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韦太夫人

  十一娘得知萧家小九郎将来柳家长期寄住时,已是次日清晨,与萧氏动身义宁坊王府前,照常至韦太夫人居处晨省问安时候了。
  萧氏当然要禀明因由,十一娘倒不对昨日为了修补与九娘姐妹情谊,而小有得罪的萧神童即将与她同居一宅的事情有任何担心,不过却在听见“琅济真人”四字时,稍稍一怔。
  记忆里一幕幕往事飞速掠过,看似仙风道骨的长者两眼闪亮,威逼利诱她咽食各种滋味怪异的丸药,见她愁眉苦脸免为其难,欢笑得前俯后仰风度尽失。
  不过十一娘才因忆及旧事轻轻一牵唇角,便听萧氏话音才落,韦太夫人尚不及回应时,一贯在嫡母面前小心谨慎的九娘竟然忍不住出声表达抗议:“小九要来长住?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今后我可不得不清静了。”
  而更让十一娘诧异的是,颇为寡言威严的韦太夫人在听闻九娘话后,却一反常态笑了出声,不以为意说道:“两个小九回回见面都要较量唇舌,还真是一对冤家。”
  就连萧氏,也没像从前般厉目警视九娘失礼,而微微一笑。
  在十一娘印象中,韦太夫人与萧氏这对婆媳甚为相似,都是寡言沉稳性情,及到新生再会太夫人,见其虽然不曾对子孙有过疾言厉色,却也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与孙女们闲话谈笑,无论做为嫡长孙女的四娘柳蓁,抑或亲生孙女七娘、九娘,即使是与九娘一般,同样自幼在韦太夫人膝下教养之庶子女儿柳五娘,在祖母跟前,一贯都是循规蹈矩鲜少撒娇。
  而与年过四旬却仍旧风韵犹存的韦太夫人相反,韦太后这位姐姐虽然相貌寻常,性情却甚是温和爽朗,最喜宴会乐庆,从前身为贵妃时不知,自从做了太后,常设宫宴邀内外命妇共欢,似乎平易近人。
  然而无论是韦太夫人还是太后,十一娘只觉都为深不可测之人,不过这时听见韦太夫人笑话了一句九娘之后,毫不犹豫应承下让萧九郎过府长住时,倒能确定柳家这对婆媳的确相处和睦。
  “便让小九与三郎暂居一处,小九虽小着三郎不少岁数,可天资聪敏,听说这时不但已经熟背《孝经》《论语》,已经在读《尚书》。”韦太夫人看向长孙:“小九虽然惯喜争强,也确有过人之处,你年长些,日常须得谦让着他,只学业上,互相督促进益才好。”
  这还是十一娘第一次在场听闻韦太夫人叮嘱小表弟精进学业,暗下又是一番思量。
  她之所以怀疑柳家与裴郑灭门有关,一是出于韦太夫人出身,毕竟眼下政事堂诸相,韦家子占一席之地,二则是因韦太夫人与姑丈并非亲生母子,而裴郑入罪后姑母“暴亡”,显然是被逼迫。
  姑母亡故一事在柳家可谓“讳莫如深”,别说仆妪不敢私下议论,碧奴无从打听,便连十一娘有回佯作好奇询问柳少卿“世母是因何疾,可与庶母一样”后,也只见一贯宠溺女儿无话不说的柳少卿神情微妙,得了“是因急病”四字敷衍了事,再追加一句“万不能在旁人面前提说世母,怕引得伤心”。
  然而一番观察下来,原本率性开朗的小表妹阿蓁虽然因为外祖族灭母亲身故而变得沉默寡言,不过倒也毫无谨小慎微畏缩战兢之态,又据碧奴打听得,在阿蓁守丧三年间,虽不得外出,不过却也跟着萧氏练习记算中馈事宜,也打理过一些家务,莫说仆妪们对家中四娘颇为尊敬不敢慢怠,便是七娘、九娘等堂妹,对于长姐也极谦恭友睦。
  眼下,韦太夫人教嘱三郎进益学业,据十一娘观察,三郎也是恭敬受教,没有分毫讶异更无不服怨尤,似乎说明太夫人这祖母时常关心他学业前程,他也心服口服,祖孙之间没有丝毫嫌隙。
  当然,这些表象还不足以说明柳家与裴郑灭族、姑母之死没有牵涉,清白无辜。
  只不过韦太夫人至少表面公正,没有苛薄继子一双儿女罢了。
  十一娘正垂眸思量,却听一人轻笑说道:“贺喜娣妇,今后便可与萧九郎姑侄亲近了,让人好生羡慕。”
  这话说得,仿佛萧九郎常被苛薄孤苦无依,以致萧氏这个姑母见面不易,牵肠挂肚多年才得以将九郎带来夫家庇护一般,小神童堂堂望族子弟,一下“沦为”打秋风的穷亲戚。
  说话妇人乌发梳成抛髻,一边鬓上佩朵芙蓉宫花,映衬得笑意明艳,她眼角细长恰若春柳,配着玲珑翘鼻,一眼看去就是精于算计的模样。虽是例常问安,臂上却还挽着金丝羽绣披帛,这时双手放于膝上,歪仰着面颊朝向萧氏,看上去是莞尔笑脸,品度起来却不无妒恨。
  十一娘这时当然已经认得妇人,便是眼下庶出二房柳信宜正妻乔氏。
  乔家倒也是蒲州大姓,乔氏也为家中嫡女,却是庶支,与蒲州乔氏嫡正已经关联疏远,要说出身,乔氏当然远比萧氏不及,嫁者又为柳家庶子,然而相比柳少卿身上挂这闲职,柳拾遗却更近圣前,因而乔氏对萧氏执掌中馈多有不服,时常冷嘲热讽,明显得连才刚及笄的女儿柳五娘都能看出,这时很有些坐立不安的尴尬。
  关于韦太夫人与庶子关系如何,十一娘眼下还不能询察分明,单看乔氏表现自是不怎么样,可乔氏嫡生女儿五娘却又被太夫人教养膝下,满十岁才让往浮翠坞与姐妹共居,若说母子失和,韦太夫人又何必亲自教管孙女五娘?
  而更让十一娘不解则是,单凭柳拾遗官位,乔氏怎么会以为她一个庶媳足够资格掌管中馈?即便是再加上柳家子嗣单薄——不说族中,但说本家,长房唯有三郎这一嫡子;三房也才刚添庶长子;另一庶子柳仕宜名字意头不错,然而被父亲柳正过去宠纵得十分顽劣,据说柳正病故刚满三年,他与生母就闹腾着要分家,结果还真分了出去,不过这位虽然年纪小小就颇好女色,眼下却还没如愿娶到倾城之色为妻,众多侍妾也只接连给他生了一堆庶女——这么比较起来,二房子嗣可就算别外繁盛了。
  光乔氏就生有两子一女,一姬妾又生了两个庶子,据说还有一侍妾已经怀有身孕。
  可就算如此,在长媳亡故情况下,韦太夫人将中馈交嫡亲儿媳妇萧氏掌管正合情理,乔氏哪来这么多怨愤不甘?
  难道说,她还有什么别的凭仗不成?
  十一娘真心认为几日以来她在柳家所见所闻颇多矛盾难解处,隐情似乎不少。
  且说萧氏,摆明不愿搭理乔氏这番挑衅,就像没听出她言下之意般,只报以唇角一抿。然而却有一小辈突兀插嘴,这时说道:“母亲想是挂念表兄?才会羡慕婶母。”
  说话的女孩儿正是坐在乔氏身后,却非五娘,而是庶女柳茵如。
  十一娘倒也知道这位,生母是乔氏母系族亲,柳拾遗二妾之一刘姬。
  据碧奴打探得知,乔氏对另一姬妾所生二子视若不见,却对庶女茵如甚是爱惜,想来这其中除了刘姬与乔氏本有些亲戚关联以外,柳茵如善于奉迎乖巧也占极大原因。
  看,这番贸然插嘴,却为缓和矛盾,故而非但没有引来长辈怪责不满,也为被萧氏鄙夷不顾的嫡母找了个妥当台阶,更甚至于,还能替乔氏“达偿所愿”。
  十一娘正在评估这位刚满十三之堂姐多少心机城府,果然就听乔氏接着说道:“年前收到阿弟家书,称侄儿四郎颇喜读书甚为争气,虽说也曾受教族学,阿弟却仍有想法,欲让四郎来京都长长见识,也益于将来科考,毕竟京都名士云集,不比蒲州贤士寥寥。”
  乔氏说着,早先因为萧氏置之不理平息下去的笑脸重新显露出来,这回却是朝向太夫人:“媳固然明晓历来州府乡贡中榜机率远远低于京都二县,总是为娘家私事,故羞于开口求阿家照顾,可眼下……阿家处事一直公正,娣妇又不是心胸狭隘之人,由己及人,想也能体会我这一番心情。”
  十一娘微抿唇角,乔氏不大可能预先得知萧九郎要来寄居一事,不知是早在盘算要让侄儿入京,还是趁这时机突生念头,只为单纯不满萧氏照顾娘家人,也想占个便宜,可无论如何,这把唇舌却甚厉害,不但暗讽萧氏私顾娘家,又用“处事公正”与“心胸狭隘”这两个一褒一贬词语彻底断堵被回绝的可能。
  关于两房之间勾心斗角,十一娘当然不会插手,没这心意也没这资格,不过凭她猜想,纵然韦太夫人偏心三房,也没将乔四郎这么一个打秋风的姻亲放在眼里,乔氏其实大可不必用唇舌争利。
  如若太夫人果真公正,当然不会拒绝照顾姻亲,如果公正只是表象……韦太夫人连继子长房都能容忍,哪会为庶子一房添个吃闲房的侄儿而背着处事不公的污名?
  不过,韦太夫人接下来的回应却大出十一娘预料。
  似乎今天格外愉快的心情终于被乔氏毁之一尽,韦太夫人这时又恢复了往常肃重威严的气度,微蹙着眉说道:“你若牵挂侄儿,接来团聚一阵倒不要紧,只若要长时居留……我原也是因深知萧九郎品性才一口应允,至于你侄子,还待见过才好决定。”
  这竟然是分明不放心乔四郎品性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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