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菡萏窨茶水,浅谈深求郎君意

  正当叶寒如鸵鸟藏在被子下娇怨怪着青川时,她口中作恶的“坏人”早已带着阿笙到了端王府北边的真武堂,堂外校场上花折梅早已等候多时。
  进了校场,被爹爹牵了一路的手被放开,阿笙微微动了动自己被拉酸的小胳膊,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初。
  阿笙仰起小脑袋小心偷瞄着自己高大如山的父亲,虽然父亲与他不亲,但是在他心里还是很敬佩自己这个父亲的。他也想做跟父亲一样威风凛凛的大英雄,骑马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只是阿笙有些奇怪,父亲一向对他严厉,温柔笑容只对娘亲才有,但父亲一反常态竟然主动送他来真武堂上课,还第一次牵了他的手。父亲的手好大,被他握住时还担心自己手小会不会滑落出来,不过显然是他想多了,父亲是他最崇拜的大英雄,怎么会连自己的手都握不住呢?
  不过他也有些小苦恼,爹爹走路步子太大了,他根本跟不上,他都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而且爹爹的手好硬,被他握着时手好疼,自己还是喜欢娘亲些,娘亲的手软软的还香香的,被她牵着好舒服。
  青川低头撇了一眼自己正小口呼着手的儿子,白白胖胖还带着娇气,跟普通富贵人家宠溺出来的孩子无一二般,心下颇有些失望。
  晨风微露旭日轻阳,校场上裸露的黄土还带着褐黄色的湿润,花折梅站在真武堂外恭敬一拜,青川未曾理会,而是低头对阿笙简言一声吩咐道:“阿笙,拿剑上梅花桩。”
  阿笙黑溜溜的眼珠子立即一震,心里有些惧怕,爹爹这是要考他!
  青川积威已深,阿笙不敢反抗,只好硬气头皮拿起平日使的长剑站在了梅花桩上,双腿站稳,双手紧握剑柄,双目炯炯有神望向父亲,严阵以待之。
  轻风微动,树叶不堪重负随之摇晃,青川大手一挥而过,手中十片椭圆形叶子完完整整落在手中,然后深眸一凝,手中青叶随即如灵蛇吐信直扑阿笙而去。
  阿笙见状,心定不慌,凭着平日里训练积累的经验,镇定挥剑劈叶,斩灵蛇于空中成两半落下,转危为安。
  青川手中叶子未完,阿笙双手握剑不敢懈怠,前三片叶子皆轻易劈落,干净利落,可待第四片、第五片叶子继续而来时,阿笙便开始有些力不从心,双脚于高低不一的梅花桩上不如之前那般沉稳,但亦能勉强对付。
  当第六片叶子从青川手中飞出时,阿笙本想一脚跨上一旁高一截的梅花桩上,来个一击即溃,可先前体力消耗过多,双脚有些疲软,一下没踩中,疾厉而来的叶片从他额前擦身而过,垂落额间的黑发直接被削断几缕。
  危险擦肩而过,阿笙心慌一片,前倾的身子更是控制不住,直接向梅桩间的空地直扑而去。花折梅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连忙想跃身而起将阿笙救下,但一叶青光飞快划过眼前,直深插入坚硬石墙之中,花折梅被青川直接止了救人的心思。
  “啊……”
  就当阿笙以为自己要坠落在地时,一股及时而来的力量被一张椭圆形的叶片带领着从身下冲了上来,若一只健壮有力的大手将他从坠落的惯性中推了上来。阿笙趁此良机连忙稳住阵脚,将手中长剑插在邻近的一根梅花桩上,然后手握剑柄以此为点,身子腾空一转,双脚稳稳落在两根低矮的梅花桩上,面色煞白,大喘着气,惊魂未定。
  花折梅也是被刚才惊心一幕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那梅花桩足有半丈高,若阿笙真从上面摔了下来,不断个腿也能摔得一身青,到时他怎么向叶寒交代。
  “这就是你教了一年的成果?”
  青川一声严厉毫不客气直冲花折梅而去,花折梅听后不由心虚低下头来。他承认他确实在教阿笙时放水了,阿笙毕竟是青川与叶寒的儿子,未来更是西境的一方霸主,而他只是自幼长在青川身边一微不足道的死士而已。若阿笙真在他手中出了什么事,他担不起这个责任,更无颜见叶寒。
  三叶试探阿笙武艺,两叶找出阿笙弱点,一叶直破阿笙阵脚,一叶又救阿笙于危难,十张叶子去之有七,还剩手中三张,青川张手扔地向阿笙走去,严厉斥问道:“这就是你练了一年的成效?”
  阿笙年小,又自小被府内众人宠着,心气颇高,刚才又被青川吓了这么一大跳,自是脾气上来,面对青川责问多少有些不满,辩解道:“花师叔说一岁一叶,阿笙才三岁只需劈落三片叶子就可以了。”他方才还多劈了两张,爹爹不夸他就算了,怎么还斥问他,想想心里都觉得委屈。
  青川才不管阿笙的满腹委屈,出了端王府那道门谁还会理会他的那点小委屈,“不与同好比高上,只自足自满于固步自封中。三岁能劈三叶就自我满足,为父三岁时已能同时将十片叶子击落劈碎,而你呢?梅花桩上练武已有一年,各桩高矮位置还做不到烂熟于心,这就是你一年努力的成效?”
  阿笙被说得自愧不如,孤零零一人站在梅花桩上低垂着小脑袋不说话,青川一步步走近,话也越发严厉,“你觉得你每日早起幸苦练武一天就是努力上进?你不过是看起来十分努力罢了,练武时不用尽全力,招式学会便没再想过精益求精,浑浑噩噩混过一天是一天,不求上进,这就是你所谓的努力?你这种自以为的努力是想感动自己还是感动他人?可在为父看来,你这种看起来的努力不仅对不起你自己时间的浪费,更是对不起你娘每日的辛勤付出,日复一日送你上课,顶着晒人的日头为你送饭。你扪心问问你自己,你这份努力对得起你娘吗?”
  男儿有泪不轻弹,阿笙自知学习之时多有敷衍,所以不再辩解,低头认错道:“爹爹教训的是,阿笙知道错了,阿笙以后定会勤加练武,绝不会辜负爹爹与娘亲的期望!”
  青川走近阿笙,阿笙才三岁,不高,站在梅花桩上还不到自己胸口,青川看着跟自己近乎相似的阿笙,然后看着他那双与姐姐极其相似的眼,话中严厉去了不少,连声音也小了,连站在不远处的花折梅也难以听清。
  “今日之事,不许跟你娘说!”青川半哄半威胁道。
  阿笙认真点头,“阿笙知道!”他已经是大孩子了,才不会打小报告。
  今日送阿笙来练武场不过是帮姐姐的忙,如今任务完成,他也该离开了,接下来才是他要去干的正事。离开前,青川还大声丢一下话,“下月今日我再来考察,若阿笙毫无进步,你就给我滚回大风关去。”
  这□□裸威胁之话明显是说给花折梅听的,花折梅心里自是清楚,不过也没多大担心,阿笙本就天资聪颖,以前不过是念顾及阿笙还小和他的身份,所以教武才小之又慎。今日得了青川的话,他的顾虑自是全消,他以后只需毫无保留地把一身武艺传给阿笙就行了,凭阿笙的天赋自能进步飞速。
  夏天的日头总比其它时节起得早,东升在空的旭日就能照得天色大白,天地一片亮堂好似正午时才有的白亮光景,青川在练武场待了这么一会儿,出来时这时辰也不过刚到辰时。
  竹林薄雾漫,轻风吹不散,叶沾微露润青色,初阳照不干。一路行来,不见夏日清晨半分,原来都藏在这一丛丛青竹绿林之中。
  推竹门而进,沿着鹅卵小径蜿蜒几转,于晨风清凉之中,踩着初阳落在林间的金黄光斑,青川在青竹石桌前“偶遇”了静坐良久之人。
  石桌一边有一红泥小炉,炉中红炭火亮烧得壶中热水正沸,白汽喷出若浓雾吹得壶口周围细雾四散,生生腾出一方清晰明朗之地供人谈话交谈。
  石桌正中间放了一柳身细颈的白玉长瓶,瓶中插有一支正值夏时的红玉荷花,花形半开半合,花瓣虽还是轻红淡粉的好看却有些无精打采,有些还落在桌上画了一幅残红凋零美,看样子这支荷花剪下来已有个几天。
  听闻步近客至,朱老夫子并未抬头,而是棉帕净手后,拿起一泛黄的茶夹伸至已半开半凋谢的荷花中,从细小的青色莲蓬上夹出一细纱囊来,放入薄胎白瓷描青的细壶中,注入沸水轻晃几下,雨前龙井的茶香混合着清新淡雅的菡萏香气就这般从壶嘴中跑了出来,于晨间薄雾,竹林清风中,别有一番韵味。
  青川走近石桌,在朱老夫子对面坐下,“尝尝,这端王妃送来的荷花窨茶可是好喝?”
  月白澄明清茶色,缭缭绕绕青荷香,青川用心品了一小口,含了半会才不舍细细咽下,淡笑回道:“姐姐惯爱悠闲自在,无事时总爱鼓捣一些雅致好玩的趣事,我也得了口福,总能吃到一些新奇好吃之物,把我舌头都养刁了。”
  两人都是明白人,谁会看不懂对方此时的心思,青川把话都说得如此明了了,朱老夫子亦随之笑回道:“端王妃自云州认识她起,她便是这个闲情逸致的恬淡性子,这么多年也未见她变过,实在难得。”
  林间竹风渐盛,轻枝摇竹叶,落下满竹香,最是适合清心,最是适合自省,朱老夫子拂须叹道,深有歉意,“是老夫心太急了,不该把端王妃卷到这战火阴谋中来,伤了你们夫妻情谊。”
  青川深夜回府他自是知晓,端王妃又是个有恩必还的人,自己所求之事必定不会拖延,当晚便会说于青川听了。而端王妃与夏国国主当年在云州的那段旧情,他是知晓的,也知青川爱端王妃有多深,他对端王妃那段旧情就有多忌讳。可青川迟迟不出兵夏国,北胡南下,京城那边又□□上浇油,西境邻国又开始骚动起来,请端王妃当说客也是无奈之举,伤了他们的夫妻情谊,他也是愧疚难当。
  毕竟是救过他的授业恩师,青川怪不了他,“夫子待我如亲子,事事以我为先,您请姐姐劝我出兵夏国也是为我着想,夫子的苦心,青川明白。但青川还是想请您莫再插手夏国之事,请您相信家国天下、儿女私情,我赫连渤,分得清楚。”
  他这个徒弟有无双之智,谋略深远,既然他有这份自信,朱老夫子一直未安的心便消停了一半,但另一半还得青川“对症下药”。
  “你心中早有对策?”朱老夫子好奇问道。
  青川低头浅笑,轻抿一口泛着缭缭菡萏香的窨茶,他本不想说,只是怕朱老夫子再一心急又找到姐姐面前,青川只好说个一半去治朱老夫子的好奇之症,“夫子熟读圣贤,必定比我更懂‘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个道理吧?”
  “你是想等北胡灭了夏国,再以正义之师之名,打退北胡将夏国收入囊中?”
  夏国国情错综复杂,各股势力纷纷渗透其中,再加上北胡大军南下,战事凶险,夏国局势可以说是瞬息万变,谁也没有万分把握可将夏国稳收入囊中,鹿死谁手难定。
  青川浅笑摇头,“夫子可能不知,我早与宁致远立有盟约,此生决不入侵夏国一寸国土,又怎会自毁信诺挥师北上?”
  “……那你究竟是何打算?”
  青川这前后矛盾的一番话着实让朱老夫子一头雾水,不由认真打量着对面静心品茶的青川,他这个爱徒独坐竹林一隅却能手握天下,凡事皆逃不过他的算计,心深似海,其自信与权谋每每让他自叹不如,九重仙人下凡弄世,岂是我辈凡人可比之。
  “我既然不能朝山走去,那这座山为何不能主动向我走来?”
  狂妄一语,惊世骇俗,朱老夫子倏然醍醐灌顶,然后缓缓闭眼拂须含笑,心服口服。
  薄雾散去,竹林深处落下晨光几缕,风叶不停剪碎着既剪不断又剪不完的明媚金光,零零碎碎撒了一地斑驳光块,映得竹林亮了许多。
  红泥小炉上热水依旧沸腾不止,朱老夫子依旧独自一人坐在石桌旁,如初时从未有何不同,却如初时又有所不同:菡萏凋零落,窨茶杯尽空,来人归来去,独留一老翁,如是清静,亦如是孤独,莫不寂寞。
  朱娉婷从林后走来,看着祖父独坐一林中,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上前安慰道:“祖父,赫连哥哥毕竟是王,脾气大点也是自然,你莫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祖母又该担心了。”
  朱娉婷来得晚,并未听见两人之间的一番对话,只看见两人茶罢拜别,赫连哥哥“骄傲”离去,祖父颤微着年迈的身子缓缓坐下,说不出的苍凉孤寂,怎么看都像赫连哥哥“仗势欺人”不把祖父放在眼里的感觉。
  蓦然间,朱老夫子却突然笑了,知晓自己这小孙女必是误会了什么,笑侃道:“你这鬼丫头,机灵是机灵,可看事情永远只看一半,也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你这性子若是再不改,日后说不定会闯出什么大祸来。”
  朱老夫子健朗轻爽的笑声,与晨时的竹林清风相得益彰,根本听不出有丝毫孤凉落寂之感,朱娉婷疑惑不已,问道:“祖父,赫连哥哥究竟与你说了什么,好像把你一路来的心事都治好了?”
  “你这丫头眼可真精。”朱老夫子打趣道,缓缓站起身来,朱娉婷连忙将之扶起,然后就听见祖父望着头顶这一丛丛茂密可遮天的竹林畅然一叹,若拨云见雾般有大彻大悟之感,“是祖父关心则乱,失了分寸,差点酿成大祸。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朱娉婷没听懂祖父的意思,祖父说话总爱露一半藏一半,高深莫测让人琢磨不透,她也不爱深想。
  “娉婷,我们来并州有多久了?”朱老夫子边走边问道。
  “大概有半个月了。”
  朱老夫子停住脚步,望着风静叶止的竹林太平,说道:“等会你去合璧庭与端王妃说下,溽暑炎热阿笙今日下午的课就免了,端王又难得回府一次,让他们一家三口好生聚一聚。祖父也想偷个懒,你就带祖父去并州城逛逛,来了这么久我还没见过这不输云州的并州西境繁华。”
  朱娉婷听后自是大喜,能出府玩,还可以去看下方云中那个书呆子,一举两得,便扶着朱老夫子回了一贤堂用早膳,自己却扒了几口饭就兴冲冲去了合璧庭。朱老夫子看着自家孙女开朗跳脱的样子,丝毫不见半分大家闺秀的举止,笑着无奈摇了摇头,随她去了,这西境本就天高地广,人在这儿又怎能让京城的繁文缛节给拘着了。
  林风起,林风止,竹叶晃,竹叶静,人归来,人又去,这一方苍翠竹林又暂时趋于平静,令人安心,只是不知当林风再起时,这方竹林能否再有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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