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谈话间,王蒨与李意行一直留到了午时,她盯着长姐喝完了药。
  她觉着有些新奇,分明三人是至亲姐妹,前世的关系也并不算差劲,可是她却有种自己刚认识长姐的错觉。透过王楚碧凌厉的表面,她私底下也会笑,也会讨厌喝褐色的药汁,有还些怪模怪样的脾性,长姐不仅是外人传言的寥寥几句,更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王蒨不禁恍惚地想,阿姐是一个如此鲜活的人物,那么自己呢?她又是什么面貌?
  用膳后,王楚碧回房歇息,王蒨与李意行也准备往回走。
  梅珍姑姑在院中行礼目送她,王蒨顿下步子,朝李意行道:“郎君在此稍留片刻,我与姑姑说些话。”
  李意行体贴地颔首,见她离开。他看了看远处的那位掌事,心头阴郁。
  他当然知道梅珍姑姑是谁,前世种种阴差阳错,那场火来得不明不白,阿蒨为了救人不肯离宫,她救的还能是什么人?他实在不明白,为何什么阿猫阿狗对她而言都忽而变得那样珍贵。
  王蒨背对着他,与梅珍姑姑进了廊下,绿木成阴,将二人遮掩了几分。
  四下无人,她终于红了眼眶:“姑姑。”
  梅珍姑姑只是想与她说几句贴己话儿,没想到三公主直接哭了,她连忙拿出帕子给她:“公主这是怎么了?”
  梅珍的眼神往外瞟了几眼,她眼角有些笑纹,这会儿也捉摸不见,严肃道:“李氏的世子待公主不好?公主受了什么委屈,告诉姑姑呀。”
  她不问还好些,越问王蒨心头就越发难捱,当下就抽泣几声,抱着姑姑:“没有,没有。只是好久没看着你们,想姑姑了。”
  梅珍半信半疑,轻拍她的背:“这有什么好哭的,公主已不是稚龄女郎,快收了眼泪罢,叫人瞧见可不好。”
  王蒨逼迫自己收敛情绪,她仔细打量着姑姑的脸。梅珍姑姑年逾四十,一直未曾婚配,跟着王氏四处奔波,她把宫里的孩子都当做亲生的,不仅对公主们好,对那些命苦的小太监小宫女一样慈爱。
  她总是以笑待人,眼角便有了笑纹,可若是看旁的五官又很年轻,或是因为不曾生育过。
  姑姑替她擦了眼泪,狡黠一笑:“昨日姑姑听说你回宫,又知道了大公主的事,马上就请命跟来了。姑姑可没把你们忘了,挂念着你们呢!”
  王蒨好不容易收回的眼泪又要掉下,她吸了吸鼻子:“姑姑在宫外多留几日吧,我明日、后日还要来找你。”
  “好,好,”梅珍轻拍她的肩膀,疑虑道,“那世子真的没欺负你?你一个人嫁去临阳,别提大公主和二公主,就连姑姑都放心不下。”
  王蒨只能笑着点头:“他对我很好,姑姑不用忧心。”
  “如若他敢欺负我,我就叫二姐拿红缨枪戳他。”王蒨说到一半,自己都觉着是在自欺欺人,便住了嘴。
  姑姑只是叹气,抚着她的背脊。
  外头又下起小雨,二人看了看天色,李意行支着伞在树下,仿佛是无声的催促。
  梅珍姑姑握着她的手:“公主快回去吧,与世子在一起……万事小心。”
  王蒨郑重点头,小跑回李意行身边。
  李意行面色悠闲,毫无不耐,他替她擦了擦发间的雨水,细辨她的神色,用指腹轻触她的眼下:“夫人哭了?”
  她没想过能瞒住他,顺势做出一脸伤感的愁容:“许久未见,不由自主就……”
  李意行收手,轻笑一声,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只是带着她往外走。
  梅珍在廊下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看不清三公主与那世子究竟是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只能祈祷上天不要为难这几位公主。
  园林小道,伴着细雨,李意行与王蒨的身影逐渐远去。
  这场雨绵绵不断,直到翌日午时,才乌云骤散。金光重新浮现于天际,盛夏的炎热很快就席卷回洛阳,而跟着那股烈阳一同归来的,还有铁马戎戈的庆元公主王翊。
  王翊在城中本就是最受人爱戴尊敬的公主,今日又伴着旭日而来,城中百姓认为这是大吉之兆,虔诚跪了一地。
  她骑在马上,一身盔甲,身后的马背上坐着个小少年郎,面色悲戚。
  跟随而去的八部精兵只回了四部,幸存的众人悲喜难辨,将士们只低声催促着骏马,马蹄凌乱地一路直往宫门疾奔而去。
  宫内的光孝帝用完午膳,这个点刚上龙塌。
  他昨日又宠幸了一个妃子,这会儿在想着赏赐她什么好,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国库册子,忽然听闻有人报庆元公主回朝,不由神色大喜。
  他明白,阿翊回朝,意味着缴获了不少奇珍异宝,他可以拿去哄美人欢心。
  第27章 三人(含入v公告)  小桌前,三个女人……
  庆元公主班师回朝,入宫的阵势浩荡,连光孝帝也少见地正襟危坐于大殿。
  王蒨听说二姐回朝,急忙与李意行一同进宫,在长乐宫殿门口遇到长姐,双方稍稍行礼,快步进殿。
  庆元公主虽无将军之名,却有将军之实,四部精兵跪在她身后,而王翊则独身在最前面拜于王座前。
  内宦通报诸位群臣进殿,王翊听到了长姐与三妹的名号,抿了抿唇,强忍一番才没有回首。
  她已摘了戎帽,露出一张小麦色、微圆的脸。三姐妹或多或少有几分相似,只论长相,二公主王翊是最为娇憨可亲的那位,她圆脸杏眼,放在平日还总是笑嘻嘻的,任谁也看不出她在战场上一杆长缨枪挑穿敌军的头颅。
  这会儿,王翊没有笑,她的唇角几番颤动,眉头压得极低,恐怕是有什么话要说。王蒨只见二姐跪在殿前,昂首挺腰,无惧且坦然地迎着众人的眼光。殿中儒官权臣四立,盯着这群寒芒盔甲之辈,又望着这位骁勇好战的二公主,私底下心绪纷杂,一时之间,人声寂寂,微音难寻。
  庆元公主的身后两步跪着一个少年郎君,众将士出门于胡族奋战,都晒得肤色黝黑,他也不例外,唯独一双含着痛苦的眼看得最清楚。
  他的大腿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一眼望去除了王翊便也就是他了,王蒨猜到此人身份,凝神细听。
  座上的光孝帝在心中哀怨,他没想到这么多大臣听到消息,尽数一股脑儿又进宫了,分明早上才上过朝,这帮人难道不用在家中歇脚?唤两个美婢伺候,不比政务快活吗?
  更何况是打了胜仗,有什么可关切?
  这么多人盯着他,他要怎么开口要东西?
  光孝帝越想越来气,又无可奈何,只能擦了擦汗,强颜道:“阿翊平安归来就好。朕听闻你带军一路突往胡人的游牧小国,斩下了……”他说到一半,有些想不起来,话语也停住。
  江善站在他一旁,提醒了一句:“蒙汗。”
  “蒙汗的首级!”光孝帝缓上一口大气,“好啊,此战打得甚妙,扬我国威,随行的将军侍卫们重重有赏。”
  王翊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父王,她终于开口:“父王,此去胡部,八部精兵只回百余人,死在战场上的,最小的只有十一岁。”
  她身后的诸位将士们同样没有喜色,只有悲戚。
  王翊上前了一些:“但求父王给那些亡去的将士家眷们一些帖恤,也好让人风光下葬。。”
  她当着殿上诸位官员的面提这个要求,光孝帝没有拒绝的道理,颔首允了:“这是自然。”
  王翊看了看身后的少年,继续道:“父王可知,儿臣在回朝路上遇到一群乱臣贼子,他们掩埋目的蓄意接近,借机行刺,儿臣无所防备。是卫家的小郎君救了儿臣,请求父王给他一个薄位。”
  光孝帝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少年,沉吟:“朕听说你腿上受了伤,现今伤势如何?”
  少年霎时脸色惨白:“多谢陛下,小臣的腿伤……恐怕不能再驭马。”
  殿中的老臣面面相觑,责备的眼神落在庆元公主身上。按理说,二公主想给救命恩主要个官位,此乃无可厚非,但恩主既已不能上战场,还要封官做什么?
  光孝帝再怎么昏庸,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他问那少年:“你是卫氏人罢,哪一族的?”
  “小臣卫慎,吴州卫氏,小与耶娘居于东官郡。”
  主家已至末路,何况还是分族,光孝帝含糊道:“卫氏远居,你又年幼。既然受了这样的伤,朕放你归乡常伴你耶娘身旁。”
  卫慎毫不意外,磕头谢恩,王翊悄悄握紧了手。
  余下的事便简单了许多,诸位将士论功行赏,这些出身寒门的士兵们都是大老粗,绝不会封至一品二品,一点小恩小惠就能够让他们心满意足。
  至于庆元公主,她这些年最想要的就是封个将军,光孝帝倒是不反对,都上战场了,给个封号也使得,他一道诏书正要发出去,可朝中大臣上书一再谏言,进宫劝诫的人更是从长乐宫排到宫门口,纷纷斥责女子不该担此大位,一连念叨几日,把皇帝惹烦了,此事搁置不提。
  按功论赏之后,军中一个将士上前,开始上报此番缴获的宝物。
  朝中的士族之辈听到此处已经没了兴致,王蒨用余光看着身边的李意行,他低着头,似乎也没有在听。
  胡人等游牧民族在边境自立小国,欲效从前的十国之乱,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吸引了一帮神神叨叨的外藩之人。外藩有一支真族人,她们与两朝内风气相仿,好寻仙拜佛,只不过他们有自己的部落之神。真族跟着胡国讨伐些不愿投诚的游牧群族,带回的银钱都用在祭拜神明上。
  边境盛产的明珠宝石不计其数,王翊带了十几箱回来,自然不会详尽介绍。
  将士提到一些缴获的金铜玉器,玉制的斧头、金制的面具,还有色彩鲜艳的异域发钗,话语间,一颗供奉真族的红珠一带而过。
  然王蒨却十分敏觉地瞥了一眼李意行。
  李意行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稍稍抬眼。
  诸事尽毕,光孝帝在群臣的行礼中下了朝,太傅与太师一干人远远看着王翊,又瞧了眼卫慎,缓缓散去。
  王翊没有即刻回府,她往殿外走,与众位将士们道别,含泪告别之后,才往王蒨与王楚碧的方向走来。
  卫慎跟在她后面,走起路一瘸一拐,跛足而立,有些狼狈。
  “大姐,三妹。”王翊想抱一下她们,又嫌自己的盔甲碍事。
  她注意到一旁的李意行,不自在道:“妹郎。”
  王翊不大能接受自己征战几个月,三妹在这期间已然出嫁的事实。四个人僵持在原地,王楚碧打破这沉默:“你久违归朝,就不请我们到你府中去坐一坐?”
  王翊回过神来:“都有些忘记自己还有府邸了。”
  一行人早就行至宫外,王翊伸手牵着马,纵身而上,又一鼓作气把卫慎拉了上来,就像提了只小鸡仔一般,毫不费力。王蒨看得有些傻眼,卫慎大概也觉得难堪,挣扎道:“你别这样拉我!”
  王翊只当听不见,她用力一挥马鞭:“我火气难平,先骑马回去。”
  趁着众人愣神的片刻,江善也牵了匹马出宫,他看着二公主离去的方向叹气:“二公主真是急性子,咱家还有政事未问完呢。”
  王楚碧拧眉问道:“你有什么可问的?”
  “陛下去忙其他事了,赏赐贴补个中详细,咱家得替他收拾妥当。”江善着一身绛紫的官袍,匆匆上马,歉意道,“咱家先行一步。”
  这下,只有王楚碧与王翊要乘马车去。
  路程不远,王蒨与李意行坐在厢内,李意行缓缓道:“早知如此,我与夫人也该备马而来。”
  王蒨不想与他共骑,便推辞道:“罢了,不想弄得一身汗。”
  他伸手帮她理了理鬓边凌乱地发丝,笑道:“夫人这下放心了,二公主平安无事。”
  “可是,是卫氏的人替二姐受伤,”王蒨忧心,“他才十五岁,往后就不能骑马……”
  她不希望二姐受伤,也同样不想波及无辜,卫慎才十五岁,这样的人,怎么会害得二姐下场惨烈呢?王蒨分明记得前世不是如此的。
  她到底忘记什么了?
  李意行看着她的手:“夫人想得太多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二公主也会明白,有得必有失。何况卫氏已只剩一副空壳,陛下给不了封位来弥补,这是他们的事,不该由你来操心。”
  本朝封官最看重家世,卫氏凋败,卫慎跛了腿,确是无法强行给他封位,军职哪有跛子去担的?
  王蒨正在愣神,她下意识道:“倘若我就想关心呢?”
  语毕,她又自知失言,王三公主可不会这样顶嘴,也不关心朝中事。
  李意行笑了笑,眼尾缱绻,他望着她的眼,柔声问:“夫人是想关心什么?卫慎还是朝事?”
  “郎君问什么?”她故作不解,“我关心的当然是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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