚。渡口处停泊着一艘艘小舟,舟子皆是经常在蛟龙沟上摆渡的范家练气士。桂花岛渡船保证乘客泛舟游历海沟时,只要不大声喧哗,不擅自运用神通惊扰水底蛟龙,绝不会有任何意外。即便有危险发生,桂花岛渡船上的金丹境修士也会第一时间出手相救。
桂客登船,无须掏钱。其实哪怕需要支付小雪钱,陈平安也会掏这个腰包。他和金粟一起登上了一艘小舟,撑船的舟子是一名老者。陈平安发现老人手中丈余长度的竹篙,篆刻有一连串的符箓,其中四个好似蚯蚓的古体字,有点类似《丹书真迹》上记载的“作甚务甚”。符箓名为“斩锁符”,品秩极高,而且此符末尾文字显示一旦成符,符纸自会渗出斑斑血迹,画符之人无须担心,此乃符箓大成之彰显。
陈平安询问金粟,竹篙上的符箓名称。她一脸茫然,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便去问舟子。老人笑道:“这可真说不明白喽。自范家航线通航第一天起,竹篙上好像就有这些丹字符文了。我师父将小舟和竹篙一并传到我手里的时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咱们桂花岛只说这是打龙篙,能够吓退水底蛟龙。其实我们这些舟子自己都不信,咱们啊,还是更信这个……”老人从脚边口袋抓起一堆由雪白银箔折叠而成的纸人纸马,“若是遇上蛟龙在船底下游弋,只要抓起一把这些东西丢入水底,它们就会很快散去,百试百灵。没办法,若是绕过蛟龙沟,咱们这条航线就要多出二十多万里。不过好在蛟龙沟瞧着吓人,可其实数百年来,咱们桂花岛渡船跟那些蛟龙一直相安无事,所以公子无须担心。”舟子哈哈大笑,明显是个耿直老汉:“话说回来,真要出了事情,那就真是灭顶之灾,别说是咱们这艘小船,恐怕整个桂花岛渡船也不用奢望逃出生天。那么多蛟龙之属,若是一起兴风作浪,何等可怕?要我说啊,哪怕是元婴境的剑仙,如果真敢在此出剑,惹来蛟龙反扑,一样难逃一劫。”
金粟脸色不悦,埋怨道:“客人就在船上,你说这晦气话作甚?”
撑船老汉汗颜道:“不说了,不说了,公子坐好,咱们这就去欣赏蛟龙沟的水中奇景,保证平平安安的……”
蛟龙沟,是一处海水清澈见底的古怪深壑,宽达十余里,长达数千里,下边盘踞潜伏着一条条海中蛟龙之属。这些蛟龙之属色彩不一,身躯蜿蜒,大小不一,有细如水盆,有粗如井口,水底之下,鳞甲熠熠,让人悚然不敢言语,唯恐惊扰到那些蛟龙,惹来杀身之祸。
舟子突然伸手指向空中某处:“公子你瞧,那就是一条布雨归来的疲龙。哟,好像还受了不轻的伤,多半是给婆娑洲的练气士当作了箭靶子,追剿了很长一段路程。可不是每条水蛟都有这般运气活着回来的,一些个死于归途的蛟龙尸体,往往成为跨洲渡船的意外收获。只是咱们桂花岛厚道,遇上漂浮海面的水蛟尸体,不会打捞上岸,反而拖曳在桂花岛礁石上,一路送到这蛟龙沟……”
陈平安和金粟顺着老汉手指方向,看到一条庞然大物从云海之中坠下,摔入远处大海之中,溅起巨大水花。所幸疲龙坠落之地距离桂花岛渡船有十数里远,对于泛海小舟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小舟左右摇晃的幅度稍大些而已。
小舟就在桂花岛渡船两侧缓缓向前航行,不会离桂花岛太远,最多两三里。海水清澈,一艘艘小舟如同御风悬停于空中的一把把飞剑,而水底深处,许多正在酣眠或是嬉戏的蛟龙之属,如同蜿蜒盘踞在起伏的山脉之上,让人浑然忘却当下是航行于海面之上。
陈平安突然眉头紧皱,伸手握住身后剑匣中的一把剑,沉声问道:“这蛟龙之属,算不算山泽精怪之一?”
舟子只当是少年见识不多,此刻小舟离开桂花岛已经有两里路之远,即将到达蛟龙沟的最深处,低头望去深不见底,少年便有了几分惧意。舟子笑道:“若是远古时代,这蛟龙之属还算天地之间的天潢贵胄呢,不过如今嘛,时过境迁,公子所说不差,这些家伙,就只能算是精怪之一喽。公子莫怕,桂花岛是此地的熟客。根据咱们范家的家谱记载,先祖还曾亲眼见到两名元婴境练气士大战于此,两位神仙脚下的蛟龙沟虽蛟龙蠢蠢欲动,可到最后都没有一条水蛟跃出水面。所以说那些不可大声喧哗的规矩,其实是咱们故意吓唬寻常客人的,公子既然悬挂桂客木牌,老汉我也就不故弄玄虚了……”
金粟没好气地瞪了眼舟子,这些范氏家族内幕,岂能轻易道破天机。
老汉缩了缩脖子,继续撑起竹篙,老实划船。他时不时往水底抛下一把雪白的银箔折纸,除了纸人纸马,其中还有折叠精妙的纸质的高楼和车辆。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望向前方一处:“不好!有人故意陷害我桂花岛!”
桂姨几乎同时从山巅桂宫一掠来到这艘小舟,与舟子老汉一起望向最前边的一艘小船,怒道:“有人拿出了一只龙王篓,私自捕捉一条在浅水嬉闹的小水蛟!”
老人站起身:“可是姜北海故意报复?他们当初选择中途下船,我们让马致暗中跟随了差不多一旬时光,并无异样。还是丁家有人暗中使坏?可是丁家不该有龙王篓才对。苻家?苻家是有一只,可是没有理由坑害我们才对……”
桂姨摇头道:“暂时还不好说。当务之急,是安抚这条蛟龙沟,一旦引发众怒,便是上五境修士愿意相助,也会束手无策,有心无力!整座桂花岛,数千条性命……唉,这可如何是好?糟糕,所有人都已经被盯上了!此时谁敢御风升空……”
舟子神色凛然,立即放声道:“所有小舟立即靠岸,桂花岛渡船上所有练气士,不可擅自升空离去,否则就会被蛟龙沟视为挑衅。马致,劳烦你展示一手,免得客人以为我们在危言耸听!”
金丹境剑修马致,取出一柄长剑,迅猛丢向高空,去势快若奔雷,肯定要比一名金丹境修士的御风速度还要快。这把飞剑在呼啸远去的途中,才刚刚离开桂花岛几里路,就被一只云海之中的虚幻爪子重重按下,飞剑瞬间在高空爆裂。之后又是一剑被丢掷而出,还是如出一辙的下场。
桂姨转头对金粟和陈平安柔声道:“你们俩先回圭脉小院,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死死抓牢桂树树根,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金粟脚尖一点,已经离开小舟,身形飘落在岸边渡口。她回头一看,那背剑少年好像竟然还站在小舟之中,片刻后少年返回岸上,手中多了一根竹篙。
金粟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回答道:“打龙篙,说不定真有用。”
金粟用白痴的眼神瞥了眼少年,转身掠向山顶。
刹那之间,好似山崩地裂,整艘桂花岛骤然随着海面下沉百余丈。以桂花岛为圆心的方圆数里,所有海面都莫名其妙同时下降。
如此一来,原本在桂花岛和小舟之下的蛟龙沟,一下由海底景象,变成了隐没在水中的高大山脉。所有蛟龙之属的灵物,纷纷凝视着那座桂花岛,这才叫作真正的暗流涌动。
桂姨飘掠向前,最终悬停空中,以一种所有人都晦暗难明的古老言语,在跟远处一条金色鳞甲的水蛟交流着什么,后者眼神冷漠。
陈平安背后那把圣人阮邛所铸之剑降妖,已经在剑鞘中颤鸣不已。如果按照之前阮邛的提醒,遇上这等大妖,陈平安就该能跑多远跑多远,可这会儿陈平安能跑到哪里去?
陈平安既没有跑向山顶圭脉小院躲起来,也没有站在原地束手待毙。陈平安看了眼手中那根依旧保持翠绿的竹篙,想了想,盘腿而坐,将竹篙横放在腿上,以手指使劲抹去上边那些不合《丹书真迹》的符箓文字,然后凭借记忆,掏出那支李希圣赠送的毛笔小雪锥,呵了一口气,润笔之后,小雪锥毫尖朱红,如染浓墨。陈平安笑了笑,将竹篙放在左侧地上,左撇子少年屏气凝神,悬臂空中,手持笔管刻有“下笔有神”的毛笔,开始在竹篙上一笔一画地摹写斩锁符。
这叫死马当活马医。实在不行,就只能抽出背后那把圣人铸造的名剑,来一场古书记载的壮举,学那上古剑仙斩蛟龙了。
符成之后,那根翠绿竹篙之上,果真浮现出血迹斑斑的景象。陈平安心中微定,手持竹篙,脚尖一点,跃向一艘来不及系在渡口的漂泊孤舟上,独自站在其中,深呼吸一口气,伸出手掌往小舟两侧各自一拍,小舟如箭矢般迅猛向前激射而去。
陈平安一肩挑着竹篙,一手摘下养剑葫芦,仰头喝着酒,在心中默念道:“斩锁符,斩什么锁什么,最好是上古剑仙的斩龙,咱们家乡铁锁井的锁龙。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大海之中,蛟龙环伺,分明已是大难临头,神仙难逃。
驾舟而行的少年,落在桂花岛渡船上所有人的视野当中,则是极其潇洒的一幕。
一叶扁舟,悠哉前行。
肩挑竹篙,少年饮酒。
桂花岛就像位于一只大碗的碗底,海水就是碗壁。所有乘客,极有可能成为那些蛟龙后裔的盘中餐。
这将是一场久违的盛宴。
桂花岛与下边的海水已经悬停静止,四周全是蛟龙沟投来的阴冷视线。当下的形势极其微妙,桂花岛上寂静无声,既有对桂花岛的愤懑埋怨,也有对天降横祸的茫然失措,更有人在心中默默打着小算盘,掂量着自己的护身符,试图火中取栗。一旦成功活到最后,不说桂花岛的库藏,便是随手捞取几具练气士的尸体,就已是一笔天大的财富。
最前方,一直深藏不露的管事桂姨,悬停在海水峭壁之前,与那条金色老蛟对峙。双方言语晦涩,绝不是任何一洲的雅言,极有可能是上古时代蛟龙的特有言语,在当时被诸子百家雅称为“水声”。至于桂姨为何精通此言,为何胆敢孤军深入,独自与众多蛟龙对峙,桂花岛渡船上的乘客已经懒得深思,他们恨不得这个姿色平平的妇人摇身一变,成了上五境修士,力挽狂澜,然后带领桂花岛驶出这片该死的蛟龙沟。
妇人与金色蛟龙的沟通似乎并不顺利,她有些压抑怒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缓缓道:“难道就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根据记载,范家仅是帮你们拖回布雨之蛟的尸体,就多达十二条。这么多年来,只要经过你们蛟龙沟,范家的摆渡舟子,必然会撒下大量的银箔折纸,作为礼敬于你们行云布雨的贡品,一次都不曾错过……”
这条浑身金色鳞甲的老蛟,眼神充满了冷漠:“规矩就是规矩。如果可以不讲规矩,世上又岂会有这条蛟龙沟?”
桂姨还想辩驳解释什么,金色老蛟抬起一爪,重重按在水中,一时间水流汹涌,狂风大作。御风而立的桂姨,脸颊被迎面而来的风浪拍打得一阵火辣辣的疼,但是她从头到尾没有伸手阻挡,更没有凭借地仙境的神通进行躲避,只是硬生生扛下了老蛟这次的怒火。
老蛟冷笑道:“有人故意陷害你桂花岛,我又不是瞎子,自然一眼看穿。但规矩就是规矩,你们桂花岛自己识人不明,才使得渡船客人擅自使用龙王篓捕捉幼蛟,坏了我们双方的规矩。桂夫人你可以独自离去,渡船上其余活人,必须死在此地。”
桂姨摇头道:“我不会抛下他们。”
老蛟那双眼睛充满了冰冷意味的讥讽,还有一种类似老饕看中美食的炙热眼神,一冷一热,交替浮现:“我知道,所以才会有此一说。桂夫人,每次你路过我头顶,我必须老老实实恪守规矩,尊奉那几条破烂铁律,忍着不吃掉你。你知不知道,这需要多大的毅力?”
桂姨问道:“没得谈?”
金色老蛟缓缓挪动长如山脊的身躯,两缕龙须缓缓拖曳在清澈海水之中,宝光流转。它瞥了眼妇人身后不远处的一艘小舟。上边的舟子早已惨遭毙命,那名船客是个贼眉鼠眼的汉子,看似畏畏缩缩,左右张望,手中拎了一只好似蛐蛐笼的小篓,小篓为象牙材质,袖珍可爱。一条原本长达六七丈的年幼小蛟,在被捕获后,在那只龙王篓内体形缩小如泥鳅,它在篓中扑腾挣扎,不断发出哀鸣声。
当时为金粟和陈平安撑船的舟子老汉,此刻就站在提篓汉子那艘小舟旁边的水面上,严防死守,绝不能让这个罪魁祸首逃离。至于为何真实身份是桂花岛常驻金丹境修士的舟子老汉,没有果断出手抢夺龙王篓,原因有二,一是看似獐头鼠目的猥琐汉子,其四周有一把本命飞剑缓缓环绕,剑长一尺,通体如墨,不断有浓稠黑烟涌出,他至少也是一名龙门境剑修。二就是舟子老汉害怕这歹人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龙王篓和幼蛟一起毁掉,那就真要一整座桂花岛都给这家伙陪葬了。
老舟子质问那汉子为何要做此等损人不利己的勾当,酿下大祸的汉子咧嘴一笑,只是打量四周景象,并不回答。老舟子几次试探,试图通过汉子的三言两语,推算出此人的幕后主使,是那中途下船的姜氏公子,还是与范家势同水火的老龙城丁家?可惜汉子始终置若罔闻,惜字如金,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老舟子对此无可奈何,他还需要等待桂夫人与那条老蛟的谈判结果,才能知道接下来如何行动。若确定真是死结无疑,那就只能先将眼前汉子打杀,竭力抢夺龙王篓。桂花岛能少死一人是一人!范家千年家业,绝不能毁在今天,毁在这帮上古时代的刑徒余孽嘴中!
老舟子平稳心境,不再奢望那个来历古怪的汉子开口说话,淡然问道:“你以为自己还能跑?在那条老蛟的眼皮子底下,从这条蛟龙沟逃脱?”
其貌不扬的汉子终于咧嘴笑道:“那我就试试看?”
“这只小篓可值好些谷雨钱,送你了!接住喽!”汉子突然高高抛出那只品相不高的龙王篓。这只龙王篓多半是上古蜀国某个山上割据势力大量制造的低劣次品。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在漫长的岁月里,龙王篓经过一次次搜刮、收集和销毁,变得越来越罕见,几乎成为媲美养剑葫芦的珍稀存在。
老舟子没有立即伸手去接龙王篓,以免中了歹毒算计,而是驾驭灵气将其悬停在身前。舟子凝神一看,勃然大怒,原来那汉子不知暗中使了什么手段,篓中幼蛟竟然已经濒死,血肉模糊,筋骨暴露,奄奄一息。
那汉子大笑一声,本命飞剑化作滚滚黑烟护住全身,双指拈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回头给你们上坟敬酒,哈哈,只可惜世间再无桂花小酿……”符箓金光一闪,汉子瞬间消失不见。
鳞甲熠熠的金色老蛟一晃头颅,一根龙须如长鞭般迅猛拍打海水。明明龙须击打在身躯附近的空处,但是下一刻,两截身影从蛟龙沟上空的云霄之中颓然坠落,正是先前那个祭出符箓逃离蛟龙沟的剑修。哪怕那张符箓是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的第二等方寸符,能够一瞬远遁百里,即便赠送此符的人言之凿凿,蛟龙沟那帮畜生,绝对不会有谁能够阻挡此符,他也难逃身死道消命运。这名剑修男子生前自认算无遗策,抛出龙王篓,幼蛟将死未死,桂花岛与蛟龙沟如同两军对峙,桂夫人正在牵扯那条老蛟的注意力,加上这张号称能够躲避陆地剑仙一剑的金色方寸符,他借机逃离战场,有何不可?
老蛟又是以一根龙须凌空拍打一记,海水中响起一串好似春雷的沉闷炸响。那名被拦腰斩断的金丹境剑修,一颗本命金丹在空中化作齑粉,一大捧金色碎屑纷纷撒入蛟龙沟的清澈海水之中。粉碎的金丹连同两截身躯,一起缓缓下沉,引来无数条蛟龙之属汹涌跃向水面,如豺狼争抢食物。
剑修死不瞑目。一个没有根基的山泽散修,修出一个金丹境何其艰难?此人生前还想着做成这单大买卖之后,有了一份雄厚家底,便去找一处山清水秀、灵气充沛的好地方,做那仙家门派的开山鼻祖,开枝散叶,百年千年,世代安稳,再也不用次次剑走偏锋了……
老舟子确认龙王篓并没有被动手脚后,轻轻将其握在手中,他转头望去,叹息一声:“小家伙,你来这做什么?这场祸事,不是你可以掺和的,速速退往桂花岛。运气好的话,还能见着倒悬山,运气不好的话……”
老舟子不再继续说下去,这些个丧气话,哪怕是天大的实话,大战在即,多说无益。
陈平安喝过了一大口酒后,已经将养剑葫芦重新别在腰间。
老舟子没有看出异样,一直面对老蛟、背对桂花岛的妇人同样如此,可是金色老蛟那双瞳孔竖立的银色眼睛之中,却泛起一丝令人玩味的神情,老蛟并未当场揭穿那少年的小把戏。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咱们桂花岛当下的形势,是不是已经不能再坏了?”
“坏到了极点。”老舟子点点头,不愿在此事上说谎,轻声道,“传闻那条老蛟当初跟范家先祖签订契约的时候,境界就相当于元婴境练气士。老蛟这类天生异种,修行往往极为缓慢,可一旦给它们爬到高处,真实战力,往往要高出所处境界一大截。更别提一条海沟的千百条蛟龙之属,其实力不弱于宝瓶洲的一个宗字头仙家。”
陈平安有点无奈:“老蛟最低也是元婴境地仙?”
老舟子点点头,不知道眼前肩挑竹篙的背剑少年为何有此疑问。
陈平安抬头望向远处那条金色老蛟。后者也随之与他对视,银色眼睛之中充满了浓郁的嘲讽意味,它还故意瞥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芦。陈平安便知道老蛟已经看穿了自己那点小伎俩。
亲手递交这只姜壶的山神魏檗曾言,十境练气士之下,无法看破他施展在养剑葫芦上的障眼法,可眼前老蛟分明就是一名十境地仙。既然如此,那么陈平安假借喝酒默默牵引初一、十五化虚入体的手段,一定早就落入了老蛟的视野,陈平安压箱底的杀手锏之一,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老舟子劝说道:“小家伙,走吧。你这份少年侠气,很不错,可是注定于事无补,又何必逞英雄?还不如返回桂花岛,乖乖等着那一线生机。你留在这里,我肯定顾不上你的生死。你虽谈不上帮倒忙,但是以你现在的修为,跟送死没区别。”
老舟子本想说就算返回桂花岛,无非等死,可总好过在海中被蛟龙分尸吞食。但这些话到了嘴边,还是被他咽回了肚子。
陈平安拿下那根打龙篙,将竹篙递向老舟子,解释道:“前辈,这是我做了修改的斩锁符,其上的符箓出自一本《丹书真迹》。根据记载,完整符箓应该有八个古篆,之前竹篙上只有‘作甚务甚’四字,漏掉了,雨师敕令,而且符箓的云纹也偏差不小。”
老汉定睛一看,愣在当场,随后二话不说,伸手夺过那根世代相传的打龙篙,细细打量一番,以手心摩挲竹篙的符箓纹理:“本名是叫斩锁符?缺了‘雨师敕令’四个字?此符丹书字体、云篆纹路以及厌胜真意,确实品秩都很高。少年,你难道是符箓派道人?师从某位宗门大家?”
陈平安轻轻摇头。他并没有说自己是个武夫,只是以体内一口纯粹真气,学那福禄街的读书人李希圣,提笔画符,一气呵成。
老舟子喟然长叹道:“可惜了,咱们只有这一根恢复原貌的打龙篙。若是数十根竹篙皆画有这道斩锁符,再配合一名精通奇门遁甲的阵法宗师,说不定还真可以震慑这条蛟龙沟。可惜了,太可惜了!”
桂姨已经飘掠退回,她看到这根竹篙后有些讶异,她淡然摇头道:“没有用的。虽然此符渊源颇深,往往篆刻在锁龙柱或是刀剑之上,是上古神人捉拿、鞭笞获罪蛟龙的工具之一,确实能够厌胜蛟龙之属,可是那条老蛟道行高深,已经不太忌惮这个。”
陈平安递出竹篙之后,就在竭尽目力,偷偷观察那条老蛟。老蛟的银色眼睛中,似乎流露出一丝深沉的缅怀,很快就恢复如常,两根龙须缓缓飘荡,在海水中流光溢彩。传闻以千年老蛟之金须制成的捆妖索,堪称法宝中的法宝。
陈平安收回视线,突然说道:“桂姨、老前辈,你们能不能帮我拖住一时半刻,我要重新画一道符。如果两位前辈另有打算,就当我没说,放心,我会尽量靠自己画完这道符。”陈平安的声音很轻,他眼神中的坚韧不拔令人动容:“很重要的一道符!”
桂花岛上,山顶桂宫中,一名少年桂客正站在屋顶,抬头眺望四方,身边有一名忧心忡忡的老妪。少年身上所穿的一袭明黄色长衫,粗看并不起眼,它和陈平安的养剑葫芦一样,被高人施展了上乘障眼法。若是有人能够破开那道术法,一再端详,就会发现其中门道,长衫不是什么绫罗绸缎,而是由不计其数的泛黄竹片精巧编制而成。竹片虽纤薄,却异常坚韧。身披此衣,冬暖夏凉,而且能够让主人时时刻刻如同置身于一座小巧的洞天福地,大补修行,这才是真正的仙家大手笔。
此衣名为“清凉”,是一件出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著名法袍,曾经是中土神洲一个大王朝君主的心头所好。随着王朝覆灭,宝衣便失传已久,不承想穿在了这名少年身上。
少年用生涩的宝瓶洲雅言说道:“柳婆婆,金丹境剑修那张百里方寸符都不管用,是不是我的千里方寸符也很悬了?”
老妪叹息道:“那条老蛟自身修为其实不吓人,元婴境巅峰而已。不过他有高人相助,已经将这条海沟营造得如同一方小天地。它便化身圣人,坐镇其中,战力相当于一个玉璞境修士,同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少年皱眉道:“那咱们咋办?”
老妪笑道:“少主不用太过担忧,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会将少主送出这条蛟龙沟。事后少主记得原路返回,去往那座抛下绣球的峭壁彩楼,自报名号,他们一定不敢怠慢。然后少主就可以顺顺当当返回皑皑洲,将此事说与老祖听。到时候自有天罚降落,将此地夷为平地,为我这个老婆子报仇。”
少年埋怨道:“柳婆婆,生死是多大的事情啊,你怎么说得如此轻巧。我可不希望你死在这里,咱们还要一起回家呢。”
老妪脸色依旧云淡风轻,她慈祥地望向少年,微笑道:“这也是无奈之举,总不能当着少主的面满腹愁肠,哭哭啼啼。这么大把岁数了,委实做不出来。”
老妪记起一事,看了眼少年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轻声道:“少主,这件祖传的咫尺物,千万记得藏好,不要轻易当着外人的面取出里头的宝贝。出门在外,不要轻易试探人心,人心一物,是最经不起推敲的。”
说到这里,老妪那张干枯的沧桑脸庞上有些恍惚,毕竟天底下所有的老妇人,也都是从少女一路走来的。
竹衣少年伸手指向那一叶扁舟:“柳婆婆,你瞧瞧那个扛着竹篙的少年,他跟我差不多岁数吧?真的好厉害,有胆识,帅气!比我强多了,回头我一定要找位丹青圣手,将这幅场景画下来。”
老妪摇头笑道:“可莫要学那少年意气用事。少主你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千金之子、万金之子,你若是在这宝瓶洲和婆娑洲之间的地带真出了点什么意外,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少年无奈道:“柳婆婆,我已经经历过好多次历练了,别总把我当孩子啊!”
老妪笑而不语。那些看似险象环生的历练,哪次不是某位老祖亲自盯着。
其实这次出门远游,一路无风无雨。他们从皑皑洲先去了一趟俱芦洲,再南下东宝瓶洲,途经神诰宗、观湖书院、云林姜氏,最后到达老龙城,之后又继续南下,登陆桐叶洲,北方桐叶宗和南边玉圭宗都去拜访过,少主还差点进入那座云窟福地。老妪始终想不明白,为何是自己单独一人担任少主的扈从,是不是太过草率了?一个元婴境练气士,境界是不算低,可少主身份是何等金贵?
就像这次蛟龙沟遇险,如果换成一个玉璞境剑修在少主身边护卫,少主都不用皱一下眉头,更不用担惊受怕,只需要隔岸观火就行了。
在桂花岛半山腰一栋普通屋舍外有座小凉亭,一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坐在其中。她身穿短衫长裙,腰间系有彩带。面对这场莫名其妙的劫难,她虽然满脸怒容,对那个老龙城范家生出一肚子火气,可仍是耐着性子煮完茶,饮过茶,一件件收拾好茶具,这才开始思量对策。可是当她看到那名金丹境剑修身死道消的惨烈画面后,就有些灰心丧气,多半是死局了。
女子愁容满面,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喃喃自语:“没理由运气这么差啊。在老龙城还给自己算了一卦,这才推掉山海龟渡船,选择的桂花岛渡船。照理说不会有错,应该顺路捞取一两笔机缘才对。怎么可能在此夭折?”
年轻女子站起身,脚尖一点,来到凉亭顶部,居高临下,顿时视野开阔。她咽了咽口水,由站姿缓缓变成蹲姿,开始掐指推演:“难道有高人隐藏其中,还是破局之人尚未出现?总之,绝对不会是死局才对,绝对不会……容我来算一算,能够跟金色老蛟对峙的妇人,哟,原来你就是桂花岛……奇怪了,破局之人,仍然不是你……”
“再来瞧瞧这个深藏不露的摆渡船夫,咦?竟然是从元婴境跌回金丹境的练气士?至今伤势还未痊愈,不愧是个有故事的舟子老汉,但是你也破不了局……”
“至于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还是算了吧。扛着竹篙也就罢了,啧啧,还喝酒?太喜欢显摆了,真当自己是上五境的剑仙哪,傻了吧唧的……这样的话,破局关键,难道是山上有神仙正在袖手旁观?只等那条老蛟松懈,就会出手给予致命一击?容我算一算,还真有一个有意遮蔽气机的世外高人,只可惜……还不是!”
女子双手挠头,两颊通红,她显然有些焦躁不安,一时间发髻间的珠钗歪斜,青丝紊乱:“莫慌莫慌,师父亲口说过,天下任何大势,其中始终藏着一个衍化万物的‘一’,便是那位道祖,也一直在追求这个字。那条真龙是如此,骊珠洞天的真正玄机亦是如此,剑气长城仍是如此,皆是如此……”
在这名年轻女子心神失守的时候,圭脉小院的桂花小娘金粟正好一步三回头,回首望去,看到了她师父跟金色老蛟的凶险对峙,看到了那个多半就是桂花岛金丹境修士的舟子老汉,当然还看到了那个泛舟前行、跑去添乱的背剑少年。金粟知道自己不该怨怼那名挺身而出的少年,可是不知为何,她对这名少年的恼火愈演愈烈,以致好像今日遭受的所有劫难,都要归咎于这个家伙,才能让她内心稍稍好受一点。
金粟不愿多想,更不愿承认,她之所以这般恼羞成怒,不是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外乡客人做得不好不对,而是他的“一意孤行”,无形中衬托出了她的怯弱畏缩。她甚至连站在师父身边,与师父并肩而立的勇气都没有。
生死一线之间,有人贪生怕死,审时度势,避难而退;有人舍生取义,迎难而上,死中求活。对于脚下那条长生道路才刚刚起步的年轻人而言,一个未必错,一个未必对。
桂花岛外的海面上,两艘小舟比邻而泊。老舟子几次劝说无果,加上内心深处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这个少年丧命于此,便有些恼火,气道:“既然桂夫人都说了老蛟的厉害,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胡闹!”
妇人苦笑道:“身陷重重包围,除了鱼死网破,其实没有什么机会了。”
老汉突然低声道:“桂夫人,你必须活下去,范家……”
妇人摇摇头:“我意已决。”
她转头望向少年,柔声问道:“陈平安,那道符,真的很重要?”
陈平安使劲点头。
妇人深呼吸一口气:“那条老蛟铁了心不念情分,处处以‘规矩’二字来压我,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陈平安你愿意做点什么,那就做吧,我们两人帮你拖延一点时间,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立即坐在小舟之中,背对金色蛟龙,与身为方寸物的飞剑十五心意相连,很快从袖中滑出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纸,符纸好似从某部圣贤书籍上撕下来的书页。陈平安左手持小雪锥,轻轻呵了口气,但是当那支“下笔有神”的毛笔伸向那张符纸的时候,陈平安内心震撼不已,笔尖好像大雪时节深陷积雪的行人双脚,寸步难行!陈平安那一口纯粹武夫真气,竟是直接就此断掉!
之前数次书写金色材质符纸的宝塔镇妖符以及阳气挑灯符,陈平安从未遭遇过这种情况。陈平安反而生出惊喜。
陈平安宁愿身受内伤,神魂震荡,依然强行提起一口新气,手臂下沉,小雪锥的笔尖不断移向那张符纸。
你可以做点什么,但是必须保证不会将局势变得更坏。
在黄庭国破败寺庙前,那些鲜衣怒马的年轻江湖儿女,为了他们心目中的古道热肠、行侠仗义,差点坏了那帮正道练气士的大事,让那头作祟多年的狐妖趁机逃脱。这是好心办坏事的前车之鉴。
在彩衣国胭脂郡的城隍庙,那个手脚系着银质铃铛的郡守之女,每次出手相助,既是她的力所能及,又能够帮助陈平安适当分担压力,这就很好。
陈平安不断加重五指和手臂力道,呼吸吐纳和剑气十八停迅猛流转,这一口在体内势如破竹的纯粹真气,必须既快且稳。
气稳则神定,神定则符灵。归根结底,遥想当年,烧瓷拉坯也在于一个“稳”字,心稳才能手稳。
小雪锥的毫尖,终于缓缓触及青色符纸,一小粒光点瞬间炸裂开来,恰似海上生明月。
陈平安对此无动于衷,他的心神完全沉浸于那道斩锁符中,他要在青色符纸上写足八个字:作甚务甚,雨师敕令。
此时此刻的少年,盘腿坐于小舟之中,浑然忘我。对着一张古老书页,陈平安手持毛笔,不像是什么纯粹武夫,也不像是什么剑客,倒像是个在山水间抄书写字的读书郎。
这道符,成与不成,画完之后再说。就像那撼山拳,拳法到底高不高,先练完一百万遍再看。
今天如果不做点什么,陈平安觉得对不起自己练的拳,学的剑,喝的酒,认识的那么多人。
在陈平安提笔画符的那一刻,在金色老蛟的示意下,蛟龙沟就已经有所行动,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潜伏在这道沟壑的成百上千条蛟龙之属,与原本高耸空中的海水一起涌向桂花岛。唯独金色老蛟盘踞的那个方向,显得格外平静。
老舟子将手中龙王篓丢在脚边,一条幼蛟的生死已经无关大局。老舟子瞥了眼背对自己的背剑少年,陈平安整个人好似笼罩在素洁月辉之中,一人一笔一符纸浑然一体,就像一座方丈之间的小天地。老舟子心中赞叹一声,小家伙倒是有点大气象。老舟子自认自己年轻时候,可没有这份气度。
老舟子收回视线,轻声道:“桂夫人,桂花岛危在旦夕,陈平安和这道符,暂时就交由我来保护,桂夫人只管坐镇渡船。再让马致和几个管事,赶紧对山上所有客人晓以利害,莫要再藏掖修为了。所有私人恩怨,以及报酬和赔偿,等桂花岛渡过此劫再谈。”
“老蛟这次出手很是古怪,而且看它击杀那名金丹境剑修的手段,要么已经破境,跻身上五境,要么就是有人在蛟龙沟暗中布阵,将此地变成类似儒家学宫书院的存在。说不定某个旁门左道的高人,看中了这块飞地,才让老蛟有了与婆娑洲儒家圣人叫板的底气。它一旦全力出手,没有我在,你一个人很难应付。”
三面海水如决堤般砸向“碗底”的渡船。
桂花岛上,除去山顶的那株祖宗桂树,其余一千多棵桂树,同时落叶纷纷,一片片落叶不等坠地,就一起整齐地飞向空中。桂叶陆续悬停后,形成一个半圆形,笼罩住桂花岛。之后桂叶瞬间被烧成灰烬,烟消云散,只留下一团碧绿灵气在原地,灵气凝聚成一粒粒大小圆球。这些大如野栗的桂叶灵球,向四周衍生出丝丝缕缕的幽绿丝线,相互牵引衔接。
海水汹涌,渡船如一叶扁舟,桂叶蕴含的灵气相互联结,如同舟子使劲抛撒出去的一张大网。只是这次“撒网”,不为捕鱼,只为遮雨。
海水砸在大网之上,浪花激荡,但是没有一滴水渗透大网落在桂花岛,渡船仅是微微摇晃。而且当那棵祖宗桂树呈现出枝叶急速生长的玄妙姿态后,山顶地面开裂,出现众多沟壑,露出老桂树盘曲的树根。整座桂花岛随即开始缓缓上升,竟像是要顶住海水的冲击,悬空御风,强行脱离蛟龙沟。
许多额头生角的水虬,冲杀势头最凶,一条条落在那张大网上,以利爪撕扯或是以头颅撞击那座桂叶大阵。
这类水虬,算是蛟龙之属里的勋贵成员,与最早掌管五湖四海的真龙关系相对亲近,和蛇鲤之流有着天壤之别。只不过多了一个“水”字,就要比单个字称呼的虬——这种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还是差上一截。水虬是上古大虬与海中青蛇交媾的产物,故而又被称为青虬,与喜好藏身于崇山峻岭的白螭,一在深海一在陆地,经常出现在文人骚客的文章之中,更是游仙诗的常客。
诸多蛟龙后裔尾随其后,凶悍地撞击大网,它们还施展天赋异禀的水术神通,裹挟万钧海水,一起冲击大网。
老舟子看到这一幕后,心疼不已,这可是桂夫人拼着一身来之不易的地仙道行,任由其真身的根本元气急剧损耗,为所有人谋取一线生机。
待在岛上的马致应该已经在跟客人交涉,就是不知道能否众志成城,一起合力渡过难关。
在陈平安竭力书写那张斩锁符的同时,金色老蛟一直在发号施令,让蛟龙沟一鼓作气攻破桂花岛,可是它自己却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略作思量,摇晃百丈金鳞身躯,缓缓游向清澈海水的边缘,最后从涟漪之中走出一个身穿金色长袍的威严老人。老人双眉极长,垂挂到胸前,凌空前行。这条化为人形的老蛟,没有理睬需要分心驾驭桂花岛渡船的桂夫人,就连那条幼蛟的生死,金袍老蛟一样漠不关心,他像是一个缓缓走下山坡的登山游客,居高临下,俯瞰山脚的那两条小舟和舟上三人。
老蛟望向那个少年的背影,脚步不停,微笑道:“小家伙,在那根打龙篙上动手脚,擅自书写斩锁符,我只当你年少无知,由着你偷偷摸摸藏好两把飞剑,可若是再得寸进尺……”
老舟子驾驭脚下小船,挡在陈平安的小舟身前,仰头望向那条性情大变的老畜生,嗤笑道:“得寸进尺又如何,难道引颈就戮,讨一个舒服一点的死法?求你们这帮孽畜囫囵吞下,别细嚼慢咽?”
老蛟斜瞥一眼老舟子,笑道:“你们坏了规矩,都是要死的,至于怎么个死法嘛,其实不重要。难道你忘了,你们死后的魂魄,若是一点一点被我手下抽丝剥茧,做成几十支烛火明灯,点燃后,放在蛟龙沟最深处,承受那阴冷之苦。这份罪,可比人间刑场上的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更加难熬,尤其是你这种金丹境老修士。道行越高,香烛品相越高……”
说到这里,金袍老蛟叹了口气,停下身形,一手负后,一手双指捻动垂挂胸前的金色长眉,无奈道:“小家伙,我和这范家舟子都帮你拖延了这么久,一张雨师敕令的斩锁符而已,还没有画好?是不是道家的符箓派弟子,如今越来越不济事了?还是你自己学艺不精,画符本事不济?还是这张符箓威力太大,符纸太过珍贵,害得你下笔有些……涩?无妨,我已经好多年没有领教过斩锁符了,很是怀念,所以这点时间还等得起,少年郎慢慢来,莫要急。”
桂夫人哀叹一声,老舟子亦是差不多的心境。这就是圣人管辖一方天地的恐怖之处。如同儒圣坐镇学宫书院,真君身处道观,罗汉坐镇寺庙,武圣统辖沙场。
脸色苍白的桂夫人厉声道:“如此暴虐行凶,你就不怕婆娑洲儒家圣人问责于你?!”
老蛟眼神怜悯道:“桂夫人啊桂夫人,你不该待在老龙城这么一个烂泥塘的,作茧自缚,这么多年碌碌无为,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晓得大势之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桂夫人,我虽然觊觎你的真身很多年,但是念在你出身不俗,我可以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归顺于我,与蛟龙沟共襄盛举,如何?”
桂夫人冷笑道:“若是儒家圣人在此,你还敢大放厥词?!别说圣人,恐怕只是一个君子,就足够让你战战兢兢了吧?”
金袍老蛟笑着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了,所以我才说你桂夫人眼界太窄。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吃掉你之后,我便可以顺利跻身玉璞境。到时候就算颍阴陈氏的儒家圣人,离开书院,来此问责,又能奈我何?”
老蛟咧嘴一笑,笑意森森:“知道你还心存侥幸,让那少年画出那道斩锁符,好吓住除我之外的所有蛟龙之属。你瞧瞧,我仍是遂了你的心愿,现在还觉得我是在虚张声势吗?”
老人一步踏出,瞬间来到陈平安乘坐小舟一侧十数丈外。陈平安好似不问世事的入定老僧,只是缓缓画符。
桂夫人和老舟子同时有所行动。桂夫人丢出一截桂枝,桂枝落在小舟船头,妇人默念一句“结根依青天”,桂枝瞬间生长成一棵一丈的小桂树,枝叶婆娑,开出了一丛丛金黄桂花,芬香扑鼻,树荫覆盖住陈平安。
老舟子则双手快速掐诀,默诵咒语,一脚重重跺在他所立小舟,双手手心相抵,十指交错,从指缝间绽放出绚烂光彩。老舟子一手大拇指抵住心口,一手小拇指指向金色老蛟,鲜红火光萦绕全身,如同一位身披红袍的天官,额头布满猩红篆文,怒喝道:“金乌振翅,火神煮水!”从老舟子脚下小舟到金袍老人之间的海面,如同热锅沸水,雾气腾腾,然后从中飞出一只只金色乌鸦,它们拖着一道道火焰飞快扑向老蛟。
金袍老蛟只是随手一挥袖,从身侧两处海水中扯出两条碧水苍龙,与金色乌鸦碰撞在一起,数十只金乌瞬间被两条苍龙吞噬殆尽。虽然碧水苍龙饱餐一顿,腹中时不时闪烁火光,最终和金乌同归于尽,身躯崩碎,重归大海,可是老舟子手掐法诀,出手迅猛,可谓声势浩大,相较金袍老人的轻描淡写,高下立判,悬殊极大。
金袍老蛟嗤笑道:“火神?这类上古神祇太杂了,而且因为一桩天大祸事,继承这份大统的神灵,往往名不正言不顺,比起历来传承有序、深受天帝倚重的水部正神,实在不值一提。你这小小金丹境,恐怕根本不知道‘火神煮水’四字,本身就是在露怯吧?最早的那位火神,那可是放话要煮干四海、烧光五湖作天上云雾的。后世火部神灵,就只敢说煮水了,什么水,大江大河是水,小小溪涧是水,煮开了水,泡茶喝不成?”
老舟子这一道法诀被金袍老蛟轻松破去,并不气馁,在后者絮絮叨叨的话语期间,又换一诀,双手握拳,重重撞在一起,双脚踩出独门罡步,怒目相视,有护法力士之容,老舟子四周有一颗颗萦绕电光的雷珠环绕飞旋。老舟子最终双拳分离,一拳接连三下重捶心口至腹部,三处气府的灵气激荡不已,另外一拳恢复掌形,手心朝向天空:“惊蛰鼓腹,雷泽洞开,听我敕令,代天施罚!”
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凭空出现一个电闪雷鸣的巨大漩涡,一道雪白雷电突现,在空中几次转折,劈向那个金袍老蛟的头顶。
金袍老蛟身形在原地消失不见,但是那道劈空的雷电并未就此消散,直接穿透海水,落入蛟龙沟深处后,弹射而返,映照得这一处海底白茫茫一片。诸多隐藏在海底的蛟龙之属并没有参与此次围剿,它们被这道雷法惊扰之后,全部下意识闭上眼睛,不敢正视。
雷电掠出海面,飞向一处,金袍老蛟现出真身。面对这道不合常理的雷电,老蛟似乎终于有些恼火,没了先前闲适神态,没有继续躲闪,站在原地,微微皱眉,双指并拢,分别夹住一条金色长眉,迅速抹过,从手指尖滑出两抹金色剑芒,剑芒约莫三尺,与世间利剑等长,一剑迎向那道雷电,一剑直刺头顶那个与某座小雷泽相通的漩涡。金袍老蛟的两剑与雷电和漩涡再次玉石俱焚,在海面和高空两处,炸裂出绚烂光彩。
老舟子不愧是曾经亲身领略过地仙风光的稀少金丹客,手段层出不穷,他拔地而起,探出一臂,伸手一握,握住了一杆银光刺眼的丈八蛇矛,直刺金袍老蛟:“孽畜受死!”
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再次消失。
老舟子这一矛去势并未丝毫减弱,反而力道加重,矛尖处竟是出现了一阵黑色涟漪,雪白矛尖没有任何凝滞,长矛势如破竹,如筷入水,出现了视觉上的偏移歪斜。
之后出现古怪一幕,老舟子周围站立着数十个金袍老蛟的身影,而且各自身前的头顶,或者长达一丈,或者短不过一尺,都有一截矛尖刺向金袍老蛟的眉心。
所有金袍老蛟异口同声地笑道:“真是拼了老命的地仙一击,难为你这个金丹境了。”
所有老蛟伸出一手,攥住了那矛尖。电光四溅,天地雪白。
唯独一个金袍老蛟并未开口说话,他站在陈平安那条小舟的正后方,刚好能够看清楚坐在桂树树荫中的陈平安,看不出具体根脚的青色符纸充满了浩然正气,那支毛笔也是好物件,便是老蛟都要垂涎。
看那张斩锁符的符纸空白,只完成了十之七八,少年手臂、手指和毛笔毫尖虽然尚未颤抖,可是心神已经不稳。由此可见,陈平安书写此符还是太过牵强。斩锁符虽然品秩不低,可是少年先前在竹篙上已经成功画符,说明这道符箓本身没有问题,而是那张青色材质的符纸,让那个少年难以下笔,恰如稚童负重登山,说是呕心沥血,都不算夸张了。
一张书写有雨师敕令的上品斩锁符,若是在自己成为一方圣人之前,金袍老蛟还会有所忌惮,毕竟这属于天生相克。在雨师河伯水君之流还属于正统神灵的那段岁月中,蛟龙都会礼敬这类好似衙门上司的存在。只是如今哪怕这张符箓再“硬气”,金袍老蛟都不放在眼中,他甚至有些渴望再次见到斩锁符。
毕竟在某段遥遥无期的屈辱岁月中,老蛟虽然年幼,但是所见所闻无比刻骨铭心。
老蛟就是要蛟龙沟深处,某些不愿跟随自己的同龄老家伙,再次亲眼见识到这张意义深远的符箓。如此说不定可以让这些萎靡不振的老家伙,再次生出一股血勇之气。
完完整整的蛟龙沟,只要拧成一股绳,绝不是一两个宗字头仙家府邸可以媲美的。
数十个金袍老蛟同时捏爆了那根长矛的矛尖。长矛是老舟子的本命之物,老舟子顿时跌坐在小船上,呕血不已。
除了一言不发凝视着陈平安画符的那个金袍老蛟,其余被激起浓重凶性的老蛟们哈哈大笑,几乎同时狠狠踩下一脚。他们脚下并无太大动静,但是庇护桂花岛的那座桂叶阵法,却像是一道脆弱城门被无数辆攻城车重重捶击,震荡不已,岌岌可危。一旦大阵破损,那些蛟龙之属瞬间就会冲入岛屿。与这些天生体魄浑厚的孽畜近身肉搏,别说寻常练气士不愿意,就是杀力最大的剑修和横炼最强的兵家修士,一样不愿意。
许多原本马致说得口干舌燥也不愿拿出压箱底法宝的中五境练气士顿时脸色剧变,再不敢藏私,纷纷祭出法宝灵器。一时间,桂花岛上流光溢彩,众多法宝灵器纷纷向高空掠去,帮助桂夫人和那棵祖宗桂树一起抵御金袍老蛟的踩踏阵势。
当岛上练气士倾力出手之后,一些个之前始终袖手远观的蛟龙沟大物也终于运用水术神通,水术如一阵箭雨般撒向桂花岛。
桂花岛哪怕有了练气士助阵,竟是依然处于下风。
这个危急时刻,竟然还有一名高瘦老者从蛟龙沟之外的海面飞掠而来,只是他显然在犹豫要不要涉险深入。
正是那个玉圭宗姜氏公子身边的元婴境扈从,他最终选择静观其变。
桂夫人不得不去桂花岛,她实在没有想到大阵如此脆弱不堪。已经顾不上陈平安的那道符,一旦她的本身和魂魄始终相离,桂花岛大阵经不起下一次冲击,到时候就算画符成功,桂花岛已经被攻破,肆无忌惮的蛟龙之属如入无人之境,桂花岛只会是兵败如山倒的凄惨局面。
桂夫人一掠而去,转头对老舟子无奈道:“照顾好陈平安!”
老舟子苦笑着点头,挣扎着站起身。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四面八方的所有金袍老蛟,缓缓走向两条小舟。
只有那个始终站在原地的金袍老蛟,从头到尾凝视着陈平安,以心声告知陈平安道:“小家伙,你再不画完这道符,赶紧扭转战局,你们所有人就都要死了,桂夫人要死,老舟子要死,你也要死,都要死啊。”
“作甚务甚,雨师敕令”,总计八字的一张斩锁符,陈平安到最后只写了六个字,而且极其不讲规矩,这道符不出意外,就已经算是作废了。
陈平安写完前面四个字已耗时很久,比起以前画符要漫长许多。在那个“雨”字上,陈平安不管如何运转气机,就连那一横都写不出,青色材质的符纸,好像根本就不愿意接纳这个字眼。两军对峙,陈平安孤军奋战,面对一座巍峨高城,能做什么?人力终有穷尽时,不因什么雄心壮志和坚韧毅力而改变。
陈平安死撑半天,仍是无法落笔。当陈平安手臂第一次出现颤抖时,一大口心头血涌至喉咙口,被他强行咽下。迫于无奈,陈平安直接跳过了“雨”字、“师”字关隘,又是一道天堑,陈平安再次绕过,好在“敕令”二字可勉强为之,在那口纯粹真气的强弩之末,终于写完了。
陈平安用完这一口气之后,已经筋疲力尽,持有小雪锥的那条手臂颓然垂下。本就是强提一口气,这次画符不成,无异于雪上加霜,陈平安这会儿体内气血翻涌,除了那口已经伤及本元的心头血,还有无数从内而外渗出的极其细微的血珠子,从神魂、气府、筋骨、皮肉中一点一点往外流淌、凝聚。
金袍老蛟第一次如此动怒,愤然骂道:“没用的废物!等了你这么久,你竟然连‘雨师’二字都写不出来?!”金袍老蛟一步步向前,“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动笔!重新再画一道符!”
陈平安怔怔看着那张青色符纸,局势没有变得更坏,但是也没有变得更好。
好像跟神诰宗的那个道姑在大道上分道扬镳后,离开骊珠洞天后一路好运的陈平安,其运气就开始走下坡路,仿佛再一次回到了破碎下坠之前的骊珠洞天。这一次,更是直接身陷死地。
陈平安抬起头道:“你这么想我写完这道斩锁符,是在图谋什么吧?”
金袍老蛟仔细打量了一番少年,笑着点头道:“自然,只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浪费我这么多时间,你稍后的三魂七魄会被制成一支支蜡烛的灯芯,在蛟龙沟水底燃烧上百年。”
陈平安满身鲜血从七窍和肌肤渗出,潺潺而流。陈平安瞥了眼握有小雪锥的左臂,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提起:“死之前,我一定要写完这两个字。”
金袍老蛟眼神阴沉,笑道:“少年郎有志气,我拭目以待,而且我会亲自为你护法,可莫要再让我失望了啊。”
陈平安咧咧嘴,抬起右手手臂,胡乱抹了抹眼睛,擦去模糊视线的血污,大致看清楚本应书写“雨师”二字的符纸空白处,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道:“作甚务甚……作甚务甚……”
一瞬间,陈平安落笔于符纸。
金袍老蛟嗤笑道:“少年,这可不是什么‘雨’字啊,是不是受伤太重,脑子也拎不清了?”
又一瞬间,金袍老蛟再无半点笑意。
符纸之上,不再是所谓的符箓的一点灵光,而是一缕神光在迅猛凝聚。
陈平安只是保持那个姿势,不是不想动,而是实在无法动弹了。
这张斩锁符,已经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斩锁符,因为书写其上的符箓不是“作甚务甚,雨师敕令”,而是“作甚务甚,陆沉敕令”。
陆沉敕令!
那个金袍老蛟同样是纹丝不动,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陈平安嘴唇微动,默默感受着笔下纸上的那些温暖神意,福至心灵,嗓音颤抖,轻声道:“书上有说过,圣人有云……”陈平安咳嗽不止,总算说出后半句话:“潜龙在渊。”
这口头上的八个字,仿佛比起符纸上的八个字,丝毫不逊色。
总计十六个字,落在蛟龙沟当中,简直就是一阵晴天霹雳。
“诺!”
“谨遵法旨!”
一个个声音从蛟龙沟深处响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天地寂静。
数十个金袍老蛟融入一个身形当中。金袍老蛟低下头,拱手抱拳,但是满脸狞笑:“领旨之前,少年死吧。”
蛟龙沟上空,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剑芒从天而降,直直落向少年头顶。
有人能救一救,但是不愿意,例如那个竹衣少年身边的元婴境老妪。有人想要救,但是为了范家大业,只能选择退缩不前,比如桂夫人。有人是无可奈何,不惜换命给少年,比如那个近在咫尺的老舟子。更多人是看热闹而已,大局已定,还需要紧张什么?
陈平安在这一刻,好似已洞悉一切人心世情,可是神色不悲不喜。他的袖中滑出一对印章——山水印,停在头顶上空。
那道金色剑光崩碎之后,一对山水印,只剩水印,山印已无。
大道之上,一人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