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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音音被那鲜红的血刺的一阵目眩,三两步奔过去,便要往内室而去,正伸手掀门帘,却被一只粗糙肥厚的手掌攥住了小臂。
  那王婆子讪笑两声,道:“表姑娘莫进,夫人正是关键时候,您这一冲撞,万一让她这刚提起的一口气散了,那可是不妙。”
  这表姑娘柔柔弱弱,想来也是个没主意的,王稳婆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丢下这句,便要自顾进门。却没料到,小姑娘腰板挺直,挡在了她面前。
  “是吗?”音音还是亲和的笑,出口的话却一点不好糊弄:“王稳婆自不必担心,我悄声进去,只坐在屏风后守着大姐姐,也能给她些安抚。”
  这话倒是让王稳婆噎了一瞬,支支吾吾道:“这.怕是不好,万一惊扰了夫人.”
  “你怕什么?这屋里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小姑娘忽而敛了笑,言语犀利,声声落地。她站在台阶上,打小儿养出来的贵气让那婆子不敢靠近,又一字一句道:“王稳婆,今日若我表姐出了事,我定饶不了你。”
  那王婆子只觉颈上凉飕飕的,没了方才的强势,缩了缩脖子,还想再说话,却见小姑娘一个转身,已是掀帘进了内室。她跺跺脚,只得跟了进去。
  音音甫一迈进去,便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隔着绢丝座屏,隐约瞧见她的大姐姐卧在窄榻上,浑身被汗水浸湿,止不住的轻颤。她仰着头,艰难呼吸,已是一丝声儿也发不出。
  榻边那位李姓稳婆,用热水浸湿了帕子,替苏幻擦拭额上的汗,动作轻慢,假模假样的喊:“夫人,您再加把劲,这马上看到头了。”
  音音陡然攥紧了帕子,双亲去世时的无力与彷徨又一阵阵袭了来,让她有片刻的晕眩。
  她稳住身形,转过屏风,抬脚便踢翻了那李稳婆,蹲下身,握住了苏幻濡湿的手。
  她声音发颤,一遍又一遍:“大姐姐,大姐姐,音音来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苏幻勉力转过头,张了张口,发不出声,只扯了扯嘴角,无声回握了下她的手。
  “大姐姐,不怕,不怕,再坚持一会,我给你请大夫去。”
  音音说完这句,陡然起了身。
  她想起幼时顽皮,每每犯了错,她的大姐姐总将她护在身后,不知替她顶了多少缸。沈家败落时,也是她的大姐姐站出来,她说:“音音,别怕,还有姐姐在。”
  如今,换她来守护她!
  她扬声唤王鹿:“王鹿,把这两个稳婆给我绑了。”见王鹿呆愣愣看过来,又道:“怎得,首辅大人要你们跟着我,我还使唤不得?”
  王鹿上次送音音去陈家,结果半路丢了人,受了好大责罚,差点被遣去了西北荒凉地,如今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说二话。他只是惊诧于这平素柔弱的美娇娘,这会子如此果断。他扬扬手,跟来的几个护卫涌上来,立时将两个稳婆绑了个结实。
  音音又唤萍儿进来守着,转身便去寻大夫。
  同安堂坐诊的李大夫年逾五十,是京中有名的妇科圣手,苏幻自打安胎起,寻的也是他。
  她打定主意要去接那李大夫,刚吩咐备马车,却见门口小厮探头探脑,小心禀道:“表姑娘,也赶巧,今日李大夫就在咱们家呢,现下正在偏院,给姨娘安胎。”
  音音冷笑,好个陈林,真真狼心狗肺。发妻生死攸关,他却关起门来只顾新人。
  她脚步匆匆,转瞬拐进了偏院,还未进屋,却见那唤作玉蝉的婢子拦在门边,阴阳怪气:“沈姑娘,您来我们陈家毕竟是客,没有我们家主允许,如何能擅闯主人居室,我们姨娘她虚弱着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音音不耐,并不正眼瞧这婢子,只给羌芜使了个眼色。
  羌芜这些年在首辅府当差,出来也不是那怕事的,抬肘便杵了那婢子的肚腹,将人一推,不屑的呸了一声。
  室内光线昏暗,萦绕着浓烈的安息香,幼娘靠在美人榻上,手臂搁在软枕上,隔着薄薄的绢纱,正让李大夫切脉,一避扶着额头道:“昨日流了不少血,也不知这孩子还与我有没有缘分,大夫您一定.”
  话还没说完,看见破门而入的身影,忽而直起身子,哎呦道:“哎,你们如何进来.”
  音音哪里管她,上前扯了那李大夫道:“陈家大夫人难产,烦请大夫速去正院看看。”
  幼娘闻言,从榻上下来,动作倒麻利,不似方才的虚弱,直言:“沈姑娘,妇人生产如何能让外男入内,便是大夫也不妥,这如何使得?”
  李大夫也踌躇,他虽善看妇科,可多是诊脉开药,何曾进过产房?这于妇人名声而言可不是小事,于是斟酌道:“确实非同小可,此事需得征得陈大人同意,否则却是行不通。”
  虽说医者仁心,可他不敢担这责任,若万一那陈大人日后追究起不敬之罪,也是难缠。
  音音环顾四周,透过内室的帷幔,隐隐瞧见陈林还尚在酣睡,当即便要冲进内室,却被那幼娘挡住了去路。
  幼娘以手抚着尚未挺起的小腹,温和浅笑:“姑娘,我们大人昨夜醉了酒,现下还卧床不起,这衣衫不整的,您进去怕是不合适,不若我替你.”
  她话还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脸颊上已是火辣辣疼起来。她盯着眼前娇柔的小姑娘,瞪圆了眼,你你你个没完,实在不敢相信,这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也会打人。
  音音眼角发红,短促喝了声:“滚!”,推开人便进了内室。
  她没有时间同他们纠缠,她的大姐姐还在等着她。
  她见那陈林尚自醉卧,环顾一圈,伸手便拿了桌上的茶水壶,撩起帷幔,将那凉茶悉数浇在了陈林脸上。
  可陈林只微蹙了下眉,依旧未睁眼,让她升起了几分异样感,回头一瞥,正瞧见羌芜端了盆冷水来,当即接过来,哗啦一声,尽数泼了过去。
  这盆水乃是刚汲的井水,沁凉的很,激的陈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摸了把脸,怒喝了声:“哪个不要命的?”待看清床前的音音后,愣怔道:“音音,你缘何在此?可是.”
  “陈林,大姐姐难产,危在旦夕,你让不让李大夫去救?”音音简洁明了,只求他一个答复。
  “什么?阿幻要生了?如何了?我去看看。”
  陈林说着已趿拉着鞋子下了床,却被音音一把拽住了,对他短促重复道:“说,让不让李大夫去救?”
  陈林从未见过这位柔媚的妻妹如此果决过,当即愣愣道:“救,自然要救!”
  音音得了他这句话,拉着那李大夫便走,她跑的急,烈烈的长发飞扬,满面的仓皇。
  第32章 她倒想赌一赌,她这条命……
  李大夫被音音拉着,老胳膊老腿的跑不动,头上的巾帻歪歪斜斜,已是不成样子,一个劲道:“哎呦,姑娘您慢点,慢点.老夫这把老骨头要散了。
  音音自己的绣鞋也跑掉了一只,白绫袜沾染了尘土,灰扑扑一片,只哪里顾得,她只知道,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她的大姐姐耗不起。
  待进了正院,远远便见萍儿抱了个婴儿,对着他们哽咽:“表姑娘,孩子已经.快,快去看夫人啊,血,都是血啊!”
  生了?音音还未体会这喜悦,走进了一看那孩子,却见小小的一团,脸庞酱紫,已是没了气息。
  她伸手轻轻触碰了下那小小的脸庞,一直竭力忍住的泪水刷的一下落了下来,狠心转身,将李大夫一推,急道:“快,快去看看我大姐姐啊!”
  李大夫哎呦着进了门,待瞧清苏幻现下的境况后,立时止了声。
  苏幻早已脱了力,浑身湿漉漉的,身下的血不断涌出来,湿透了被褥,只睁着一双眼,瞧过来,倔强又不甘。
  身为医者的责任感升腾而起,李大夫脸上的褶子都绷紧了,拖过药箱,跪在了患者身侧施术。
  音音在屏风门口止了步,她知道大姐姐这人好面子,定不愿意兄妹们瞧见她现下狼狈模样。她透过屏风,紧紧锁住那榻上的身影,身子不住打颤,却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会有事,大姐姐不会有事,她那样要强,任何境况都挺的过来!”
  陈林踉跄着跑进来,瞧见这满目的血红,腿脚一软,跪在了门前。
  怎得一夜之间便成了这样的境况?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他昨夜只是在姨娘房中吃了几杯酒,小意温存了会子,怎得睁开眼,他的阿幻便进了鬼门关?还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没了啊!
  音音一眼也不瞧他,自今日后,他再不是她的表姐夫。
  这悲怆的忐忑的静默里,内室里终于有了动静,李大夫起了身,才觉出因着长时间跪着,老寒腿已是站不住,施针的手也无力,扶着门框走出来,道了声:“人无恙了,性命暂且保住了。”
  音音一时间又哭又笑,朝着李大夫不断躬身道谢,却又听这位老者悲悯的叹了一句,冰锥一般,直直插入她心中。
  李大夫说的是:“只是日后再不能生养。”
  音音瞧着室内沉沉睡过去的大姐姐,竟是连泪都流不出来了,她记得开春那会子,她的大姐姐还眉眼带笑,对她道:“我最喜幼童,往后定要多生几个,让他们整日缠着你喊姨娘,到时音音可不能嫌烦。”
  只如今,她那最爱孩子的大姐姐,竟是再不能做母亲,
  她恍惚站了一瞬,忽而转身,唤王鹿:“王镇抚,劳烦将两位稳婆押进厢房。”
  今日这事不简单,她要替大姐姐寻个公道。
  西厢房里安置着摇篮竹马,蓝须布老虎,却再没有人来把玩,她的大姐姐,这辈子都碰不得了。
  音音轻摇着那竹制木马,听见门响,头也不回,悲怆的声音在这屋子里低低回荡,她说:“倒要劳烦王镇抚,将人摁住了,廷杖伺候。”
  两位稳婆被推搡着进了屋,听见小姑娘如此说,唬了一跳,互相对望一眼,喊起冤来:“沈姑娘,这妇人生产本就九死一生,夫人这事,我们谁也料不到啊,又岂能怪罪我们稳婆。”
  她们瞧着小姑娘背影单薄,柔弱又易碎,定也是个耳根软的,想来辩解几句,也能混过去,将欲再张口,却听这娇媚小娘子,声音果决,对着将她们押进来的男子道:“王镇抚,打吧。”
  音音随身的护卫都是江陈在锦衣卫中指派的,身手利索又狠辣,三两板子下来,两个稳婆已是哀嚎不止。
  那李稳婆尚硬气,直着嗓子喊:“沈姑娘,我们既不是陈家家奴,你们又有何权利私用刑法,便是要问罪,也该交有京兆尹来。清清白白的性命,若是今日死在陈家,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只这硬气不过片刻,已是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音音挥手止了这刑责,缓步上前,惯常温和的面上沉静一片,她问:“我且问你们一句,今日这事可有人指使?若你们应了,自可就此作罢,若是不应,今日不算完。”
  她说完,见那两个婆子奄奄一息,只顾着哼哼,并不回应,当即又招手再打。
  两个婆子见侍卫又举起了手中杖板,早已吓白了脸,连连叩首,慌不迭道:“姑娘饶命吧,今日这事,全是府上姨娘指使的啊,这幼娘许了我们天大的好处,要我们在夫人生产时轻慢一二,我二人本也没想要夫人的命,只是要她多受会子疼罢了,您且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们吧。”
  果然如此,音音吐出一口浊气,她闭了闭眼,命人将两个稳婆拖出去,也好让陈林看看,她那温善惹人怜的姨娘多么肮脏。
  正房里已更换了被褥毡毯,再无血腥之气,她的大姐姐卧在榻上,昏昏沉沉的睡着,她还不知道,她的孩子没了,往后也再不会有孩子了。
  陈林跪在榻边,一错不错的看着妻子。
  音音接了萍儿手里的药碗,拿了拇指大的玉勺子,一点点往姐姐嘴里抿,低低道了句:“陈大人也无需在这里耗着了,你该去问问你那姨娘,为何昨日你在她房中饮了几杯酒,便酣睡至此,前院来来回回的动静都听不见。还有那两个稳婆,可是招了,说是受了幼娘的好处,要在大姐姐生产时轻慢一二。”
  陈林豁的一下站了起来,不敢置信的愣怔了一瞬,风一样旋了出去,音音隔着窗,听见他怒气冲天的喊:“来人,来人,将幼娘拿下!”
  音音将窗牖一关,不愿陈家这些污糟再惊扰了大姐姐,只坐在榻边,专注的喂药。
  等瓷碗里的药汁见了底,她隐隐听见窗外幼娘哭喊着应了,将如何收买稳婆,如何在陈林的酒水里动了手脚,一一倒了出来。
  她隔着雕花窗,看见陈家家丁拖着幼娘要去发卖,女子凄凄惨惨哭的不能自己,秋香衣裙一闪,消失在了廊下。
  萍儿啐一声,恨恨道:“真真天杀的,她怎么敢!刚来陈家才多久,无根无基,竟敢要害我们夫人,还是这样下作的手段。”
  音音正沾湿了巾帕,细细替苏幻擦拭身子,闻言一顿,蹙了眉头。
  她也觉得怪异,这幼娘看着不是个蠢笨的,怎得如此心急?手段也不算高明,便是大姐姐今日真去了,陈林出仕多年,也断不会愚笨至此,事后一琢磨也能回过味来,她又能得什么好下场?
  “陈大人这些年也算是洁身自好,这幼娘什么来头,竟被纳了进来?”
  音音目光还在姐姐身上,手上动作细致轻柔,生怕再让她受丁点苦痛,头也不抬的问了句。
  萍儿便愤愤道:“还能什么来头,也是个下贱的。我们大人四月份去应酬,酒后惹了糊涂账,动了这淸倌儿,没想到不过月余,这幼娘就找上门来了,说是怀了大人的孩子。大人的上峰崔大人便做主,要大人纳了这幼娘。”
  “这关崔大人何事?”
  官场上的上峰,哪里有管下属家事的道理,音音不解的问了句。
  萍儿努嘴:“就是这崔大人,当初拐带我们家主去了这风月场所,看着家主与这清倌儿缠在一起的。这事后便做个和事佬,要大人纳了她。”
  “可是吏部左侍郎崔健崔大人?”音
  音脱口问了句,在看见萍儿点头后,心里的异样感更甚。如果没记错,这崔健乃是柳韵的亲表哥。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她压下心头那丝异样,亲历亲为的照顾苏幻,直至掌灯时分才记起,也该回首辅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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