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裁判本来肃着一张脸在整队,旁听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买保险了吗?”
  方灼:“……?”山上还有笋吗?
  方灼觉得这群人的偏见实在太重。
  他们跑过的步,加起来都未必有她爬过的山多。方灼小学的时候就能背着几十斤重的竹筐走半天的崎岖山路,还要在山上摘橘子,砍兔草,拔土豆。
  比爆发力,她可能不行,但是比耐力,她也有童年优势。
  跟这帮人解释不来。
  方灼顾自站到自己的位置,屏蔽了外界的嘘声,等着裁判哨响,开始发光发热。
  清脆的枪响过后,人群冲了出去。
  出发的时候,方灼跟在了队伍中间的位置。
  别班的同学都在拼命喊加油,只有一班的老师带着学生,在那边苦口婆心地劝道:“方灼,跑累了就下来了吧,没事的,别强撑啊。咱们不拿第一,重在参与。”
  方灼还要抽出多余的心力瞪向他们,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高傲地斜睨。希望他们能有志气一点,别在这里乱起哄。
  跑到第二圈的时候,队伍已经分成了好几段,方灼还是跟着第一批次的队伍。
  严烈拿了杯水等在操场边,方灼路过,摇了摇头。
  班主任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说:“方灼的速度挺均匀的,状态好像也还行。她的八百米成绩不错吧?”
  众人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不是前几。体测的时候自己的命都顾不上,哪里顾得了别人的?
  跑到第三圈的时候,众人表情正经起来。一个个沉着脸,颇像苦大仇深。
  方灼的两条腿就跟机械操纵的车轮子似的,稳定地迈着同样的步伐,从一众参赛者中脱颖而出,现在已经是第五名。
  班主任内心产生了动摇,注视着她从远方跑来,再注视着她往远方跑去。
  方灼或许不是跑得最快的,但她的神情一定是最从容的,而她的身形也是里面最清瘦的。这矛盾的现象放在她身上,让人怎么都不敢相信。
  赵佳游看见胜利的希望,红了脸,比自己上场还激动,追着跑道鼓励道:“第三圈了方灼!八百米了!再一圈就一千二了,你还剩……”
  他还没喊完就被严烈捂住了嘴。
  这是什么动员的新方式?这特么是刀刀致命吧?
  赵佳游挣脱出来,理智已经离家出走,倔强地呐喊:“方灼!冲啊!跑第一你就是我爸爸!”
  方灼真的冲了。
  跑到第四圈的时候她就开始加速,直接从第五超到了第二,咬在领队的身后。
  领队的是穿着校队服装的一个女生,方灼的靠近给她带来了压力,她不敢再敷衍,也加快步伐开始提速。
  然而方灼就跟块牛皮糖一样甩脱不掉,她能听见对方的脚步声,却听不见紊乱的呼吸声,让她心中大喊邪门。
  “方灼我爱你!”
  “冲啊灼灼!”
  “你第二了!了不起你第二了!你是最棒的!啊——!”
  一班同学看见这一幕彻底陷入疯魔,嘶吼地叫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方灼”这个名字都变了调,跟鬼哭狼嚎一样地响彻半空。
  边上的人耳膜深受折磨,离他们远了点,怕智商被传染。
  终点越来越近,方灼再次提速。
  领队的女生一惊,呼吸乱了。察觉到方灼从她身边超过,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只剩最后一条直线跑道的时候,班主任提着一口气快要喘不过来,死死盯着赛道上的人。
  方灼唇色苍白,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两颊又有点泛红,拐过弯后,跑到另外一条道上,目不斜视地进行冲刺。
  她眼前发花,可能是贫血,看不见自己对手的位置,只看见了前方影影绰绰的人群,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到终点了,又不敢减速。
  直到裁判大喊了声“第一”,方灼才停下,站住的一瞬间,两脚发软打晃,差点摔倒。
  一双手及时按住她的肩膀,有力地将她扶了起来。很快又有很多人围到她的身边,挡住了周围的光线。
  各种糅杂的声音让方灼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急切地问:“怎么样?”
  严烈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按捺不住的兴奋:“第一!金牌是你的!你是女神、冠军、赵佳游的爸爸!”
  方灼放心了。
  严烈推着她走了两圈,然后带她到椅子上坐下。
  前面有人给她扇风,边上有人给她放松肌肉。
  魏熙拿着杯子,在一旁殷勤地给她倒水,就差喂到她嘴边。
  方灼第一次感受到众星捧月的滋味,有点享受,低调地说了句:“还行吧。一般般。”
  第15章 一颗小太阳(一更)
  方灼坐着休息了会儿,紊乱的气息很快平复。
  后面马上就是教师运动会和闭幕式,暂时不能回教室。她坐着没事,索性拿着抹布将休息区的桌椅都擦拭了一遍。
  等她清洗干净抹布回来,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下起雨来。细碎的白毛,拉出一层斜斜的朦胧雨幕。
  此时操场上正在进行学生运动的最后环节,班级接力赛。
  方灼站在遮阳下等了片刻,发现雨没有停歇的征兆,边上同学悄悄拿出手机查了下天气预报,说这雨可能要一直下到傍晚。
  校方没有喊暂停,反而让广播通知,加快接力赛的检录速度。想顶着那点小雨,趁跑道还没被完全打湿,将运动会完整结束。
  年轻人恐怕不知道什么叫寒冷,对最后的比拼只感到胸怀澎湃,未受到一点影响。穿着单薄的汗衫在细雨中热身。
  班主任让人找了几把伞,暂时给参赛的选手挡一下,指挥着其他人先将桌椅搬回教室,剩下的时间暂时自习,具体听从广播安排。
  接力结束之后,裁判急匆匆地去送比赛结果进行分数统计,运动会的闭幕式则顺理成章地流产了。
  不过学生们并不觉得遗憾,回去的路上还在感慨,说今年的这场雨太给面子,憋了三天没下,来得恰是时候。
  沈慕思回头兴冲冲地问:“老班,你不用陪领导跑步了,是不是特别高兴?”
  班主任跟在人群后头,闻言勉强地笑了一下,自己也说不清是开心还是难过。
  因为她报名了八百米,参加的话可以拿到两百块钱的奖金。为此她已经紧张了半天,内心很不情愿。但现在不用跑步了,又要为莫名失去的两百块钱难过剩下的半天。实在是太亏了。
  这就是人类为金钱出卖灵魂的实例。
  一场秋雨让天气瞬间冷了下来。
  班主任怕学生们之前出过汗,被这邪风一吹会感冒,让他们都多穿两件衣服。顺道送了张卷子给他们热热身。
  方灼将自己的校服披了回去,发现袖口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道泥渍,当即洁癖发作,又拿起肥皂去水池边清洗。
  厕所外有一道狭长的水池,现在没什么人。方灼将手伸到水龙头下,让沁凉的液体带走皮肤上的热意,感到一阵舒适。
  抬眼间,镜子中白鹭飞的身影犹犹豫豫地走了过来。
  方灼只轻轻一扫,又重新阖下眼皮,当是没有看见。男生却在她身后停了下来,站在离她半米开外的位置。
  “方灼。”他叫了声,见对方不应答,继续问道,“你为什么不理我?”
  方灼不由佩服他的毅力,同时又有些迷惘。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差异也不过如此。明明都是人,明明说的都是中国话,偏偏有严重的语言障碍。
  “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回去反思了下,我就想说,我很认真的,我没有开玩笑……”他像是咬到了舌头,很艰涩地说了出来,“我是真的喜欢你!”
  白鹭飞的态度比上回真诚了许多,态度也没有那么欠打,方灼透过镜子看着他略带窘迫的脸,抬手关掉水龙头。
  她困惑地问:“我不想谈恋爱,和我不喜欢你。这两句话究竟有哪里听不懂?”
  “为什么啊?”白鹭飞无法理解地问,“我对你不好吗?我可以给你买东西,陪你吃饭。你上次那么骂我,我也没跟你生气。你也没做错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尊重我一点?”
  方灼觉得他谈喜欢挺好笑的。不是说大家年轻,就一定不懂什么的。他明明不了解、不熟悉方灼,只知道她一张脸过得去、经济拮据、身边没有朋友,就对她说喜欢,不停地缠在她身边。根本不在乎方灼是怎么想的,还希望方灼能尊重他。
  方灼不想尊重他,因为他也没有尊重自己。
  他的话太天真了,天真到让方灼觉得被冒犯。
  她转过身,正视着白鹭飞,敛目思忖了一遍,开口道:“我再认真跟你说一次,我很忙,我有很多的事要做,没有兴趣参与到你的生活。”
  方灼平静地阐述,没有讽刺,没有怒意:“我的人生还没有短到,非要用高三的时间来谈恋爱。也没有多余的精力一遍遍去回复你相同的问题。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不知道是哪句话惹怒了他,白鹭飞嘴唇动了动,胸口憋了一股气,不冷静地问道:“你喜欢严烈对吗?”
  这已经是第三个这样说的人了,方灼都觉得有些烦躁,没有马上回答。然而那一瞬间的迟疑落在白鹭飞眼里,衍变成了心虚的默认。
  他唇角的肌肉向下倾斜,笑容泛冷,残忍地道:“那你以为严烈会喜欢你吗?他一双鞋可能比你一年的生活费还要高!他对你好,可能只是随随便便的一句关心。你就觉得他会喜欢你?不可能的。学校里那么多人喜欢他,他都只是敷衍地对待。你有什么?你吃饭的时候,连一点汤都要别人施舍给你!”
  方灼愣了下,耳边嗡得一响,脸色瞬地惨白。但是她的表情一向很平静,此时也掩饰得很好,难过或生气都看不大出来。
  诚然来讲,从她规避社交、独来独往开始,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她不是自卑,但是她讨厌别人嘲笑她的家庭、她的贫穷、她的无知。
  像他们这种不受父母期待,不受命运眷顾,连走好运都要比别人背一点的人,唯一拥有而不会被人夺走的,就是尊严了。
  或许在白鹭飞的眼里,他们这些人的努力根本是不值一提。在他真心的世界里,帮助的同义词其实是“施舍”。
  方灼是真的不高兴了。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严烈。
  就算是相同的年纪、相同的学校、相同的老师,平时仅隔着一面墙的距离,有的人已经成熟稳重,有的人还是任性偏私。
  她抬起了头,想要说话,发现喉咙发紧发疼。
  现在,她也可以勾着唇角吊着眼尾,冷笑着给对方丢去嘲讽。可是当她看着白鹭飞在沉寂中闪避了眼神,脸上现出悔意的时候,又觉得羞辱的话放在他身上纯属浪费。
  白鹭飞是一个在蜜罐里长大的幸运儿,看不见暖棚外的风雨和在风雨中挣扎的人。所以不知道戳中别人的痛处是种什么感觉,却又可以一刀精准地扎刺下去。
  可是随着社会发展,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没有见过贫穷,身边的人都很富足。所谓的贫困也只是买不到心爱的玩具、得不到希望的嘉奖。所以他们会问方灼,你为什么总是需要别人的帮助?你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白鹭飞不是第一个,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方灼没有办法回答。她不想告诉这些人自己的困窘,不想跟他们解释自己的处境。她只是想尽快爬起来,走下去,到他们不能再居高临下的地方,能平视到他们的眼睛再和他们说话。
  或许这也是好事,方灼希望以后再不要有人面对和她一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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